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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林府,英王府邸以南,城郊七里。
翠竹长了满山遍野,竹影轻摇便如同有幽竹清香逸散,只是渐暗的天色照不进数丈高的丛生竹林,内里如今已然是晦暗一片,不可辨物之状。
一道暗影闪过重重青竹,脚下厚重枯干的竹叶却留不下丝毫痕迹,身形移动之间便掠过数丈距离,偌大竹林便如同方寸之间,衣摆凌风发丝不动,如同一只隐匿轻盈的黑燕,最终落在一扇竹门前。
这是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位于整片竹林正中,放眼望去便如初入竹林一般不见边际。其中有零星竹屋散落,成拱月之势环绕深处一座二层竹楼,若自竹楼往更深处去,甚至能听见潺潺水声,更及深入,就能见得一面巨大石壁,以凌然之势几近斩断整片竹林,自上而下的泉水经年累月将石壁冲刷得光洁圆润,但始终冲不尽深嵌入石壁的赤色痕迹。
——碧云间。
暗影在那扇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竹门之前放慢了脚步,却是径直走了进去,只是后脚未收,危机陡现,一柄银光湛满的利剑直刺而来,剑尖直冲来者面门。暗影面色不动,头往近旁一偏,抬手捉住持剑者手腕一个扭转,长剑便落入掌中。
被夺剑之人停下动作,躬身向那背影行礼,不再向前。暗影目不斜视,一路提剑前行,小径曲折蜿蜒,途中遇冷箭突刺毒匕长鞭……种种暗袭不一而足,尽皆化于来者手下,沿途败者尽数止步不前,只待那背影行到深处拔地而起那一座竹楼之前,转过身,手中仍是进门之时夺来那一柄长剑。
来者一路行来的锋锐之气如同斩断了那眉间凝结多日的枷锁,那原本清秀的面容便仿若让利气洗过,张扬开来的五官俊丽而夺目。
他立在竹楼之前,便如同一柄锋利短匕,寒光迫人。其下十数人聚集于前,俱是一身青衣,如墨之青,本应冷肃锐利,但此时个个面色惶惶,欲言又止。
“青主……”
被叫做青主的人拿目光一扫,眉头便皱了起来。
“孟青去哪里了?”
下头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一健壮汉子咬咬牙上前一步,粗犷的面容之上露出些许不忍,但还是开口欲言。
“在这里。”
不远处传来一道悦耳嗓音,那壮汉闻言一惊,身后诸人更是面色大变,忍住回首探看的冲动,他们霎时便收了脸上所有神色,径自垂首不语,便如同什么都不曾听见一般。
站在竹楼前的人不似他们一般惊惧,只是眉间沟壑愈深,只盯着那紫衣人闲庭信步般前来,一抬手将一皮包骨一般的人影扔在众人脚下。
“什么时候,犯了何事,都说清楚。”贺去站到青主身旁,抬手环过身边人略显窄小的肩背,掌心贴上对方额间,唇角一勾,森然如罗刹,“青九。”
众人最右侧的矮小身影一震,上前一步,张口欲言,但眼神闪动,始终说不出话来。
青主任由那只手滑到自己眼角作乱,指尖的触感让他眼睫轻颤,但眼中厉光愈重。
“我不过离开两年……”他看着下面神色各异的二十三人,又看了一眼那气息不明的孟青,紧抿住唇角,半晌漠然道,“不论如何,贺去,动手罢。”
贺去神色玩味起来,在他双唇之上轻按了按,揉开那条紧绷的唇线,倾身接过他手上长剑,顺手挽了一个剑花。
“青主不可!”“青主但听我等一言!”……
一听这等命令,下头的人不敢有什么顾忌,纷纷焦急出声,几人神色中隐有不忿,被强压下去,几人上前数步,将那孟青挡在身后。
青主胸膛猛地起伏,牙关紧咬,喝出一句:“说!”
“青主但听我等一言!”一相貌平常之男子挡在孟青身前,面色决然,“孟青所想亦是我等所想,只是孟大哥律己严格,不可容忍自身生出这般想法,才自闭于房中三月,只待青主回来发落……”
一听这话,青主什么都明白了,他深吸一口气,眉间一厉抬手,眨眼间二十余枚指余长漆黑梭镖齐发,二十余人面颊左侧齐齐现出一道血线。
“跪下!”
他冷喝一声,抓住贺去的手退到一边,让出了身后的竹楼。竹楼大门紧闭,乍一看平实无奇,实则不容任何人亵渎。
那相貌平常之男子咬咬牙,当先跪了下来,其后众人动作齐整,都利落地落下双膝。
“你们在威胁我。”青主冷声道,不曾理会下面依次的“不敢”,“四年前之事不被你们放在眼里,后山二十五座坟茔,想必你们也是视作无物了罢。”
“正因如此!”另一面容阴柔之男子轻声道,“第二代碧云卫如今只剩半数,过往如何兄弟们不敢或忘,青主您一走两年,又怎知兄弟们日日困于此处是何心情?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尽头,又与囚禁有何差别?”
又一肤色黝黑汉子沉声道:“王爷有灵在上,兄弟们也要说出来。当年入门立下死誓:誓死效忠王爷,效忠主上,若有背叛,千刀万剐、天诛地灭。兄弟们自问从无违誓之举,此回迫不得已,只想要求个明白!”
