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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大福偷了二两银子,既然被当场抓住,且苦主并无放过之意,那必然就逃不过惩戒。这种乡民之间的普通案件无需县太爷亲自断案,县太爷见其无油水可刮,便露出一副明察秋毫、正气凛然的模样,放下话来要求里老人从严处理,以儆效尤。
周大婶顾着许清沅年纪尚小,并未说这些复杂的,只叮嘱她:“咱们现在去城隍庙,一会儿你别怕,审这案子的不是县太爷,是一位处事极为公正的老人家,断断不会胡乱判决的。”
许清沅心道,最好胡乱判决,判得越久越好,面上却流露出十分忐忑的模样。
景山镇是个大镇,建筑规模和人口都远不是相邻几个镇子可比,就连镇上的城隍庙也修得格外威严大气,翘起飞檐的屋顶覆着青绿色的琉璃瓦,里头不光有城隍殿,还有娘娘殿和财神殿,几座大殿围着中间一片宽阔的坝子,这会儿站满了人,纷纷议论着今日的案件。
“今儿断案的是哪位里老人?”
“是白云村的杜老爷,举人出身的那一个。”
“哟,那位老爷可是位嫉恶如仇的,今儿犯事的几个恐怕要被重判。”
所谓里老人,是由官府在当地乡民中挑选出高龄、公正可理事的老者,负责处理一般的乡民纠纷和诉讼,按许清沅的理解,相当于前世的民事案件。许清沅和周大婶一路往前头挤,挤到城隍殿门口之后,看到许大福和另外几个人被锁在一起,脸上常年酗酒淀起来的红色褪了一些,露出来的手和脖子上都有些伤口,想来在牢里面很是吃了些苦。
周大婶小声道:“你爹进牢房的时候,双双她爹特意去打了招呼的,但是牢里面关的都是些好惹事的浑人,他们总是趁着牢头不注意的时候,可劲儿欺负新进去的。”
那位杜老爷长须白发,先整了衣冠,进城隍殿里给城隍爷烧了香告了扰,然后出来端坐在坝子上早已放好的一把太师椅上,左右列了几个衙门里的捕快并记录卷宗的小吏。
第一个受审的是个偷鸡的小贼,先头偷了邻居家的一只打鸣的大花公鸡,后头又偷了一只芦花鸡,被邻居当场抓住。杜老爷年纪大了,把卷宗举得两尺远才看得清,看完案情,一一传讯涉案之人,因案情简单也无甚争议 ,杜老爷很快便定夺下来:“偷窃他人财物,当按原价赔偿失主;偷鸡之人罔顾两家多年近邻之情,此恶行严重败坏世人风气,另杖责十大板以儆效尤。”
围观的百姓们顿时乱轰轰议论起来,有人觉得些许小财,惩戒太过;也有人觉得处置公正,能警戒世人。至于那被打的小偷,还没来得及叫屈,就被公务娴熟的捕快们三两下抬上行刑凳当众打了十板子,初时还能拼命嚎叫,打完了便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
许大福在一旁看得心惊,第二个案子便是他的,杜老爷还未喊他的名字,他便“扑通”一下跪到地上磕了几个头,“青天老爷,那钱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
杜老爷正在看卷宗,被这动静惊到了,以为此案藏了什么冤屈情由。许大福见杜老爷看过来,连忙直起身子,他先前已经看到了养女就在人群里站着,这会儿便用被镣铐绑在一起的手指着许请沅道:“是那个小贱人偷的,老爷您快打她板子,打了她就肯说了!”
杜老爷顺着许大福指的方向看过去,却见到个面黄肌瘦的小姑娘,眼里含着泪花半躲在一个妇人的身后,那妇人斥道:“许大福你还有没有良心,这样诬蔑自个儿的女儿!”
