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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苏一出声,小白自己先说:“是咸安王府的侍卫,见过太公。人我送到了,不耽搁您休息,这就回了。”说罢施了一礼,转身便去了。苏太公连句礼让客套的话都不及说,只见红袍一角在巷口打了个翻儿,人就消失在了巷道里。
苏太公有些木,把秃噜到嘴边儿的话又咽了回去。他把烟斗搁嘴里砸吧了两口,弯腰去拾杌子,“怎么招惹上咸安王府的人?那是咱们渭州城里的头等人物,如何他的侍卫会送你回来?”
“撞了个误会,没大事儿。”苏一伸手去接苏太公手里的杌子,满怀里抱着,随他进院子,“今儿铺子里耽搁了,回得晚,就想抄个小道儿回来。哪知掉他们铺的坑里了,当我是贼呢。提我见侍卫总管,听下我的解释,说是抓错了人,就送我回来了。”
苏一操着极为寻常的语气,苏太公却仍从音缝儿里听出了凶险。他顿下步子,回身叱她糊涂,“王府是留着给咱们抄道儿的地界?今儿你运气足,刀口上擦一遭手脚不缺地回来了。但凡有个闪失,缺了哪一处,我把自个儿胳膊腿儿撅折了也不能下头见你爹娘去。”
苏一知道他训起人来总没个完,直用杌子拱他的腰,往屋里推,“我有谱儿,您说的这,不能够。倒是您,早嘱咐了不必院外头等我,如何还是不听?便是门前到草堂,也不过三五步,在屋里等着是一样儿的。如今天寒,冷风里涮过,腿脚又该不利索了。幸而还是练把式的,否则不定多少症候呢。”
话在嘴里像弹豆子,苏一一面说叨一面进屋点上油灯。手卷喇叭护着火苗儿,再套上灯罩子。屋里膨起亮色,能见着木梁上的斑斑回纹。她回身卷了袖子去揭锅盖,想着生火做些什么吃的。未及想明,门外响起周大娘的声音。
周大娘一身灰衣,抬手抚了抚碎花蓝巾子裹的侧边儿发髻,进屋搁下手里的柳枝篮子,说:“才刚叫太公对面吃去,他非说要等你回来。给你们温着呢,坐下赶紧吃。一一累一天了,别忙活了。”
苏一撂下手里的锅盖,拉下袖子来桌边,“才刚吵过,您又给我们送吃的,安良和安心少不得又得唠叨您胳膊肘子往咱家拐,让您难做人。”两家关系微妙,已是老久的事了。难为周大娘还一直帮衬她和苏太公,两边圆和。
“千金难买我乐意。”周大娘一面把篮子里的米粥小菜往外拿一面说,“他们没受过一天艰苦,全仗我顶着头上一方天,哪里知道甘苦。一一你也甭跟安良计较,他就那性子,打小你就知道。话说过了,你当他放屁,管他哪头出来的。”
苏一沿桌边坐下,知道周大娘这话说得实诚。她男人死得早,寡妇失业的没有靠头。家里穷极卖了房子,得亏苏一爹娘搭了把手,给了三间小屋住着。平日里也见不得她艰难,多少帮衬些。用苏一爹的话,乡里乡亲的,总不能眼看着她一家跳白水河去。这事不好,丧良心。
苏家的这份恩情,在周大娘心里打了烙,从来也没忘记过。如今还住着人家的三间房舍,但凡心里有血还热的,也都不能忘了,怕雨地里引雷劈,给人留话把儿,被人戳一辈子的脊梁骨。
给苏太公和苏一摆下吃的,周大娘就要回去。半脚踏出了门框子,又回头叫一一,“搁阵子我过来,大娘有话跟你说。”
苏一瞧她的脸,灯光下明着一半儿,眼神儿却在她爷爷苏太公那一处——两人递了个眼色。她晃了晃眸子应下,心里忖着应是刚才在窗外听到的事。这事儿还含糊着,自然要说的。周大娘中意她,总想要她做儿媳,这心思还没了呢。瞧这情形,应是她和苏太公合计好了,前后当说客。
周大娘隐在院里夜色中,苏一回头瞧苏太公。他坐桌边儿,正歪头细心扣着烟斗。烟斗里有干灰,顺着桌腿儿簌簌落成粉末子。扣干净了,又拾了巾子去擦,擦得杆儿锃亮。
苏一往他碗里夹腌菜,等着他先出声。不过听他清了下嗓眼儿,就已经开了腔,“怎么又跟安良磨牙吵吵?”
