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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往那边走走吧。” 午间游客益多,裴芮多少被阻碍了视野,便率先迈步,步幅很窄。尹伊格旋即随她向教堂走,跟得异常紧密,就像是她脚边延伸出来的一道影子。
“东正教信徒去教堂的目的,也跟那些基督徒差不多么?”她随口问,“祷告、忏悔、做礼拜……”
许笑琳体态娇小,慢了半拍的工夫,眨眼就湮没进人潮里,好不容易挤搡出一条路,赶到裴芮边上已是满头大汗:“对不起啊芮芮姐,我不信教,只能给你介绍一点社会历史背景什么的,剩下的就……”她摊开手,意思是无能为力。
由于干渴,甜润流畅的声音出现了裂纹。
“没事,你歇一会,喝口水。”
注意到她声音的变化,裴芮抽了瓶装水出来,拧开瓶盖递给她,也没指望能得到详尽解释,心下琢磨着进去参观的时候买几本游览手册。
教堂对她有着强烈的吸引力,缘由神秘无从揣度,但裴芮隐约觉得,似乎她以前与这个宗教有过别样深刻的交集。
她站在灰砖路面的白线上,仰脸凝视教堂。身侧的尹伊格看着她,略微屏息。
极淡的、朦胧的目光难以捕捉,悄然伸进她眼中。
“东正教的信徒相信教堂里有‘场’,可以受神能熏陶。”
尹伊格陈述道,咬字像是未加斟酌,轻轻滑出舌尖,“而且,他们无法直接与上帝对话,必须借助神父的帮助,方能见到天父。”
裴芮略微侧身,瞳孔上抬,定在他开合的唇隙间。
许笑琳咽下一口润喉的纯净水,也好奇地凑近了一点,表现出兴趣。
“他们会在教堂里受洗、告解、用圣餐。这是东正教徒进教堂的目的。”
他用目光趋迎着她的视线,再用手指将她的视线拨向教堂的塔尖,口中轻声说,“看到那九座塔楼了么?”
裴芮点头,发梢碰到他颈窝一小块薄雾般的皮肤。
血管受到刺激,无声无息地热烈起来,血液在里面微微打抖,尹伊格迅速停了一下,接着说:
“东正教信奉唯一的上帝——而上帝有三个位格:父,子和圣灵。圣灵便是天使。教堂的九个圆顶,象征着九品天使。”
裴芮没想到他会对宗教有所了解,听到这儿才想起将手探进短风衣的口袋,确认录音笔还在。
他的声音,她总想保存下来,留备日后仔细回味。
然后裴芮问:“你以前研究过东正教?”
风被阳光蒸得温热,在人网之间穿行。除却和缓的风声,她听到尹伊格低沉一声“嗯”。
“我以前是个信徒。”他说。
“后来不信了么。”
“后来不信了。”
“为什么?”
“发生了一些事,我和死亡碰了面。大约是场濒死的幻觉,我感到天父前来叩醒了我,想听我的临终遗言。”
他脸上一片光净,不见多余表情,语调也铺得平整均匀,起伏波折都被抹去,“那时候我问天父为什么抛弃我,天父说他从未站在我身边。”
他字句的间隙里,翻起什么说不上来的东西,倏然窒住了裴芮的呼吸。
双眼如同浸在水汽中的冰面,下方封冻一捧火光,依稀散着茫茫的亮。
“他们不断说,人与上帝处在不同的层级。人无法上升,上帝便低头俯就——‘上帝成为人,乃是为使人成为神’。只有他是永恒的,除他以外的一切都将消亡。”
他说。
“因而人对于他而言,不是子女或者血亲,而是收藏,是工艺品。就算被赋予了智慧与生命,也不过是能思考活动的精致器物。所以他对世人所犯的罪行冷眼旁观,却还要求世人向他忏悔罪过。”
他说。
“我以为上帝会帮我一把,帮我救下我够不着的人。”
尹伊格的面孔向一侧稍稍倾压,眉骨与鼻梁的阴影往下偏,将眼梢和嘴角也埋了起来,“但谁会向器物伸出援手,施以悲悯?我从不该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没人应该。”
之后片刻,谁也没再出声。像是被包裹进一层静默,周围游客的嬉闹玩笑被隔绝在另一面。
这一层静默其实非常脆弱,在裴芮探手触到他的瞬间,忽地就崩解了。
“你是个军人。”她突然深深看进他的眼睛,自己走入那片迷濛的蓝色光膜,同时告诉他,“军人是合法的战争机器,存在的意义是杀伐,不是拯救。”
她的掌心覆及他的手背,温度不高不低,溶进细汗。
“军人杀人是为了救人。”
尹伊格避不开她的碰触,避不开她的直视,只能绷紧声带,把酸楚的颤音留压在胸膛,“杀不了的,还有下一颗子弹,救不了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裴芮的手还停在那里,感觉到指间抵着他的骨节,正在苍白的皮肤下滚转。
“你失去过谁么?”她问。
“失去过很多。”
他终于让自己松弛,反手把她握起,“但是现在,也找回了很多。”
许笑琳在这段对话中迷失了一段时间,到后面才终于得到一些能理解的信息。
“你是军人?退役了么?”她咂摸着这个字眼,展开一个笑容,兴致勃勃地提议,“前几天总统卫队还在选拔新人呢,你可以去试试。他们比较看重外形,能力倒是其次……”
“我父亲是个战争犯,过不了政治审查那一关。”
他说着转向裴芮,因此错过了许笑琳骤变的面色,“该去值下午的班了。”
裴芮的手离开了他。
转身之前,尹伊格对她轻眨了一下眼:“打电话给我。”
“芮芮姐,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他走后,许笑琳脸上的笑容破开一个裂口,她抱着裴芮的胳膊小声说,“真没想到他是那个‘以利亚’——军火商叶夫谢.叶夫谢耶维奇的混血独生子。”
裴芮一怔,追本溯源的职业病让她忍不住问:
“他说他父亲是个罪犯……怎么回事?”
