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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正午,雪霁放晴,陆浅葱在灶台忙着烧火,打算下碗面胡乱吃了。谁知水才烧开,陆浅葱便听闻院中传来熟悉的笑语,出了厨房一看,只见一身白衣的江之鲤乘风降落在后院,翩然似世外谪仙。
他的身后除了旧林和故渊之外,还跟着一个身长八尺有余,背着一把青铜重剑的青衣男子。陆浅葱记得他的名字,好像是叫时也,挺奇怪的一个名字。
世外仙人般的江之鲤提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雉鸡,满面笑意,踏雪而来。一接触到他的视线,陆浅葱的心便如同微风吹皱了池水,她心虚的垂下眸子,手无意识的在衣服上抹了抹,竭力扯出一抹自然的淡笑来,问道:“好久不见,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江之鲤晃了晃手中扑腾不已的雉鸡,笑得眉眼弯弯:“刚巧打了两只野鸡,山上冷清,来你这才热闹。”
说罢,他微微点头示意,还不忘将手中的野鸡甩给两个徒弟,吩咐道:“给我处理干净了。”
他动作熟稔,俨然一派自家人的模样,偏生……还让人讨厌不起来。
江之鲤走进厨房,自语般道:“让我看看厨房有什么菜。”他捻了捻新鲜的带骨猪肉,又摸了摸玉雕似的白菜,满意的点点头:“很好,入冬了,来包饺子。”
说罢,他翻出个铜盆,倒上面粉和水,胡乱搅和了两把,便吩咐一旁高壮的时也道:“去揉面罢。”
一旁木桩似的时也老实巴交的点点头,端着铜盆默默的蹲到一边揉面团去了。
江之鲤洗净手,甩着手上的水渍,忽然发现今日的陆浅葱有些过于沉默了,便走到她面前站定,弯腰问道:“你今日怎么话这么少,不欢迎我来?”
陆浅葱怔了怔,飞快调开视线,摇摇头。
江之鲤似乎松了一口气,在屋中无所事事的转悠了一圈,靠在铺了毯子的竹椅上,翘着修长的腿,竹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迎着门外的薄雪和暖阳,他眯着点墨似的眸子,天生微翘的嘴角弯成一个好看的弧度,他道:“那日公堂之上,你可谓一战成名,整个乌山镇都知道了陆家酒肆有个不能招惹的铁娘子,今后怕是再也没人敢欺负你了。”
陆浅葱在一旁剥白菜,想借手上的动作来掩饰自己的局促。她淡笑道:“其实我心中很清楚,那日若是没有你在身旁,我恐怕不会赢得这么轻松。”
顿了顿,她轻声道:“谢谢你。”
江之鲤漫不经心的摆摆手,说:“若是没有我,你也会赢的。”只是可能会多吃些苦头罢了。
“我不只是在谢这个。”陆浅葱道:“黄县令今日来向我登门赔罪了,他被人揍得很惨,还说是我的亲戚拿了令牌胁迫他,他才来向我道歉的……那个亲戚,可否是你?”
江之鲤微微一怔,问:“什么亲戚,谁?”
“不是你么?”陆浅葱也有些愕然。
“我是让人揍了何二和黄仕乡,但罢官威胁之事却不是我做的。”江之鲤眯了眯眼,墨色的眸中仿佛凝了一层寒冰,连同嘴角的笑意都凉了下去:“你说的那个‘亲戚’,大概不是我。”
这可有些尴尬了。陆浅葱脸一红,慌忙端起白菜去摘洗,避开了江之鲤那略显灼热的、探究的视线。
可除了江之鲤,还有谁会帮她?
这天夜里,东巷柳树下的宋忠家失了火,等到陆浅葱被街坊的救火声惊醒时,滔天的火势已经如毒蛇般将宋家紧紧包裹,火光映红了半边天。脚步纷杂,喊声冲天,救水车的轱辘一遍又一遍的从她面前疾驰而过……陆浅葱披着单薄的外衣站在门口,眸中隐隐有火光颤动。
她想起多年前,陆家的父兄亦是葬身在一场轰轰烈烈的大火中……陆浅葱打了个寒颤,心中漫出一股不详的预感。
火势到天大亮时才完全扑灭,而宋忠夫妻连同何氏肚中那未出世的孩儿,一同死在了大火中,现场除了冒着浓烟的断壁残垣外,只有两具死死护住腹部的、焦黑的尸体。
有人说是宋家夜里的油灯没有熄,这才走火烧了全家,也有人说是宋氏夫妻平日作恶太多,终于遭了报应。大火是个好东西,它总能轻而易举的毁掉一切,包括真相。
乌山镇的八卦并未到此结束,接着没几日,又听说姓黄的被革职罢官了,新县令年前便会上任。
接二连三的变故发生,陆浅葱心中的疑惑和不安更甚,她隐约猜到了什么,却不愿再去深想。
腊月,陆浅葱从闲聊的酒客嘴中得知,赵徵带着兵马,和南犯的金兵交战了。
腊月十九,惊闻噩耗,赵徵战败,金兵突破黄河防线,直逼汴京。襄王爷赵徵身负重伤,跌入河中失了踪迹,至今生死未卜。据说,官家因此龙颜大怒,要治赵徵渎职之罪,金兵也悬赏白银万两,缉拿赵徵项上人头。
“唉,可怜襄王爷威风一世,一经战败,便落得如此下场。”
“兔死狐悲,鸟尽弓藏,古往今来皆是如此,真真是落地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啊!”
