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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绰把先帝萧延祀李才人之子抱回宣德殿。三岁的小家伙正是最恋娘的时候,一和母亲分开便嚎哭不止,谁都不要,完颜绰叫宫人拿了各种糖果点心来哄他,小家伙“吧唧”一下全部打飞,口齿不清地喊着“阿娘”“阿娘”“我要阿娘”……完颜绰从来没有带过小孩子,也不大有耐心对一个全无血缘的小孩子,皱着眉揉脑袋:“真是!吵得我头疼!叫李才人来哄哄她儿子吧。”
母子连心,李才人的身影刚刚出现,小皇子立刻不哭了,拖着长长的清鼻涕,一下扑进了母亲的怀抱,把那一脸的眼泪鼻涕尽数揉擦在母亲的前襟上。
而李才人也毫不嫌弃,简直是从死亡线上走出来一样,抱着儿子无声饮泣,在他脏兮兮巴满眼泪鼻涕的脸上亲吻了无数下。
完颜绰坐在矮榻上,冷眼看着,心里既羡慕,又妒忌,她一口一口缓缓地喝茶,压抑住心头里泛上来的酸楚,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挥挥手道:“你带十三皇子下去休息吧。慢慢给他讲讲道理,将来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能够这样婆婆妈妈的。”
李才人畏怯地看了完颜绰一眼,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抱着儿子到刚为他们收拾下的侧殿去休息了。
完颜绰继续喝着茶,心里盘算着:要继续掌权,诚然要立一个小皇帝,但是皇帝之母是一定要悄悄杀掉的,否则一国有两名太后,皇帝自然和亲生母亲亲近,自己的地位就尴尬得很了;而要杀皇帝之母,一切都要安排妥当,万不能让小皇帝知道,否则掌控不成反成仇,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
这位十三皇子,虽然才三岁,但也不像任事不懂的小婴儿,又这样粘娘,贸然杀掉李才人,别把小家伙哭出毛病来。她蓦地想到妹妹的那个孩子,年纪小的更加好哄,换几个乳母,拼着哭上几天,渐渐就会把亲娘忘记了。但是——她想起父亲,又自己摇头叹气:父亲疼儿女,决意舍不得;自己现在还要靠父亲在朝中的权势,把他惹急了也不好。
她想得心焦,手指狠狠地捏着杯子,断裂的指甲一阵剧痛,差点让她把杯子都砸了。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事缓则圆,还是要慢慢从李才人入手,一点点把孩子剥离她,然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下鸩,另找个替罪羊顶了这事才好。
心里的事情多,加上白天紧锣密鼓的一切也太伤神,完颜绰倦得眼皮子都撑不开,可心里就是清明得很,怎么都无法入睡,身上的各种疼痛也愈加清晰,盖着被子嫌热,踢掉被子又嫌冷,怎么都不舒服,人也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心跳得快,胸口闷闷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突然感觉害怕起来。她细细寻思了一阵,自己明明并不怕鬼,也不怕这样的黑夜,更不怕未来的所有事,可是为何这害怕的感觉却会如此分明?
更漏里的水不断地滴着,枯燥乏味又永远停不下来似的。寝室里点着安息香,然而她的鼻端总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完颜绰翻来覆去了起码一个时辰,直到听见外头宫女在准备她起床的热水时,才突然心一定,旋即明白过来,她害怕这样的寂寞。
她好像什么都有了,但唯独忘了,她把自己枕边的男人杀了,她从今以后就是寡妇了。
她想要执掌天下的最尊之位,总是有代价的,她枕席边不是不能有人,但,她或许再难有正常的姻缘,再难以做一个被人宠爱的小女人了。她想起后宫里粉妆玉琢的孩子们,突然也明白自己白天时的痛苦便也源自于此。她突然无比渴望见到某人,渴望把他白天热吻后冷冰冰的话语抹去。
外头的侍女大约发现了她在帐中呆坐着的模样,碎步到前低声询问:“皇后殿下可是醒了?可要奴婢伺候起床。”
“嗯。”帐中平静如往常,她揭开帐帘,脸上水波不兴,动作舒缓如常,唯有脸色的憔悴遮掩不住。她这日格外多擦了脂粉,可铜镜中那张脸粉粉白白、朱朱黛黛,却总似带着面具,毫无生动之气。旁边伺候的人大约也发现她的眉头越揪越紧,话都不敢说一句,小心翼翼捧着镜子,让她照脑后的发髻和钗环。好在完颜绰也不是随意迁怒的人,心情不爽利,也不过自己消化,见到早膳,厌恶地说:“不吃了。上朝去。”
萧邑澄身体不是很好,又不勤于政事,十次常朝,倒有五次是完颜绰在珠帘后单独处理的。这日亦然。
本来也没有什么异常,但完颜绰总觉得忐忑,她在珠帘后坐定了,听南北各部院大臣奏报了一些寻常的事务,随口处置好了,然后听见她的父亲说道:“启禀皇后,陛下帐下斡鲁朵,竟交在渤海王手里,臣甚觉不妥,听闻昨日这支斡鲁朵分三批连夜出城,分遣东、西、南三处,统领将军仍在京师待命。而皇后原掌的斡鲁朵仍在云间防守,占据天时地利,而宫禁严守上京四门,与云间掎角相应,不是何故要加强上京戒备?”