贺去站在青主身边,倒不再有何异动,只是闻言挑了眉,右手一抛,长剑贴着孟青右掌没入土中,剑尖入地七寸,剑柄不见丝毫摇晃。
青主冷道:“既然醒了,你说。”
孟青生得相貌堂堂,本是正气浩然之相,但此时瘦弱不堪,却有些难以入眼了。他支撑着抬起身来,面向竹楼端正跪好,磕了三个头,身后众人见状,也纷纷伏下身来,行三叩首之礼。
这下孟青直起身来,才望向青主一拱手,开口气息虚浮不稳:“青主明鉴,碧云卫忠诚绝无二心,孟青入门二十四年,自始至终只忠于主上一人,当日主上薨殂,若无老青主之言,碧云卫本应以身殉。”
青主背在身后的双手收紧,双目对上孟青直视过来的目光,虽骨瘦嶙峋,视线依旧锐利如刀。
“这十数年碧云卫无主,日日都是煎熬。更有蓦然就消失不见的兄弟,过不了多久就变成后山一座土堆。”孟青语调缓慢,面上是比旁人更深刻的决然,“四年前钟青、蜀青、季青之死我等永生也不能忘怀,群狼无首无疑自取灭亡,若困于山林之中,我等也不配再称作碧云卫,便不若请青主给个痛快。”
青主仍是默然不语,倒是身旁紫衣人以事不关己语气悠然道:“我早说过现在的碧云卫已经不比当初了,只会吃草的狼,连兔子都能咬上几口,也只有你还想着让他们去同虎豹相斗。”
青主侧头看过来,眼中漠然一片,贺去嘴角一勾,毫不在意。青主目光在下面跪着的二十余人身上扫过一圈,片刻道:“你说得没错。”
孟青一震,依旧挺直了腰板。
“这些年我只顾算计眼前,却忘了身后并非全然无碍,二十五人尚不足震慑,当真是我的过错。”
包括孟青在内的二十余人俱是震惊抬头,眼神中都是难以置信。
“是我无能,青主之位本不应由我来坐。”青主瞟了孟青一眼,冷道,“这些年种种消息经由我手,如今我知道的多些,本为使你们不必有太多顾虑而有所隐瞒,却不想还是因此而生出诸多不满。”
孟青道:“青主即便再如何隐瞒,主上已逝已是不争。”
“既已存去意,去是死,留仍是死,便不如一同求死,我若有所顾忌,就寻得一条生路。”青主将人一一看过,眉目冷然,“这位子我暂时还不可相让,但即便如今我和盘托出,你们这幅样子,我也没那脸面将你们都带到少主面前。”
那肤色黝黑的汉子不忿道:“我等被困于此无他事,只得日日磨砺……”
“方才贺去之言,你若没听清楚,大可使他再说一回。”
贺去看过来,和善地笑了笑,便使那黝黑汉子霎时闭了嘴。
“此为我之过失,如今少主归来,我自当竭力补全。”青主道,“趁我还未说明原委,想走的只管上前,只要接他一掌不死,天下之大,你想去何处,我绝不阻拦。”
其下有数人欲动,也有十数人面色一动,宣之于口。
“青主所言少主……”身形矮小的青九犹豫道。
青主不语,贺去一哂,道:“我这打手当真是做得辛苦。”
说着一把将身边人拉进怀里,青主微闭着眼睛任由他扣紧自己的腰,头靠在对方肩上,轻声叫了一句。
“哥哥。”
贺去眉梢轻扬,抬手抚弄他后颈,视线投向下方,慢声道:“十息之内,可有人?”
有人目露挣扎,但十息过去,不曾有一人上前。贺去冷眼看着这般情状,时间一过,唇边笑意便变得残酷起来。
“既如此,今后再生此意,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贺去扶着青主后颈,指尖在他颈侧细嫩之处流连,不经意瞥一眼孟青,便漫不经心让他们起来,而后抱住怀中人,转身就走。
“跟上。”
这天的晚膳迟了将近半个时辰。
连伯带人提着灯笼找到赵璟煊的时候,酉时已过,英王爷独自站在漆黑的庭院当中,面色比这夜色还要沉。
连伯带来的人动作利落地把灯点上,英王神情才像是稍有缓和的模样,使连伯引路往书房去,并未急着传膳。而等到庆来带着人将晚膳摆好时,赵璟煊已将沈珵留下的两封分量不小的信囫囵看过一遍。
得到应允进入书房,庆来便见到赵璟煊面前案上叠放着的纸张,两只信封随意盖在上头,压着一枚小巧的玉石。案上有一只灯盏,烛火摇曳中,即便周身明亮,赵璟煊的面容依然是晦暗不明。
庆来向赵璟煊告了罪,服侍着他先用过了晚膳,又回禀了对下头的安排,例如季哲明等人的去处,桩桩件件事无巨细。赵璟煊沉默地听着,便使庆来分不清他是否听了进去,但等到庆来停了下来,赵璟煊便略颔首,却不曾使他下去。
庆来在下面候着,少时才听见赵璟煊出言,声音有些沙哑。
“去年启程之时先帝所赐、本王嘱咐你收好的那只木匣,如今在何处?”
庆来一震,下意识抬头看向赵璟煊,就对上了他看过来的视线。
“回王爷。”庆来垂下眼去,“因这些时日赶路缘故,贵重物事不便近身,便存于车队当中,使秋菊等人好生看管着。”
赵璟煊点点头就不再问,仿佛只是顺带一提,而后便转口,随意提起王府总管之位归属,庆来自无异状,便沉默地听着而不多言,让赵璟煊见他这幅低眉顺眼的行状,却越发不适起来,也不欲多言,将方才所下决议说了,便使庆来下去,唤贺去过来。
庆来被许了个副总管的职务,又套了一重近侍统领的身份,倒依然是那副顺从的模样。近侍统领这职务却是有些不伦不类,赵璟煊一时兴起拟了个名号,至于如何成型,倒不干他的事了。
他方才将沈珵走之前嘱咐的几点细细思考过一回,但看着面前纸间字迹,心中却只有烦躁。沈珵的字迹极为端正,一笔一划没有分毫偏移,是十分工整的小楷,同他本人一般,从其中寻不出半分破绽,圆融无比。
寻常人一眼望去,只怕要以为这字迹是印刻上去,寻不出书者落笔时之心意。赵璟煊看不出来,却因此更为切齿,既然连手书都如此圆整,又缘何毫无顾忌地留下这么大的一个破绽,所图又是为何?