汉人战败,满朝风雨飘摇,百官簇拥皇帝仓惶南渡。一时间,战败的颓唐之气蔓延到乌山镇,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士子老儒嗟叹国之将亡,陆浅葱听着酒肆外那或悲戚、或愤慨的呼号,只是默默地熄了炉火,关门上楼。
昔日繁华的汴京,现在大概只余满目疮痍,烽火狼烟中,又添新坟几座。她只是一介卖酒女,上不了战场,指挥不了大军,甚至连评论国事的资格也没有……可是,她的心中依然会难受。
汴京是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是她爹拼了老命也想用变法革新保护的地方。而那个生死未明的男人,是她最恨的人,但也是百姓口中最敬的战神,是撑起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的,最后一根脊骨。
最难熬的时候,她也曾怨过,恨过,盼着赵徵终有一日会尝尽恶果,凄凉一生。而当如今,战事告败的他成了皇帝的眼中刺,成了金兵追杀的对象,此时不知会在哪个荒山野岭中奔跑逃命……陆浅葱却没有想象中的拍手称快,只余满心的空荡。
腊月二十四,民间小年,大雪纷飞。
战事颓靡,年还是照样要过的,从早到晚,街头巷尾的炮竹声便不曾停过,一大早起床,陆浅葱便贴了大红的灶神画像,可在战败求和的颓靡之气中,这点刺目的鲜红也仿佛成了莫大的讽刺。
晌午,赶庙会的人穿上红红绿绿的花哨衣服,带着憨厚喜人的面具从酒肆门口走过,锣鼓唢呐声震天动地。今日客流量极大,陆浅葱忙得天昏地暗,幸而碰见江之鲤带着下属和徒弟下山逛庙会,她便请旧林和故渊两个小子帮忙招呼客人,顺便将乡绅和酒楼预订的美酒送上门去,赚了一大笔银两。
等到酒肆打烊,已是灯影阑珊。
陆浅葱熄了炉火,揉着酸痛的腰背去灶房,准备泡个舒服的热水澡,洗去一身的疲乏之色。她坐在热气蒸腾的宽大木桶中,雪腮绯红,只觉浑身毛孔张开,舒服得不要命,她双手交叠趴在木桶的边缘上,本想闭眼假寐一番,谁知眼一闭,竟是不知不觉的睡着了。
陆浅葱是被院中的一声闷响惊醒的。
桶中的水已有些温凉了,她茫然的睁开眼,侧耳细听,后院中又是‘砰砰’两声闷响,似乎是有人正用重物撞击木门,用劲极大。
陆浅葱的后院靠山,因怕有野狼下山袭人,便用土砖围了一座高墙,平时鲜少有人会从那经过。
莫非是江之鲤?不,不可能,江之鲤他们从不在夜晚下山。
是野兽?
陆浅葱心中又惊又疑,匆匆擦拭干净身躯,穿戴整齐,拿着一根防身的木棍,轻手轻脚的来到后院中。
夜色深沉,寒风卷集着碎雪飘然降临。陆浅葱情不自禁的裹紧了身上的冬衣,后院的木门又是砰地一声闷响,猝不及防将陆浅葱吓了一跳。
她定了定神,强自镇静的喝道:“是谁?”
她一张嘴,便灌进满口的风雪,冷得难受。撞门声戛然而止,院外一片寂静,半响没有回音。
陆浅葱又问了一遍:“再不说话,我可要叫人来了!”
又是长久的沉寂,久到陆浅葱几乎要放弃的时候,门外终于传来了一个极其暗哑、低不可闻的声音:“……是我。”
那声音如同粗纸打磨过似的,沙哑难辨,但陆浅葱还是听清楚了,那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一个,极其熟悉的男人。
十指绞着木棍,力度大到连指节都微微发白。她情不自禁的咽了口唾沫,如同害怕见到什么洪水猛兽似的,她睁着眼后退一步,呼吸急促,心跳如鼓。
阴寒的风送来一声叹息,院门外的男人沉默许久,这才艰难的唤了声:“陆……浅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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