他抬头看了珠帘后的女儿一眼,眼睫一交,目光一瞬,暗示已经使了出去。
完颜绰明白,这是父亲在告诉她,皇帝亲领的斡鲁朵已经分散三处,领军却仍然困在京城,已经不能成气候;京中禁军,把持森严,仍是她信得过的亲卫;云间呼应,若有人敢打旗号谋逆造反,一时也难以功成。——这样的调领速度,完颜速一向没有这样的魄力和能力。她不由目光从珠帘的缝隙里向立在南边的王药那里瞥了瞥,心里不由地一跳,又渐渐漾起自豪和温暖来。
完颜绰见时机成熟,突然在帘后哭道:“众卿有所不知。昨日渤海王发动宫变,意欲逼宫叛乱,陛下措手不及,已被乱臣所弑。”她放声哭了起来,把昨夜辗转寂寞的那种痛苦半真半假地演绎出来,哭得泪水纵横,气息哽咽;哭得下头众臣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既然兵力已经准备好了,事情越早公布出来,越可以避免匿丧太久产生的人心不稳,自己也越能够尽快掌握局势。完颜绰哭了一会儿,向两边的近侍一使眼色,早有人到了大殿外头安排。完颜绰抹了眼泪,抽泣着说:“渤海王心狠手辣,与太后一同设计构陷我,趁陛下心神不宁,找南院王药王记室问询时,奋刀刺杀陛下,又要对我不轨。”
她一挥手,两个宫女揭开了珠帘。她昂着头,解开最上头的衣领,把脖子上的青紫指印露出来,让前头的重臣都能看见,然后掩回衣领,哽塞着说:“我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以自己一死换取陛下的性命!多亏王记室及时出手,拼了命地救下了我,又空手夺刃,杀了叛贼。只可惜——陛下他却回不来了!”
她哭得虽然真切,但这段说辞实在不算特别严密,有好几个大臣面露疑惑之色,还有的干脆把头瞥到南边,狐疑地看那个总是缩在角落里,身段高瘦的王药。
王药一如既往的求阙守拙的木鸡形象,眼睛瞥一瞥看他的人,一脸无所谓地抱着笏板继续低头。而完颜绰假做拭泪,眼睛刀锋似的打量着所有人的神色,把那些面有不屑、怀疑、戾气、大怒、暗喜之色的名字,一一记在了心里。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大声道:“渤海王也死了?那不是死无对证?臣觉得,弑君大事,不能轻易地下结论,如今没有私心的,大约只有太后了,皇后可否请太后出来,让臣等了然情况?”
完颜绰满是泪痕的脸露出冷峻的笑意,擦泪的手绢掩着口鼻,声音瓮瓮的又格外清晰:“太后与渤海王合谋叛变,已经让陛下按原议,送到先帝的陵寝去了。”
“可以请回来!”那人是个契丹贵族,说话毫不相让。
完颜绰还在沉吟,王药接口道:“启禀皇后,下臣负责禁军的记室之职,来往军机要件——不管是快马加急的,还是信鸽传递的——都从臣所属职司先行筛选。今日凌晨,护送太后的禁军飞鸽来书,太后趁夜中中侍不备,已然悬梁自尽,留下遗书说无面目见先帝,求以帕覆面,葬在先帝陵寝之外。”
完颜绰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然后狠狠把断裂的指甲一摁,疼得泪花都冒出来,颤声道:“怎么……怎么会这样!……”
“皇后殿下节哀!”王药几乎不动声色,弓腰行了一礼,随即目光瞥向那个发难的:“不知何律大人,为何一定要太后回来?莫不是已经知道了什么?想以此来打击皇后?”
大殿前方“咕咚”一声,北院夷离堇完颜速眩晕倒地,身边人眼疾手快,扶着他没有摔到头。皇后从殿上丹墀上飞奔下来,掩涕道:“阿爷!你还好么?!”她咬着牙,指着发难的那人说:“我知道你!你素来和我父亲不睦,唯恐没有气到他的法子!此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她拔下头上一根金钗,一头乌云似的长发瀑布似的落下来。大家看着皇后完颜绰把沉重的金钗愤然掷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外头得了示意的禁军,拿着金瓜斧钺冲了进来。完颜绰指着那人,怒喝道:“陛下不在了,你想欺负我一个寡妇?你做梦!”
金瓜带着风声挥过去,那人被砸中后脑,声儿都没有发出就倒在地上,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看见他的皮冠下头,“汩汩”地流出鲜血和脑浆。完颜绰站起身来,环顾大殿,仿佛她比所有魁伟的男人都要高大,气势都要逼人。
“很好!谁想做第二个?”
王药“咕咚”一声带头跪下。其余人不管服气与否、相信与否,也随众跪倒在地。
完颜绰深吸一口气,满足几乎要充溢出来。然而,她小腿上一阵痛,低头一看,她的父亲,没有说话,像是抓握着她的腿想站起身,实则是用指爪,深深地掐在她的肌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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