贺去推门进来,就见到赵璟煊十指相交,双目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
“英王爷如今行状做派颇有安国公家风。”贺去单手在身后将门掩上,慢走了几步,道,“看来沈将军虽不可袭爵,却是将安国公府立身之本完整承袭了下来。”
赵璟煊冷眼看他,笑道:“你是真没把赵璟熠放在眼里。”
他心下本就烦闷,偏生贺去这么一提,话语间更是离不开沈珵的干系,往日他自己不曾发觉,如今回想起来,就发现潜移默化之中,他同沈珵在某些时候,确是越发相似了。
对此他如今却不知该作何反应,便干脆扯了赵璟熠这面大旗来搪塞,至于究竟有没有将当今圣上放在眼里,这传出去必定是大逆不道的消息,贺去却是毫不在意地笑了笑,他算一个,赵璟煊说是也不是,但到底不会又敬又畏便是了。
两人心知肚明,贺去也无意接这话,径直道:“你倒是不知这安国公府是倚靠二十年前长公主的一力支撑,才能有现今的模样。”
赵璟煊依旧是迟疑片刻才将长公主的身份同安国公夫人联系起来,他默然不语,并未急着切入正题。
贺去道:“所谓安国公家风,上数三朝,说不准还有自立国以来的传承,但绍历朝后,或许称作公主府更为合适。”
赵璟煊一笑:“安国公、镇国公,世袭罔替、钟鸣鼎食之族,世所皆知。”
贺去不知是有备而来还是随性而言,但赵璟煊不急,他便更是随意,在赵璟煊下手处坐了,就道:“身为皇室宗亲,绍历朝上五朝皇后之姓,你应该清楚。”
本朝开国以来,后位钦定镇国公、安国公两府,无一例外。但两府所出皇后之数并非均等,立国之初,有七朝皇后俱为沈氏,因而民间有“七世沈家女,大楚半江山”之句讥讽外戚势强,几乎与皇室平分天下。但正如贺去所言,包括赵璟煊之皇祖父,绍历皇帝在内,上数五朝,皇后无一例外全部姓秦,结合立国之初安国公府繁荣七朝现象来看,不难看出各代皇帝俱是实行捧一贬一之法,用近百年的时间将国公府自云端打落,又用近百年时间将两家牢牢掌控在手心。
“绍历朝时,安国公府只是空有其表,内里已经败落不堪,人丁单薄以外,要维持世族气派,就不得不变卖祖产。”贺去道,“京城当中英王府,原先就是安国公府的一处宅院。”
赵璟煊眼皮都没动,道:“即便如此,安国公当年尚公主,也依旧是荣宠不断。”
贺去就嗤笑道:“到底是天家子孙。”
赵璟煊不接话,贺去就道:“当年事,不过一个交易,内中详情不便细说,但当年安国公府沦落,世子唯有通过科考为族中谋出路,选择公主当做放手一搏。”
“既如此,同本王又有何干系?”
赵璟煊直视贺去,贺去分毫不惧,反倒一哂。
“初始不过顺口提及,后来倒是真有两点要提醒王爷你。”贺去道,“如今安国公府以长公主为主不假,而安国公之妹当今太后,同长公主间有些龃龉,更是不能再真的事实。”
赵璟煊有片刻变色,随后恢复平静,道:“你从何而来这般详细消息?”
以沈珵性情,必然不会亲口将这些族中密事向外透露,更何况贺去此人并非皇族,他随行沈珵,多数时候在南边,又怎么会对京中形势如此了解。
同时赵璟煊忆起他叫贺去过来的目的,从沈珵嘱咐有疑问之处向贺去提及便是,便知此人对广西一省更是清楚,贺去曾言及他并非幕僚一般人物,如今想来,倒教赵璟煊有些疑惑此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角色了。
贺去道:“有心探听而已。”
到不见寻常人能探听到这些密辛。赵璟煊暗自记下方才贺去提出的两点,也不再接话,便切入正题,回到他将贺去寻来的目的之上。
他晚膳前将沈珵给予他的详尽信息大致看过,那边连伯前来接引之时提到午后便有城中官员宗族送来拜帖,更有欲为英王设宴之请,赵璟煊听过不言,回到书房却是将送来拜帖的姓名同信息一一对应,直至他这初来乍到的亲王对此一省势力有了大致预想,才准备一一回了。
因而赵璟煊就道:“大小官员,来访者一概不见,其余诸事月后再议。只此一条,至于回帖,就劳烦你了。”
贺去明白他此举之意,倒也不曾出言反驳他这般做法,只是似笑非笑道:“王爷手下那未来文相倒是乐得清闲。”
赵璟煊闻言,恍然大悟一般道:“你说得是,那便吩咐下去,使季哲明来办。”
贺去就看他接道:“不过到底贺先生学问圆融,如今季生尚欠历练,便请贺先生过目之后再行送出了。”
贺去轻哼了一声,赵璟煊淡笑道:“先生包融。”
不过是请贺去为季哲明指点一二,想必沈珵先前也吩咐过,但赵璟煊这般说出来,贺去也无法推辞,想必贺去一开始便明白赵璟煊意图,只是这般婉转地手段,倒是又与他先前所言相合。
长公主同安国公一手教养出来的安国公二子,如今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赵璟煊,不得不说,确是冥冥之中的一脉相承。
七日后桂林英王府一应事务已属齐备,随后而来的车队虽不若快马一般疾驰,却也是日夜兼程,于前一日抵达桂林府。