人群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唾弃声,杜老爷也皱了眉头,旁边周大婶的丈夫上前低声说了两句,他便露出了然的神色,看向许大福的目光充满了不屑。当下提案情苦主、证人等各方对了口供,认定案情简单再无他议,便裁定许大福杖责十五大板并服三个月修河堤的劳役 。
许大福全程哀嚎痛哭,甚至抬上行刑凳时吓得尿了出来,惹得围观百姓的一阵鄙夷,许大福趴在凳子上,看着养女的身影露出了愤恨的目光。
桑园的管事怜许清沅命苦,给她放了半天的假,周大婶则是暂时找人顶替着,这会儿看到许大福行完刑被押回牢里,许清沅说要用剩下的时间去百丈山挖草药,周大婶就先赶回了桑园。
许清沅长舒一口气,这三个月可以安生了。她揉着腰上方才被自个儿掐痛的地方,去卖陶器的铺子里经过讨价还价,花七文钱买了三个半大的坛子,然后去杂货铺买了一包霜糖,许清沅捻一点放在舌头上尝了,感觉味道和白糖差不多,只是颜色没有那么纯净。买完这些依旧拿去放在了二狗家里,只是把自个儿平时装草药的小背篓背去桑园装桑葚。
上午没干活儿,许清沅不好意思去桑园吃饭,在镇上花一个铜板买了张饼 ,算着过了饭点才去。到了庄子上,许清沅远远看到很多人往小溪那边去,个个都是面露急色,行脚匆匆,有人走得太急还差点撞到了她。
“大丫,别站在这儿。”旁边一个人把许清沅拉到路边上,一看是周大婶,周大婶摇摇头道:“昨天我们回家的时候,有人在找一个姓陈的小姑娘,你还记得吗?方才从河里捞起来了。”
许清沅一时没反应过来“捞起来”是个什么含义,周大婶已经叹起气来:“庄子上的人都说那个孩子命苦,希望她下辈子投个好胎。”周大婶听说横死的人遗容都很骇人,连连叮嘱许清沅不要去看热闹,要是害怕就去蚕食里背了大背篓去桑地找她。
陈小花昨日还无比生猛地和她打架,今天竟然就淹死了?许清沅心里一片震惊,觉得有些不敢相信,也没听得明白周大婶说了什么,只茫茫然地点头,等她反应过来时,周大婶已经去了桑地里。
许清沅去蚕室放好采药的小背篓,就往何家庄子的那条小溪走去,天色阴阴沉沉,顶上一大团铅云像随时都能挤出水来,空气之中充满了烦闷的气息。岸边围了一大圈人,隔老远就听到一个妇人“你怎么这么狠心呐”“你让为娘的以后怎么活啊”的哭嚎声,虽然风闻里陈家父母从未善待过陈小花,但许清沅仍旧被这哭喊声摧了心肝。
十岁,在她从前的年代当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被捧在父母手心里当宝贝,也不知哪里生出来的一点执念,总觉得昨天还那么鲜活的人,不亲眼见到就不能相信今儿就已经没了。她是死过一遭的人,自忖不怕见到什么,穿过人群往里头走去。
陈家妇人扯着嗓子干嚎,男人站在旁边捂着陈金宝的眼睛不说话,陈小花的几个姐妹却是跪在她的尸首旁边,哭得肝肠寸断,看得围观的庄户们眼睛发酸,连来娣都在人群里真真假假地拿着手绢擦眼角。
“轰隆隆!”
天空中一道惊雷劈下来,恰恰许清沅看到了躺在地上的陈小花,也不知是不是雷声太突然,许清沅有一瞬间觉得眼前黑了一下。
昨日的陈小花,长的又黑又壮,五官看着就有些刁蛮刻薄相;而现在的陈小花,浑身湿淋淋躺在地上,被一床烂草席遮着,露出的那点头脸被泡得发白发涨,那张昨日开开合合骂了许多脏话的嘴,则像一团揉烂了的青青紫紫的棉絮。
“呕——”许清沅不可抑制地干呕出来,怕刺到伤心的陈家人,她咬紧牙关尽量不出声,旁人大约只能看到她弯下了身子。肠胃里翻江倒海得厉害,许清沅感到很难受,还好边上有人伸出手来替她拍背顺气,手劲儿温柔,带着点安抚的意味。
等她缓过来起了身,看清旁边站着的是何明川,依旧是一身儒雅的书生打扮,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点点头以示谢意,何明川亦点头回应。
来娣扯紧手里的帕子,眼里闪过嫉恨,她突然指着许清远大喊起来:“是她,一定是她推你女儿下河的!”
大家都顺着来娣的手指看向许清沅,来娣又道:“昨日上午她和陈小花打了一架,我亲眼看见的,一定是她心怀恨意,把陈小花推进了河里!”
这一句说完,陈家人的眼神都变了,庄户们三三两两议论起来:
“小花往日里把金宝照顾得妥妥帖帖的,不是个淘气的孩子。”
“历来各个村里淹死的都是些夏天下河洗澡的男孩儿,还没听说哪个村有女孩儿淹死的。”
“打个架就推人下河,心肠也太狠了吧!”
许清沅心中一寒,看向来娣,来娣上前一步将胸一挺,扬起下巴道:“你看我也没用,不光我看见了,少爷也看到了的!”
大家一齐看向何明川,何明川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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