苏一低头喝粥,慢咽下去,“人家心气儿高,瞧不上我做媳妇儿,说我没皮没脸赖着他。贬损了一通,又说我是打小没娘管的,野着到大的。我生平没什么听不得的,也就听不得人说我没爹教没娘管。爷爷和大娘想撮合我和他,那是瞎子打蚊子,白费力气。你们当咱们是两小无猜混吵混闹玩儿一样,却不是,我与周家那兄妹俩,是骨子里的两看相厌,就不是一道儿上的。”
苏太公看苏一先给自己掏了底,他倒不好说什么了。咬了两口咸疙瘩,嚼得筋骨不剩,方才出声儿,“就没一点可能?安良是个有出息的,考上秀才,镰刀湾统共没几个。你嫁给他,算是占了便宜,脸上光彩。若是再考上,得个一官半职,后半生也就无忧了。你大娘又护你,仍在咱们一院里,横竖不吃亏。”
苏一置气,“我就没有一星儿好的,叫别人这么嫌弃还做皮赖子。天下男人死绝了,如何非嫁他周安良?不是他瞧不上我,我也看不起他。他是什么人,周大娘苦日子里硬挤糖汁儿泡大的。爷爷您心里明镜儿似的,非把我往火坑里推有什么意思?不嫁左右我一个人,心里头快活。若是嫁了,岂有一时好日子过?不是他休了我,就是我手刃了他!”
苏太公惯常不会撮合事儿,被苏一这么一说,话也不知从哪头再挑起来说了。他摆了摆手,道先把饭吃了。这事儿他说不来,等着周大娘那处再来说和罢了。
苏一备着话,饭后坐在床边等周大娘,手里缝一灰蓝棉袍。棉花呲出了面料子,白白的一条搭在腿上。她心里琢磨,要绝了周大娘的心思,往后再不提她和周安良的事才好。秀才如何,日子过不成,宰相也是个没用的。
周大娘来的时候带了块巴掌大的豆腐,今晚上刚出锅的,还蒸着热气。她径直往灶上放着,打了帘子进屋来找苏一。见她正低头压袍沿儿,忙过来伸手接,“给我罢,你也怪累的,回来还做这些个。要什么跟我说,安心总能搭把手,回头做好都给你。”
“这如何使得?”苏一揉肩,“大娘找我什么事,说了罢。”
周大娘把袍子掖在腿上,“我也就直说了,一一你和咱们安良的事,是大娘的主意。和你爷爷商量了,他也同意,就想定下。安良今年二十,你也老大不小十七了,办了省心。依大娘的意思,最迟不拖过腊月。过了年,开春咱就是一家人。”
苏一转过头,“大娘非得扭这个苦瓜,为何?你家安良是个出息的,娶我这样儿的,您不委屈么?”
“归了也就是个酸秀才。”周大娘不是不自豪,家里出了只金公鸡,兴许还能飞上枝头变作金凤凰,谁家不摆谱?然她不在苏一面前起架子,还想扫尾捎上她。嫁谁不是过日子,嫁到她周家最是齐全。有好日子,一块儿过。
“这不见得。”苏一却说:“安良许是福大的,能中进士也未可知。大娘不必压着他给我脸面,到底我不如他,说配不上也不算踩低我。我也不想嫁他,咱们平日里如何您都瞧在眼里。若是一屋里睡觉,宅子也能尽数拆了去。安心也瞧我不上,明里暗里跟我较劲,必不能是一家人。”
周大娘抿声儿,袍子搁在手心里捻了捻,像是豁出去了一般,瞧向苏一,“有些话大娘说出来,你别怪大娘。大了不说,镰刀湾地界上,有几个十七八还未嫁人的姑娘?到如今,上门向太公来提亲的有几个?一个也没有。因着什么?一一你不着急,你爷爷着急,我是跟着上火。这世道难,没爹没娘的,正经人家都不想娶。总有那一套道理,怕是没教养的,娶妻得娶贤不是?你又惯是会舞刀弄枪的,人都惧着你。大娘是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的品性,不高看也不虚捧。嫁给安良,有我给你撑着腰,总比嫁去别处伺候刻薄老婆婆要强许多。受了委屈,回头撑腰的娘家也没有,怎么生受?眼下这是你最好的路子,你怎么不懂大娘的一片苦心?安良他不愿意,又岂能做主?他不过跟我嘴硬两句,到头来还是听我的。你听大娘的话,别拖成了老姑娘。到时候,叫你爷爷的脸面往何处摆呢?”