而大行皇帝将于明日葬入帝陵的消息也在五日前送到赵璟煊案前,送来消息的是如今暂时统领沈珵留下的虎贲左卫,一名为尹枫的兵士。赵璟煊对他有些印象,当日在赣州之时,一行人出游,便有此人在其中,那时赵璟煊便对他有所留意,如今沈珵虽将蒋旺粱带走,但留下的这个人,必定不会是寻常人物。
另有入河南之时分离的亲王仪仗,连同英王近卫如今已至广东境内,不日便能抵达。连伯身为王府总管十分得力,这些时日府内大小事务事无巨细尽皆禀于赵璟煊知道,庆来作为副总管,也是日日随同连伯料理,所幸如今赵璟煊双目可视,便不必他时时跟随身后。
当日赵璟煊使贺去指点季哲明一二,这几日拜帖纷至沓来,而英王府的消息也适时地放了出去。
英王初抵桂林,舟车劳顿、体感不适,不便见客。而与之同时发出的,另有月后英王生辰之日后王府见客的消息。
有心人眨了眨眼便已然明了,消息放出去后,上门的拜帖显然少了许多。而季哲明看似从头到尾都清闲得很,实则是被贺去派去私下会见指定人物,每日脚不沾地,连日下来显然清瘦了不少。
赵璟煊在王府中接收各处回禀而来的消息,而后将视线放到了桂林城外的王府庄园之上。当日沈珵嘱托,他倒是一一照做了,就自身而言,对于沈珵以略带恳请的语气提及之事,他也抱有些许好奇。
他近十日不曾出得王府,拒见所有请见官员,便是为不使留下个英王初到地方便急于笼络官员的名头,时候到了,他之疑虑也该一件一件慢慢开始探寻了。
车队抵达当日赵璟煊便让冬梅将先帝所赐那木匣子寻了出来,当日他双目不可视,便不曾得知这究竟是怎样一个模样,直到如今到手才知,木匣当真是粗糙得很,便如同随意制成,未有打磨痕迹,但显然年月已久,触手已是圆润之感。
里头的银票赵璟煊让钱云过来清点入库,至于底下的夹层,他犹豫了片刻,并未急着打开。将它放在案边,赵璟煊暂且放下这件事,叫来季哲明和庆来,让他们准备次日出行事项。
庄园位于城郊二十里,快马来回也需半日,赵璟煊不欲声张,往日府中收租人如何前往,便照往常之例,而他同手下几人乔装随行之人同往。
收租之人名连良,原先掌管王府中账务事宜,收租却是亲自前往。赵璟煊入主过后,并未将他替换下来,如今府中无王妃,内务诸事纷杂,英王本人也无法事事过问,若往日有所安排,便一切照旧。如今连良依旧料理着旧事,跟随赵璟煊而来的钱云便应他管制。
那连良得了信,倒是利索地将府中田产明细及佃户之名姓年岁送到赵璟煊案前,使赵璟煊略看过,便对大致之景有些明了。只是往日连良只两人前往,如今赵璟煊即便是有所乔装,到底人还是多了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十分镇静,但赵璟煊却从这分镇静当中看出了些许连伯眼中的意味。连良不欲他同去,但无法违逆赵璟煊的命令,便只有这般不轻不重说上一番,指望王爷只是一时兴起,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但赵璟煊到底不是兴之所至,直接将他这话略过,倒也不曾发作什么。连良见此无法,便只好张罗着上路。一行人又是快马前去,扬起官道轻尘,又将它们甩在身后。
这条路亦是继续南下之道,桂林位于广西最北端,其南部尚有十万大山,诸多险要,自桂林府南下,便是深入广西内腹,而那庄园处于此必经之路上,又有关卡一般的作用。
关卡之理是季哲明所言,他这些日子被贺去差遣着东奔西走,眼中神光也愈发凝练起来。不得不说他确是当得上当日沈珵亲自为其断绝后顾之忧之举,贺去拟出一个单子,桂林城中官员之名,或如雷贯耳或默默无闻,有十数位列于其上,便让季哲明亲自前往会见。那名单同赵璟煊心中所拟定几近相当,见此赵璟煊笑了笑,便随他们去了。
今日赵璟煊使季哲明随行,却如同许了他歇一口气的时间,一路之上季哲明显然放松下来,倒教赵璟煊有些好笑起来。但显然这般磨砺是有所成效的,赵璟煊笑言他“举一隅而以三隅反”,便有季哲明将这些日子往来于各家时所得,举一反三地回禀赵璟煊。
赵璟煊起初还静静听着,后来发觉不对,才摆手打断。此时于途中疾驰间无法言语,他便不由想到此事,便觉若是时日一长,却不定又出现第二个贺去,满心调侃,而略一设想,赵璟煊便略感无奈。
但这到底是小事,随行南下而来的人,他早已熟知,便不惧他们生出异样的心思。如今使他上心的是原先王府之人,包括连伯同这连良在内,零零总总算起来,也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当日赵璟煊问及王府过往,却被连伯囫囵地带了过去,便只道受先皇之命看顾此府,旁的一应不曾提及。而赵璟煊不可能就这般信了连伯之言,但当日也不曾深究。过后几日,他渐渐见到不少先前便居于王府当中的下人,或许称为宫人更为合适,这些人的眼神同连伯眼中的冷淡有异曲同工之处,只是连伯年长,隐藏地较深,而旁人火候尚浅,轻易便能使人看出来。
