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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回话的忽络离面色平静,轻轻道:“没什么大碍,太医说,休息几天就好了。”
完颜绰舒了一口气,又问:“那他情绪怎么样?”
“这……”吞吞吐吐的,自然是情绪不好——被当众杖责折辱,还能情绪好,才叫见鬼呢!不过完颜绰并不担心,情绪这东西,总好慢慢纾解,多对他用点心,多加些哄劝安抚,只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找个借口,把王枢密的毡包撤了,把太医给的药膏什么的,都送到我这里来。”她吩咐着,俟忽络离一走,便仔细地亲手铺陈床铺,调制茶水,也仔细地略扫娥眉,点染胭脂,在生着火盆的毡帐里,穿着轻薄的襦裙,重新像个花枝似的少妇一般打扮起来。
在随侍大军的太医那里诊疗之后,王药被告知自己住的地方已经被拆了,只有太后那里可去,他呼吸起伏了几下,挣起身子说:“不必,我去住并州的客栈……”到底才挨的打,双腿无力,伤处却是一动就痛,身子一仄差点摔一跤。
忽络离吓得赶紧扶住他,埋怨道:“枢密使这是要奴的好看呀!要是您这么着摔了,得,我们没一个逃得过责罚。您也别犟了,咱们主子的性儿你懂的,虽然软硬都不吃,到底心里还是会疼人的,还是多顺着点,什么话慢慢说,总归能够事缓则圆呢。”
挨打受疼丢面子,和打消她南下侵略的野心比起来,确实是小事一桩了。王药倒也肯听劝,默然不语,最后终于答应去完颜绰那里。
忽络离等人都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张罗着小心翼翼地把王药给送了进去。
大约是怕他尴尬,完颜绰一直在屏风后烹茶,等安顿好了,其他人都出去了,她才款款地走出来。温柔的掌心先在王药额头上试了试温度,又轻柔地滑过他的脊背,最后俯身在他耳边说:“你看你,非跟我犟,你叫我不责处你都不行……打在你身上,疼在我心里,不过,你大概是不信的了。”
王药抬眼看她,她打扮得也温柔,两鬓抱面,乌发如云,一朵汴京仕女常用的像生绢花颤巍巍插戴在灵蛇髻的一角。鹅黄色的交领衬着暖红色的边,低垂处露出海棠花般娇艳的抱腹,长裙更是水泄一般散在榻上,那样美的石榴色,怪道时人会有那样的俗语出来。
王药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完颜绰见他听话不别扭,不由由衷笑道:“乖乖的,御医说,明儿淤血凝了,可以用些药酒来活血化瘀,内服外用的都要,正好有些从并州缴获来的好酒,让你解解馋。要些什么下酒的小菜,你只管吩咐。”
王药在枕头上扭过头,郑重地望着她:“阿雁,你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乖乖的’?”
完颜绰语塞,她是从喜欢他的风流倜傥开始,再到发现他的聪慧和有力,再到彼此理解、相惜、敬重。她只能撒着娇说:“别和我咬文嚼字嘛!这样的时候,我心里最渴望有人和我站在一线上,尤其渴望——那个人,是你!”
她说到后来,真切得几乎要落泪,委屈的小神色落入王药的眼中,衬着她这身柔软可人的打扮,真叫他一本正经的话都说不出来了。王药摇摇头自嘲道:“我就是一步一步中你的圈套!”
然后又说:“阿雁,其他事,我乐意与你携手,唯有南下这件,咱们还是别谈了。不仅是我的故园之思,也是为了你好。我们汉人,体力骑射或许不如契丹男人,但是有一样东西,叫气节,总有一天会让你看到,这是块会卡嗓子的硬骨头,吞不下、吐不出,后悔都来不及。”
前几十年,晋国一直在内乱,反倒是夏国生机勃勃可劲儿地发展,所以从南而投北的汉人不少,夏国的国策又重视汉人,不仅官制上分南院北院,而且就连上京也分南城北城——专为汉人开辟一块地方自治。契丹人和汉人相处和睦,完全不似以往那些胡汉杂处的朝代、完颜绰确实不能理解王药所谓的“气节”。
她柔声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们以后总会知道我的好!等我攻克汴京,我就都听你的,你说汉人怎么治理,我就怎么治理。”她脑海中突然蹦出一个念头:乱世时连小有兵权、占地割据的刺史都敢过一把皇帝瘾,若是将来立王药为帝,替她打理这片土地又如何呢?不过这个念头太冒险,她没敢说出来,只是盯着王药上下打量,越发觉得他这堂堂的相貌,也未必没有极贵之容。
王药虽不知她心思,却也被她盯得不寒而栗,不由道:“我有我的底线!有些事不可为,你不要想了!我的话,你实在不信,我也没有办法。但我是肯定不会参与的。”
完颜绰嘟着嘴说:“人家只不过记挂着你说过,晋国的婚仪,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为交拜。我们缺了一拜,我想到临安给补上嘛。”
“你还想去临安拜我父母?!”