苏太公大觉颜面扫地,训斥苏一,“你还当我是你爷爷不当?”
苏一不理会这话,转了身冲周安良,指着他道:“你自己没本事,也不能占了别人的地方,偏还理直气壮。这事儿在头里我就料到过,说了不给就是不给。你但凡要些脸面,也不该还舔着脸还来要了做新房。要是我,不吃馒头攒口气也不受人这脸子!叫人拒了,就该给自个儿留些面子!这三番五次的,亏你们做得出!”
周安良被她骂得气结,手掐腰哼哼,倒是周安心伸长了脖子,“道是没娘养没爹教的,瞧瞧做出来的都是什么事儿?泼妇一样,不想想自个儿为个什么嫁不出去。这是太公的家,哪轮到你做主?但凡有人要你,这家早跟你一厘关系也没有了。太公应下的事,偏你从中作梗,忤逆不孝,闹得一家子不得安生。不过是借住几日,你发的什么狗疯。”
前头说了,苏一这辈子没什么听不得的,偏就听不得这没爹娘的话。她也懒得再动嘴皮子,二话不说冲过去抽周安心大嘴巴子,一个比一个响。打得正得劲被苏太公拉了回来,又好一通训斥。他家苏一性子野,惯常就爱动粗,有时他便懊悔,小的时候不该拉着她练把式,好好毁了一姑娘家。嫁不出去,满镰刀湾招人笑话。她这粗蛮劲,连他这个做爷爷的也看不下去。他又想不通,借住几日算不得大事儿,到时还还回来,不过给周安良充个面子,她怎么就这么不依不饶?闹得邻里乡亲不和睦,忒不懂事!
周安良和周安心打小就是挨打的料,从来不敢还苏一的手。这回周安心被打,也只能气哼哼白挨这几巴掌。她又眼泪汪汪装可怜,冲苏太公撒娇,“太公你看苏一,你不管管么?从小到大,我和哥哥对你比之苏一又差什么?一院里十来年,跟亲人无异,偏她欺负我们,不过仗着自己有些身手!”
苏一跳着步子要越过苏太公去,“你再说,仔细你的皮!”
“苏一!”苏太公拦她下来,大觉伤他颜面又伤情面。
那厢周大娘狠叹了口气,“罢了,安良安心,把东西挪出来吧。”
苏一听这话甚好,便收了势。这边苏太公听着却不是滋味儿,他见不得,忙伸手去挡,“不必挪,这事儿我做得了主,就给安良做新房。横竖我乐意,别人说什么都无用。安良跟我孙儿一般无二,住几日无妨。今日我便定下这事儿来,往后谁都别再提!”
“爷爷!”
苏一再是说一不二态度坚决,也挡不住苏太公胳膊肘子往外拐。她又是胳膊拗不过大腿儿的,这事儿苏太公应下口来,她还真做不得主。却又咽不下这口气,索性一犟到底,“您要把正堂给周安良,就别要我这孙女儿了!”
“这是什么教养?”苏太公也生气起来,吹胡子瞪眼,“怎就这般不让人安生?原没多大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你就满意了。到头来人也都说你,说你小鸡肚肠!你爹娘那般仗义的人,怎生出你这么个事事算计,心眼比针眼儿还小的?!”
“不知道谁算计来!”苏一竟没算到苏太公会如此,也委屈得一眼里攒泪。却又是不愿低头的,跺脚进了东偏屋,要收拾了东西走人。那东偏屋又哪里还有她的东西,尽数换成了苏太公的。她又抹泪,翻箱倒柜地找了家里的地契房契,揣兜里出来,“我衣衫包裹呢?”
周大娘看苏一和苏太公闹开了,心下又不忍,忙上来拉苏一,“可别闹了,这大晚上你往哪里去?黑灯瞎火不说,天儿也是要上冻了,你一个女孩子家,在外不安全。恐遇着坏人或冻出了病,又要遭罪。”
苏一撩开她的手,“大娘但凡真顾念我和爷爷的感情,断然不会挖空心思要这房子,坏我和爷爷。这番你们且得愿了,我便看着,你们如何说话算话呢!”抽了下鼻子又问:“我东西在何处?”
周大娘还要再劝,苏太公出声儿,“要走便让她走,教出这么个孙女,是我的无能。小气刻薄不说,还忤逆不孝!放眼整个镰刀湾,哪家的姑娘敢跟她亲祖父这么杠着来?听话还来不及,没有跳脚唱反调的!算我惯坏的,这回就让她出去好好想想,想明白再回来!”