府中各司:账房、厨房、浣衣甚至制衣处,俱有宫人齐备。这般情状,便是有主模样,整个王府如常运作,甚至每年尚有佃户纳粮,本是欣欣向荣,但赵璟煊的到来,却如同不速之客一般,将所有平静都打破。
赵璟煊曾使人探问,便知这些人并非近一二年所派,而是在此侍奉近十年。他十四岁封王,占尽荣宠,若是当日先帝便有决意将广西作为英王封地,因而派下宫人先行前去打理,倒也说得过去。但事实不若这般简单明了,便使赵璟煊更加认定王府原先必定有所归属。
但这位到底是何方人物,却使赵璟煊寻不出半点头绪。天家子孙,家史便是国史,他往日虽无心文章经典,对大楚皇室百年延续倒是知之甚详,但纵使他边数绍历之时皇室子孙,除了先帝之外,也寻不出另一与之相合的人物。
而先帝不曾封过王,自然便没有过封地,这是所有人都清楚的事情。
庆来策马随行赵璟煊身后,面容平静,赵璟煊的余光不经意瞥见他,却不由又想到临行前细细嘱托的沈珵。
他对其中隐情有所疑惑,而在那处庄园当中,或许能寻到蛛丝马迹。
王府别庄名“刈麦”,是个略有奇特的名。此处四面环山,一行人出发少时便能感觉周围地势聚拢起来。而这处却如同自上而下将群山下压,在众山环抱之处开辟出一块广阔的土地,刈麦庄便坐落在一略高山丘处,站在庄外极目望去,只能见一座山峰如同顶天立地一般,而金黄的稻田绵延直到那接天之壁脚下。
众人抵到达刈麦庄时已过了午时,因早接了信,庄中早有人备好饭食,赵璟煊不曾透露身份,因而这午膳并不精致,庄中只有几个汉子并两个做饭婆子,两妇人将几个陶菜碗放下,又随手将摞好的碗摆在桌上,递给连良一把木筷。
她们对赵璟煊几个生面孔虽有些好奇,但也没有多问什么,把菜端上来,又送来一桶饭,自己就回厨下去了。
赵璟煊看着新鲜,桌上盛着菜的五个陶碗中,有三个是青菜,剩下一条头尾相接的鱼委屈地窝在碗里,另一边肉中有骨,但是色泽黑红、汤汁浓郁,一时间却也分不清是什么肉。
连良说了些告罪的话,便是有所怠慢失礼之类,就要让人重做。众人都站着没说话,而后就见赵璟煊笑了笑,拿过连良手中的木筷,一撩衣摆就在桌旁坐了下来。
“你使她们重做,便也还是这般模样。”赵璟煊抽出一双筷子递给站在一旁的连良,下颌一点,“本王若是拘着这些礼,便不必乔装与你同来。此行收租为重,并非计较这些的时候。”
他示意连良坐下,连良便只有双手接过木筷,依赵璟煊之言在桌旁坐了,而后看着那边几人也一一被赵璟煊命令坐下,自觉地将碗筷分好。
他方才那句话体恤平淡,听似没有半分火气,实则存有几丝不满。倒并非不满这午膳如何,他如今确实并非拘于身份,而他不提身份,便更不会去迁怒几个不知情之人;源头便是这连良的态度,连良原先便侍奉于王府之中,赵璟煊到此不过七日,连良对他自然提不上忠心,旁人也是如此,赵璟煊想得清楚,因而只要他们安分行事,态度如何,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无妨。
但今日这连良所为恰好擦过赵璟煊心中那一条线,他对此地已是熟知,年年前来,此地饭菜若何,他是一清二楚的。而他若真存了如他自己所言、不至怠慢失礼,将赵璟煊亲王身份放在眼里的念头,使人前去报信、吩咐准备饭菜时,便要交代清楚。而等到饭菜上来,若是自嘲解释两句,赵璟煊反倒要有两句开解之语,因他不欲大张旗鼓之故,也怪不得别人,但这时连良装模作样说上几句,不说是否将英王放在眼里,根本就是将他当做了傻子糊弄过去,还要看他的笑话。
庆来为赵璟煊盛饭,鱼肉剃刺大块肉去骨,而赵璟煊已然习惯,说完并不再多言,便动了动碗筷。一旁连良脸色发青,双手放在膝上,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而恭谨,解释此处多年不曾有人居住,那两个做饭婆子也是山下庄户人家的娘子,手艺只是寻常,便不能同王府中相比。
赵璟煊细嚼慢咽,将口中食物咽下,淡淡道:“府中事多不便耽搁,你若不饿,不若即刻下山去。”
方才赵璟煊动筷时,季哲明等人便随之而动,连良在一旁解释,庆来也快速用完,现下这边数人都已用过,赵璟煊便慢条斯理地放下木筷,拍拍手起身。
几人连忙跟着站起来,连良腮帮一紧,还是不能违逆英王之意,便也站了起来,随行身后一道出门,候在厨下的两妇人见众人出来了,便在衬裙上抹了抹手起身,往里头去收拾碗筷。
赵璟煊看了她们一眼,顺带重新打量此处。方才进来的时候多看了几眼,现今再看却有种萧瑟之感。刈麦庄内年久失修,内中陈设寥寥无几,桌凳之外并无其他,房舍顶瓦布满灰尘,檐下有蛛网,除开靠近厨下的三间屋子有人居住的迹象,其余之地便是破败荒芜的模样。
这庄园占地颇广,但看檐角蒙尘之通透、房舍排布之方位,便也能窥见往日之气派。赵璟煊为之所感,面色便愈发沉静下来。
连良跟在他身后,手中拿了个斗,赵璟煊看过去,他顿了一下,才解释道府中如今依旧是以粮为租。亲王府属皇亲国戚,不必交税,现今大楚上下按亩计银,以银入税,但王府之下的庄户们依旧是交纳米粮便可,包括地租在内,不过十中取一。