“叶夫谢涉嫌向车臣恐怖分子提供支持,这可是前几年轰动俄罗斯的大案子。”许笑琳皱着眉头跟她讲,“克里姆林宫那边亲自督办的,最后判了死刑,听说没多少天就要行刑了。”
“是么?”裴芮将她的话听进耳里,放到心头想了想,不由得有些出神。
顾北柯在电话里强调的“他很危险”,在这一刻抓准时机滑入脑海。
退役军人,东正教徒,一个在床上竭力取悦她、还会问她自己的手掌凉不凉的男人。
……会很危险?
当晚回到酒店,裴芮洗漱完,将屋里所有灯都关上,坐在床头吸烟。窗帘敞开着,光透进来。莫斯科三月,夜晚冷得浓稠,风中带腥,扼住升腾的烟雾往外拉扯。
一根烟抽完,人也精神了不少。她打开搜索引擎的界面,试着按读音拼写俄文。
——以利亚.叶夫谢耶维奇。
搜出结果才得知,他姓伊格洛夫。
关于他的新闻报道大致分为两种,无一不和他父亲有关。
其一是多年以前,尹伊格初入军校的时候,无数报社纷纷留出大幅版面,激烈质疑军火商之子从军的资格。
其二是叶夫谢被捕时,部分报社在响应舆论热潮、进行抨击诘责的同时,顺道援引了昔日关于其独生子的尖锐社评。
话题中心是叶夫谢,没有太多伊格的具体细节。
裴芮关上电脑,倒进床被。随便翻看两下手机,渐渐困得睁不开眼。
手指一跌,不知怎么就点开了通讯录,滑到末尾那个名字。
——尹伊格。
指尖悬定在距离屏幕两寸的地方,始终没有真正下落。
正当她即将睡去的时候,他的电话忽然打进来。
“睡了么?”
“快了。”
裴芮连双眼也阖上了,含混地问,“有事?”
“没有。”那边有绵长通贯的风响,使他听起来不太真切,“……想听你说话。”
裴芮扬起唇角:
“有什么好听的。”
她的声线不细腻不甜软,的确很难定义为传统意义上的悦耳。磨在鼓膜沙沙细响,是很丰腴密实的质感。
他说:“很好听……我很喜欢。”
通话另一端,传来她短促的笑音。
“尹伊格。”她没头没脑,含糊地叫他的名字,应该处在一种困顿的状态。
伊格:“嗯?”
裴芮等了会,神志恢复一点,于是往下问:“你知道莫斯科哪里能买到处方药么?”
他想不到是这样一个问题,愣了半晌才说:“你想买什么?”
“止痛片。”
“刀口疼?”
“也不是。”她声音闪躲,“……不好形容。”句尾缓慢地消了声。
所以他不再多问。
“我知道了。”
沉默了一会,他开口:“在车臣的时候……”
那边没回应,只剩下规律的呼吸,一升一落,忽深忽浅。
睡着了……
尹伊格有些哑然,又有些庆幸。起初心念一闪失手拨出电话,他心里就稍感懊悔,怕她觉得自己太唐突,太急躁。通话的过程中,从嘴唇紧张到脊梁,膝盖都在往后压。
现在这样,倒是比较放松。
尹伊格将手机竖起来,她的声息徜徉,渗出音孔贴住耳缘,犹如她就在枕边酣眠。
枕着她的呼吸,他很快入睡。
裴芮一早起来,掌心还是烫的,紧握的手机不知何时耗竭电量,自动关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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