“您且放心,出去我便不回来了!”苏一仍是犟嘴,自往东偏屋里去。到了那边儿,原以为该腾出间房来给她住着,却不成想,她要与周大娘同挤一间,而周安心早把周安良腾出来那间占了。她又在心里骂了百八十遍不要脸,把周安心的衣裳鞋袜尽数抱到院子里摔在地上。
泄完愤,拎了包裹头也不回地出了院子。
周大娘两面为难,问苏太公,“真让一一这么走?她一个女孩子家,遇着事可怎么是好?”
苏太公仍在气头上,摆手进东屋,“她那身手和脾气,能吃什么亏?让她走,谁也不许去找。这样儿的性子,不压一压,谁敢娶她?”
那边周安心和周安良得意,周安心过来拉着周大娘的胳膊,“娘你别管,苏一她活该,迟早该有这么一天。”
“这话不该说。”周大娘打一下她的手,“不过,让她长长记性也好,确是太粗蛮了些,女儿家不该这个样子。赶紧把你东西收拾了,咱进屋去,待会儿叫太公咱们一处吃饭。太公帮了咱们大忙,咱们不能不知恩。”
“省得。”周安心去拾自己的衣裳,“要不是苏一,咱们也不必一直两屋里吃饭。她走了正好,咱们一家亲。”
周大娘出了口气,也不念着苏一了。照理说她走了是好,那丫头心思多,一直挑得家里不得安宁。若不是念着恩情,她也不必一直哄着捧着那丫头。这会儿她周家扬眉吐气,得了太守家的三小姐,心境上有了变化,大不愿意再低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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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一无处可去,逛了一晚夜市,摊位上吃了碗馄饨,身上荷包也见了底儿。
溜达着逛到陶家金银铺,她便曲着身子抱包裹在门前坐下。下头石板阴凉,蹿了一身的寒气。她便靠着门墙,歪头远远瞧那半明半暗的街景。头上挂一轮毛月亮,散了一圈白环。她又想起谚语来,嘀咕了打发时间,说什么“日晕三更雨,月晕午时风”、“月晕而风,础润而雨”。
这入冬的时节极冷,寒风刮在脸上,拉皮子。她又把脸埋在包裹里,缩起身子取暖,却并无大用。扛了一个半时辰,正到子时的时候,竟也累到在这冷飕飕的寒风里眯了一阵。
迷迷蒙蒙中有人戳她肩窝,她便仰起头来叫师哥,问:“开铺子了么?”看清时,却不是他师哥陶小祝。师哥没生得这么好,粉面朱唇,一对桃花眼儿。
苏一认出是那侍卫小白,定了睛子再看,他身后还站了两人,红衣扣弯刀,气势凛凛。她想起那晚被擒的事情来,有些生怕,忙站起来,往后退两步扶着门框敛起下巴,“你们……有何事?”
小白看她惊慌,手摸门框藏了半张脸的样子实在好笑,却也不逗她,只问:“这么冷的天儿,深更半夜的,有家不回,你在这里做什么?”
苏一嘟哝,“被赶出来,没家可回了,可不就在这里?”
他意想细问,听到身后有人扣了刀鞘,噔地一声响,念起时间不对。因而也不问了,上了手去拉她,牵了与他们一道儿走,“既无家可归,跟我们走。”
“去哪里?”苏一一慌,已叫他拽出了三五十步。
“吃些热的暖暖身子,找个地方安置你睡觉。你这小身板,在这冬夜里扛寒风,也真是够能耐的。”
小白拉了她到一酒馆,撂她下来与另外两人坐着,自个儿外头买小食去了。苏一收胸弓腰坐在长凳上,低着头不说话。摸了摸长凳面儿,撑了身子起来要溜,忽听其中一人说:“小白去去就来,你这会儿走,我们怎么交代?”
“哦……”苏一又坐下,开始无意识地抖大腿儿。
三人不说话,气氛比照外头的空气还冷百倍。苏一抱着包裹,腿抖得不受控,咬唇不出声儿。酒家烫好了酒送上来,对面的人给她倒一盅,她端起来就吃尽了。身子刚暖了些,小白从外头回来。手里拿了许多吃食,旋煎羊白肠、鲊脯、姜豉、抹脏、滴酥水晶鲙……都是南大街冬季夜市里最有名的吃食。
他坐下吃口酒,搓了搓手开始絮叨,整个气氛又不一样了。他问苏一,“说说吧,怎么无家可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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