他手中捧着斗,这般到各户转上一圈,次日各户便会有男丁将年租送到山上庄子里去。赵璟煊听了点点头,不多说什么。他对农事并不是很清楚,但隐约有印象是十中取一这般税租,实在是很轻了。
一行人往山下去,连良方才得罪了赵璟煊,此时无法,便只能详尽地将山下庄户们的情况说与他听。赵璟煊先前听沈珵短短几句,提及此处有百余佃户,如今方知确是百余人,共六十八户近两百人,大多散落居于刈麦庄下,只有两户三位如今已近花甲的老汉远离刈麦庄,今日恐不能前往了。
赵璟煊一边听着,瞟了连良一眼,想到此人如今也是近不惑之年,观他心性,还是年纪长了一点。赵璟煊念头一过,不多时便已下了山,尹枫在路口候着,另一侧稻田从脚下绵延至天际,中有阡陌小路,不远处便是一户人家,炊烟方散。
当日沈珵嘱咐赵璟煊出行必使虎贲左卫相随,此次算是微服,赵璟煊临行前思索片刻,便使贺去去吩咐尹枫了。现下其中只来了二十七人,还是赵璟煊一再削减之数,他们远远缀在前面一行人身后,如今为不使人注目,便于隐蔽处待命,只有尹枫独自前来。
他过来同赵璟煊见过礼,又向后方季哲明庆来等人笑了笑,便走到最后不言语。赵璟煊点点头,示意连良带路,连良看了尹枫一眼,就走到赵璟煊身前,没看见身后赵璟煊略笑了笑,任他突然走得急了些,倒是不紧不慢地跟着,没走几步就接近方才远远看见的那户人家。
连良当先上去扣了栅栏上的门环,赵璟煊往前走了几步,但还有一段距离时,院内的门打开,出来了一个佝偻着背的男人。
赵璟煊脚步一顿,眯着眼看了看,便发觉那人右侧袖管确是空空荡荡地垂了下来,而他抬起另一只手开门时,不宽的袖管立时便划了下去,露出一条枯干的手臂,上头还有一条狰狞的疤痕。
他本欲随连良一同进去,但此时看见此景,脑中有不明思绪一闪而过,便使他止步于此,远远地看着那处两人的交谈。
那独臂男人不曾注意到此处,而连良一见那人,便笑意融融地喊了一声,又抱歉地举了举手上的斗。那独臂男人见了,干枯的面皮上像是扯出了一个笑容,独手拍了拍连良的胳膊,回头喊了一声,不多时一妇人自里屋出来,手中捧着一把米,两只手将它们送进了斗中。
赵璟煊细看,发现那妇人同样是体有不便,她行走之间姿态不甚自然,略一观察便知她大抵是跛足之症。两人应当是夫妇,妇人面上同样是熟稔的笑容,三人略说了几句,连良似是提及还要去别处,夫妇俩便点头,又笑着说了些什么,指了指山上刈麦庄的方向,男人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连良让两夫妇进门去,而后面向往这边走来的赵璟煊,方才面上的笑容霎时消散。
赵璟煊没在意这个,就问:“这是怎么回事?”
连良沉默片刻,道:“左近都是这样的人家,下一户往这边走,王爷请。”
说着自己走到前头带路去了,赵璟煊转头看了看这户人家的篱笆,往里窗格陈旧窗纸泛黄,其他地方却十分干净,便突而想到当日沈珵之言。
“王爷若派人前往收取,便不若同行;若生照拂之意,便不妨顺心而为。”
若生照拂之意……赵璟煊接着看过了十余户人家,见到了缺失一条小腿半只脚掌的汉子,见到了瞎了一只眼、伤疤将鼻梁都斩断的男人,见到了失去十指、毛发全无的男人……
仿佛在这里,断手断脚,少了半个脚掌没了一只眼睛,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每一户人家都是如此,而在这个地方,众人毫不在意的态度之下,他们这些自外而来的人,才是最不符合常理的人。
到达这一片区域的最后一户,这户人家住在小河另一侧,河上有两根圆木扎成的木桥,连良熟练地走了过去,回头看过来,就见赵璟煊眼皮都没动一下,平稳地过了岸。连良便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身,捧着手中的斗往那户人家去。
如今他手中斗里已有过半的米粮,每到一户人家,便都有一把米放入其中,那些庄户娘子将米放进去时并无臆想中的不情愿与斤斤计较,反倒如同遇见盛大的喜事一般,郑重地确保每一粒米都投入其中。
现下斗中色泽白中泛黄,十分柔和。赵璟煊等人照常停在不远处,不忍猜测这户人家又将是如何模样,但纵使他们再不忍,也不会想到有这样的场景。
出来的是一个外表奇怪的小男孩,从男孩身形来看他约莫有七八岁的样子,但不寻常的是他全身的肌肤都泛着异常的白,发只及肩,颜色浅淡而稀疏。他打开门,眯着眼睛看向连良,然后露出一个十分开心的笑容。
连良弯腰摸了摸他的头,就见小男孩点了点头,跑进里屋,不多时又跑了出来,后面跟着一个苍老的妇人,步履蹒跚。老妇人牵着男孩的手,向连良福了福身,把他拉到身后,然后将另一只手中抓着的一把米放进斗里。
赵璟煊远远地看到那被老妇人用力拦在身后的孩子,面色霎时黯淡了下来,便眯起了眼,侧头叫季哲明上前来。
“府中如今除此处田产外,还有何产业?”