“当媳妇的拜舅姑,不是再正常不过?”她笑嘻嘻地说,“我饮马长江的念头,还不是为了你?”
王药却觉得匪夷所思:他是什么人,能勾得她起了饮马长江的念头?她是敌国的太后,又能屈尊纡贵去他家行新妇之礼?他越发觉得自己这段情实在是一错再错,先前劝谏的心思也一并成了笑话。王药冷笑道:“那我以什么身份回去?太后的面首?”
完颜绰急忙说:“却疾!我可从来没有这么看待你!”
王药粗着喉咙说:“可你左右不了别人的看法!就像我虽一片丹心——”也从来没有被认可过,永远都像贴着“风流浪荡”“恃才傲物”“叛国贰臣”……之类的标签。
完颜绰见他又是悲愤的模样出来,不敢再就这条纠结下去,忙哄着说:“好好好,不谈这个,与晋国交战的事,也以后再说。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伤养好,你身子骨这样,我也不放心带着你到处跑。”拿起一旁的药膏,还没拔掉瓶塞,就被王药挡住了,他不耐烦地说:“算不上伤,不疼,用不着。”
完颜绰温柔地哄劝他:“我知道你是汉子,不怕疼。但是总得叫我瞧瞧伤,看情况上药,别落下病根,将来后悔!”
王药白了一眼说:“你放心,已经叫御医看过了,皮都没破,筋骨更没问题。”
还肯用“你”啊“我”啊随常称呼,虽是有气,恼怒得还有限,并不是生分。完颜绰放下心来,格外跋扈地说:“不行,我不亲眼见着,我不放心!你怕啥?你身上哪儿我没见过?”伸手强行去解他的汗巾。王药抵抗了两下,到底屁股疼痛,拗不过她,又兼着完颜绰凑在他耳边低声说:“却疾,你要生我的气,一会儿我让你打回来好不好嘛!”款款的柔情蜜意,他也没那么小气,干脆地双手抽出来枕着下巴,随她动作。
臀部肿得火烫火烫的,淤血结成了硬块,不碰还好,一碰就钻心的疼。王药有些羞愤,但也有些轻松——他任性地到妓寮挥霍时间,往自己头上泼脏水,写辞官的供状,原就没指望她能同意,但用这样激烈的方法来劝诫她开疆掠地的糊涂想法而已。现在挨顿打,痛得也还有限,她却肯软下来了,对他而言,未必不是施了一场苦肉计。以后慢慢再劝,谏言说不定就能起效了。
她的双手,小心翼翼给他擦药,帮他把硬结的地方缓缓地揉开,然后又捧珍宝似的为他提上小衣,放下长襟,最后利落地收拾好东西,悄悄躺在他的身侧,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问:“现在没刚才那么疼了吧?”
确实清凉舒适了许多,但王药瞥她一眼,只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完颜绰拍了他腰一把,翻翻眼睛说:“我看还没打够,一副讨打的模样!我跟你说,等过几天伤养好了,写份请罪折子来,把这次胆敢辞官威胁我的事儿好好致歉!我就既往不咎,对付晋国时,还给你个要职。”
原来刚刚她根本没有动摇。王药上身一挺,仿佛连疼痛都感觉不到了:“你还要打仗?!”
“本来呢,我也愿意听你的,不打也就不打了。你不知道,晋国的那帮子无行文人,居然在应州写檄文说什么‘牝鸡司晨,娥眉弄权’之类的馊话!既然他先挑衅我,以为我是女流之辈,就可以当软柿子捏了,我只能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了!”她拨弄着指甲,仿佛这些并不是在骂她,而是给她送来了绝佳的借口而已。
王药提裤子起身:“恕不奉陪!你要打仗,我绝不掺和。随你用板子打死我,还是拿五匹马把我分五块,还是拿刀把我一片片鱼鳞碎割了——我也绝不再做夏国的官!”
完颜绰看他胡乱拾掇着衣服,气哼哼爬下榻,真个要离开她一般,气得一把拽住他的汗巾。他的小衣本来就没有系牢,这下刷地一下落下来掉在膝盖下头,他忙着捞裤子,狼狈得不行。
“你想干嘛!”这只可恶的小母狼还火上浇油,攥着他的汗巾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仿佛拿捏住了他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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