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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桦枝上,薄雪尚存,远处暮鼓声声。
斜阳渐渐落下,寒意又起。
王安石沉默不语地站于窗前,细思方才“乐琅”说的话。
——久到生产力发展得足够人们脱离土地而生存,久到出现一个新的阶级,久到这个阶级足够强大到推翻地主阶级的统治。
——你等的,可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力的行动啊。
他反复回味这话,心里百感交集。
是冷静下来后的无奈。
是沉淀之后的释然。
但更多的,是前所未有的坚决与毅然。
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的《离骚》,王安石自开蒙便熟读于心,倒背如流。
第一次读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此一句,惊艳莫名。
——摆在我们面前的路程是那样的长,那样的远,我已经立志,要百折不挠的去寻找那理想中的人生之道。
他一向把这话当做格言,当作人生的信条,激励自己去追寻心中的大道。
可是,直至这一日,他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悲壮惨烈。
从前他自傲的坚毅执着,如今回头一看,不过是因为目标虽远,但他自以为有生之年终可得见。
他知道“路漫漫其修远兮”,但不知道这个“远”,竟是这么远。
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倘若,一个人所追求的东西,缥缈得要千年万年后才有可能实现,那么,该要有多勇敢,才能无所畏惧地再说一句“吾将上下而求索”?
要有多勇敢、多坚毅,才能百折不挠地去追寻心中的真理?
要怎么样,才能在明知目标有生之年都无法企及的前提下,依旧勇敢去迎接前方道路的一切艰难险阻?
勇敢到一直遵从自己的信念而活着,无论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要面对多少人的阻挠和评议。
勇敢到去承担注定的失败……
勇敢到用自己的一生下注,即便这是个必输的赌局!
这一刻的王安石,沐浴在毫无暖意的夕阳光照之下,有种被人用纯酥油浇到头上的感觉。
古人说的“醍醐灌顶”,大抵就是这样了吧?
他暗自叹息,不自觉地微笑了起来。
“乐琅”问他:“你笑什么?”
王安石答非所问:“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嗯?”
“一千年也好,一万年也罢,只要是总归能有这么一天,某便当竭尽全力去达成。”
说这话的时候,王安石发现自己内心深处,早已没有了以往隐隐的忐忑与自我怀疑。
有的只是绝望与苦涩过后的坦然与坚定。
这是一条即便知道走不到尽头的路,但他仍要走。
但已经知道有生之年去不到尽头,那么他便不用着急了。
心中,尽是澄明的凉意。
……
乐琳看着王安石的侧颜,在窗外斜阳的映照之下,他方正的轮廓愈发显得坚毅。
这一席谈论,让她对这个历史上褒贬不一的人物,有了更立体的了解。
“王先生,”她唤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侯爷但说无妨。”
“《汴京小刊》的编辑部尚有一个职位空缺,我觉得这汴京城没有比王先生更适合的人了,只是不知道王先生是否愿意屈就?”
话刚落音,一旁的乐琅连忙瞪圆了眼睛看着乐琳,既惊还怒。
“王先生已应二殿下之请,愿入宫担任太子少保一职,你莫要强人所难。”
乐琅硬生生地说道,言下之意,是警告乐琳不要做撬墙脚的事情。
可乐琳本就是不愿他们三个结成一伙的,反而更积极地想要促成此事,便向柴琛问道:“那这事你可是已经奏请官家了?”
柴琛方才认真听了二人的谈话,自觉获益甚多,这时乐琳问他的话,他才回过神来,一时不为意,说了实话:“还不曾,王先生是今日才答应的。”
乐琅连忙补充道:“等下回到宫中,二殿下便立即会向官家奏请此事。”
“姊姊,”乐琳冷眼看着乐琅,嘲讽道:“这是男子与男子之间的谈话,女子还是莫要多口的好,你倘若不懂得做女子的规矩,大可向王夫人多多请教,何必非要在这里插话?”
不等乐琅发作,乐琳又连忙对王安石道:“二殿下既未奏请此事,那便是不作得准的。”
柴琛道:“正如你姊姊妹所言,本殿回宫便向父皇奏请,如何不作得准?”
“奏请是一回事,官家是否准奏又是另一回事了。而我这边却是无需请示任何人,我便是《汴京小刊》东家。”
王安石惊叹:“侯爷竟是《汴京小刊》的东家?”
“正是,”乐琳颔首道:“只要王先生您点个头,薪酬待遇的条件你只管开口,我能做得到的都可立即答应。”
柴琛急忙劝王安石道:“先生,自古学而优则仕,士大夫理当心系社稷!您的大才当是用于朝堂之上,造福苍生万民,何必屈就小小的一个编辑部?简直大材小用!”
“此言差矣!”
乐琳转过头来,严肃地对柴琛道:“何以在《汴京小刊》就不能心系社稷?正所谓‘民生无小事’,《汴京小刊》着眼百姓生计,关注的事情与百姓生活息息相关,讲述的都是黎民的心声,与王先生的为民着想的志向相得益彰,如何是大材小用?我说是志同道合才对!”
“民生无小事……”
王安石喃喃自语道:“民生,从来是无小事的。”
沉吟小许,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问乐琳道:“贵刊编辑部,空缺的是什么职位?”
“新闻部编辑,”乐琳想了想,又觉得这个头衔不够响亮,只可惜,主编和副主编都已经有人了,刘沆和文彦博又岂是她轻易敢辞退的?
于是只得另加筹码:“太子少保是多少年俸,我这边开十倍的薪水,你只要点一点头,我立马命人把第一年的银钱取来先付与你。”
十倍!
这般豪爽,饶是柴琛也是愣住了。
但乐琳还嫌不够一般,再说道:“另附《汴京小刊》利份半成,每年小刊的收益,都会按照你的利份来分半成与你。你只要答应,我现在就叫人把讼师唤来,今日就把契书写了给你。”
半成利份!
吴氏只觉得心跳急速动得不似自己的一般。
因着丈夫在《汴京小刊》有专栏,她平日十分留心旁人对《汴京小刊》的议论。上次广告拍卖一事,那拢共千余贯钱的广告费,让人茶余饭后闲谈至今。
这还只是一季的广告费。
倘若是一年的收益,就算是只有半成,亦是无法想象的数目啊!
但王安石却不为所动,只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看着乐琳。
乐琳心中一凛,暗道不好了。
似他这样心高气傲的人,自己竟开口闭口就谈钱,这不是折辱人家么。
闪神之际,她看到一旁的乐琅嘴角泛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更是觉得自己这错误实在是犯得有点糊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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