季哲明沉吟片刻,便将此一一细数出来。桂林城中,桂林府中,广西境内其他府县……城内便多是铺子,城外多为田产,广西境内也有多处庄园。赵璟煊听季哲明这般列举,却也没有什么实际的感觉,只是若是换算成白银,倒是个惊人的数字。
但是这比起他放弃的那五成一省赋税,却又是不够看了。因而赵璟煊听过便只当知道了,而后看了看那边还在说着什么的三个人,直接问道:“一路行来,你有何看法?”
季哲明直接出口,想来是早有所感:“可减租,可免税。”
他倒是说得直接,赵璟煊偏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季哲明就道:“此处与田之数同常人无异,男丁八十亩,女子四十亩,四体健全之人以十四之税处之尚有余裕,但此处庄户劳力不足常人七分,这般税租条件,到底还是苛刻了。”
……
赵璟煊听着季哲明这般那般说了一会儿,思及当日沈珵之言,大抵便是这个意思罢。只是若是要使沈珵来说,他该是要笑着说些“王爷仁慈”“体恤百姓”之类的话来回答,便仍是让赵璟煊自己决议,但实际上却已然将他的想法强硬地传达了过来。
季哲明却是耿直了,但这般对话确是更为省心,赵璟煊慢慢地听着,到后来笑了笑,又问道:“此处六十八户近二百人,如今方到二十户便有这般不忍,以王府之力,多养这二百人倒也并非难事,若本王将他们接入刈麦庄使人照料,你以为如何?”
季哲明又是沉吟片刻,而后斩钉截铁道:“不可。”
“不可!”
与之同时,还有另一道声音响起。赵璟煊抬眼望了望方走到此处的连良,而后看向季哲明,若有所思道:“为何?”
季哲明还未开口,连良就道:“此处庄户并非天生便是这般模样,当年为清剿山匪,落得这般境界,心中不平是常有的,如若不是还要为王府开垦田地多多供粮、为家中妇幼某口饭吃,他们早就活不下去了。”
季哲明道:“缘由有三。一来,若是整日无所事事不愁吃喝,时日渐长,是否存于世间也变得无足轻重了,便唯恐他们生出不妥心思,到最后浑浑终日,或有自尽之举;二来若是有此先例,便是告知周边百姓,若是体有残疾,便可往英王府求得收留混口饭吃,长此以往,便难免要有人为此不劳而获之诱惑做出自残之事。”
他顿了一下,接道:“第三,升米恩斗米仇。初始得王爷这般对待,便是感恩戴德,但时日渐长,难免会有贪得无厌之辈谋求更多,到那时不得满足,万般不是都归于王爷一身,却是得不偿失了。”
赵璟煊静静听着,并未曾表态,倒是连良听见季哲明这般揣测,心中有些不满,但到底赵璟煊在前,也只是默默说了两句,没得到季哲明哪怕一个眼神,到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随后一行人将剩余四十六户人家走遍,从最后一户人家出来的时候,天际已然擦黑,众人面上都带着疲惫,但赵璟煊后来一路上都不曾言语,如今也未露疲态,一行人便也不敢喊累,按原路返回刈麦庄,便见别庄之内有明亮灯火,庄外散落的枯枝败叶细沙碎石都被整齐地扫至一旁,正门也显然被打扫过,比起午时整洁了许多。
挂着“刈麦庄”三字牌匾的门廊下点上了灯笼,灯笼上是一个端正的“英”字,门外有一女子正提着灯笼等候,赵璟煊抬眼望去,发现正是春桃。
春桃将一行人引了进去,途中将缘由简略说了一番。原来春桃和冬梅两个丫头带着府中若干杂役内侍并王府厨子同赵璟煊前后脚出发,因他们乘马车前来,抵达之时赵璟煊一行已然前往庄户处了。
因原定要在此停留一夜,即便赵璟煊不甚在意,但几个丫头都担心王爷吃不惯睡不好,一旁又有贺去提议,便准备齐全前来,一下午的时间将此处收拾了一番,如今晚膳已然摆好,就等着赵璟煊回来了。
春桃落后赵璟煊一步,引着他往里头去。即便如今天色已暗,他也能发觉这般明显的不同,便像是焕然一新的模样,道路两侧都点上了灯,随意搭在路旁的各种农具枝条也不见了踪影,如今的刈麦庄才算是有了一个王府别庄的模样。
那二十七位虎贲左卫在午后便听从尹枫之命,回别庄待命了。想来他们也出了不少力,檐下的蛛网窗棂之上的灰尘都已消失无踪,而他们如今分做数列散布在别庄之内,依旧全心贯注。
赵璟煊心下有些无奈,不欲大张旗鼓到底还是搞出了这般阵势,但他还是承了丫头们真心关护的这份情,便放松了些神情,带着笑意进了正厅。
午间尚且空荡的厅中如今已是有了些规模,赵璟煊上座,净手洁面,面前便是一张梨花木圆桌,桌脚处有松鹤雕刻。
其他人坚持在偏厅内用膳,赵璟煊也不拦着,便如同往常一般有庆来和两个丫头在一旁侍候着,随口问了句这圆桌是从何而来。
冬梅便道是虎贲卫的两个兵士在别庄内庄花园旁的一个状若库房的地方发现的,里头还有不少精美的器具摆件,想必是庄内原有的物件,但有些器物实在是太过庞大,如一张精刻鹤鸟衔桃酸枝木长榻,一扇漆木屏风及众多编织绣刺的绸布锦缎……今日不便大动干戈地将它们都请出来,便只寻了些必要的物事,才使此处有了些能入眼的模样。
赵璟煊闻言,拿着筷子的手一顿。若是往日别庄之中陈设都被收入同一个地方,那么便意味着原先有人已然预料到接下来的时间当中此处不会有人前来、或是已经用不上这些东西了,午后到达时赵璟煊看到的那副模样,便也可能是有人刻意为之。
将其中贵重精美的物事都收于一处保存,只留下空空的建筑,确是要比屋内陈设随同整个别庄一同经受岁月的侵蚀要好得多。
他又用了几筷鲜蔬,便不欲再进食,洗漱推后,春桃和冬梅带着人去收拾寝间,赵璟煊让庆来提了一盏灯笼,便寻了两三兵士为他们带路,往内庄花园方向去。
刈麦庄占地颇广,而赵璟煊今夜所住寝间便是在前半段最后方,因而前半部分的别庄如今可以称得上是灯火通明,但一越过分隔前后的那一道门,后半部分别庄的沉沉黑暗刹那间便朝几人涌了过来。
那三个兵士见状便请赵璟煊稍等片刻,两人快去快回拿了三只灯笼过来,一齐点亮,周边便亮堂了不少。赵璟煊看着方圆一丈之内俱是灯笼所及之处,就听到身后有齐整的脚步声,他回头一望,倒有些哭笑不得。
除他身边三人之外,被他带来这刈麦庄的二十四名虎贲卫俱已到齐,军容齐整,面容严肃。
“……本王不过饭后随意走走,你们无须如此紧张。”赵璟煊道。
“后园无人居住,入夜更是漆黑一片,现下不曾点灯……”尹枫道,“若是生出什么怪异之事,属下们难逃罪责。”
赵璟煊:“……”
他想了想,觉着沈珵手下包括他自己实在是奇人辈出,若是蒋旺粱在此,他便只有板着脸严肃地请赵璟煊不要进入后园,待天明再行前往;而若是贺去,讥言讽语大抵是不在话下;若是让沈珵前来,前一刻还在谈论的后园话题,下一刻就要变成如何使庄外田户心向王府了。
现下这尹枫摆着一张一本正经的脸,说着让人不由毛骨悚然的话,就让赵璟煊看他一眼,道:“尹副统领莫担心,你若好奇,宫中往日有不少奇闻怪谈流传,现下无事,不若本王慢慢说与你听。”
黑夜之中映着灯笼柔和光芒的脸有一瞬的停滞,尹枫顿了顿,道:“不敢麻烦王爷。属下不打扰王爷兴致,只在后头候着便是。”
赵璟煊笑着点点头,便带着庆来和三个提着灯笼的兵士进了后园。
夜色深重,路确实不好走,赵璟煊决定来此闲逛,其实也是漫无目的,他置身其中,身前身后打着灯笼,便不由得想起了往年尚在宫中之时。
皇城之中入夜之后便有宵禁,寻常皇子大臣不得在各自宫外逗留。但当年三皇子深得圣宠,皇贵妃更是宠冠后宫,因此有些夜里,皇贵妃传赵璟煊前去承乾宫,赵璟煊便是一路畅行无阻。
那时不能坐轿,从皇子居住的宫殿前往承乾宫的路途要走上小半个时辰,赵璟煊便是像这样,前头有公公嬷嬷领着扶着,后头跟着当年稍长的宫女,就这样提着灯笼走在寂静的皇城当中,那时周围的夜比如今还要黑,白日里朱红的宫墙到了夜里便如同潜伏在暗中,张牙舞爪的野兽。
住在宫里的皇子皇孙自小便听过无数皇城当中诡异的传闻,这些事情在白日里还好,一旦入了夜,便如同缠绕在周身的绳索,愈害怕愈挣扎,便缠绕地愈紧。赵璟煊幼时,旁的皇子公主都讳莫如深,包括即便隐藏得很深的大皇子赵璟熠。但赵璟煊是个例外,曾有人欲以此陷害恐吓、取他性命,他却无动于衷,让人失败而归。
那之后宫中所有人都知道三皇子鬼神不侵,久而久之便愈传愈神。但谁都不知道,恐惧越深,便越无动于衷。那些厚重的恐惧几乎要与整颗心等重,却是经年累月深夜中跨越小半个皇城时的积累,幼小的皇子夜里走在偌大的皇宫中,只为了生身母亲起念的一个传唤。
赵璟煊轻轻摇了摇头,将这些突然上涌的思绪撇开,他们眼下已经来到后花园处,但眼前一颗三人合抱的大树显然比不远处的花园更为惹人注目。他抬头看看,树冠张开,树影中间透着细碎的亮点。
是一颗老树。赵璟煊像是突然来了兴趣,往前走了两步。那树干之上纹理错乱,莫名便呈现出剥落之感,如同垂垂老矣,不久便要枯败而去。
但它的树冠却还是这般繁茂。赵璟煊又抬头看了看,蓦然灵光一闪,将视线重新放到树干之上,向前走了两步,细细注视着树干之上的纹理。
“咦?”
赵璟煊一声让庆来立刻急步向前,将灯笼探了过来。
“等等,看下面。”
他突然后退一步,弯腰蹲下身,伸手示意把灯笼拿过来。庆来将灯笼递过去,其他三人也聚拢过来,看着赵璟煊直接上手,捏住一个似是埋在土里的石头,几次用力,而后一把将它拔了出来。
“不是石头……”
赵璟煊把这东西上面的土拍干净,凑近灯笼,细细看了片刻。他身旁的庆来似是不经意瞟了一眼,但看清是什么东西之后,却陡然面色大变。
赵璟煊正注意这奇怪的东西,便不曾看到庆来的神色,他将此物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只认出了其上篆刻的文字及花纹,至于这是什么东西,却是毫无头绪。
这是一块赤金色的金属,半掌大小,上头方形,下面一个尖角,边缘有些棱角。正面是一个“令”字极简单,反面是一个“廉”字,被龙鳞虎纹环绕,煞是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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