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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着姐姐的手,慢慢往膳房走去,卫希夷的脚步越来越轻快,渐渐地脚下开始小小地蹦一下。羽好笑地摇摇头,她喜欢这个妹妹,正如卫希夷喜欢她,任何阴霾失落都无法在妹妹身上停留,看到她就会有好心情。
走着走着,卫希夷用自己以为很乖巧,在姐姐眼里已经恢复元气的欢快语调问:“阿姐,阿姐怎么找到我们的?怎么知道我们在大殿了?那个公子先是怎么回事呀?”在她心里,姐姐无所不能。
羽不禁莞尔,牵着妹妹的手被小东西坠得一晃一晃的,也主动顺着力道与她一起摇,口里说:“我带人去殿上帮忙,就看到你们了。真不小心,不对,真淘气。”说漏嘴,羽脸上微红。觉得口气太纵容了,连忙教育妹妹:“而且也给公主的保姆添麻烦了呀。”
“哼唧。”
羽耐心地给妹妹讲道理:“你想,要是织室里有不听话的,多给娘添麻烦呀。对别人好一点,别人也会为你着想的。对不对?”
“她们不听话,娘能打她们,保姆打不到我头上!那我又不是奴隶……”在羽不赞同的目光中,卫希夷的声音越来越小。
羽想了一想,对妹妹说:“道理是一样的,道理就像太阳,它照着国君照着王后,照着大臣,也不因为一个人是奴隶,就不照耀他。”
“哼唧。”好像有哪里不太对,但是又不知道哪里不对,可是姐姐说的也很有道理的样子。
羽也不着急一次就说服她,只是慢慢地讲道理:“你不给她添麻烦,她也不给你添麻烦,多好?”
这个勉强能接受,卫希夷点了点头:“好吧,她们天天念叨,是够麻烦的。”
走过宫墙间的长巷,卫希夷忽然警惕地拉住羽的手:“有人!”
很快,羽也听到了转角的地方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将妹妹掩在身后,望向转角,羽惊讶地叫出了一个名字:“工?”卫希夷从姐姐的背后探出个头来,打量着来人。这是一个白净高挑的年轻人,看起来是宫中做低等杂役的奴隶,端在胸前的右臂上有斑斑的血迹。从衣服上分辨人的身份是极容易的一件事情,身份越低,穿的越少,南国又炎热,连草鞋都没得穿的奴隶也是不少。
卫希夷有些奇怪,这年轻人白白净净的,虽然表情让人不舒服,却依旧是个好看的人。以她八年的人生经验来看,只要长得漂亮的人,不论男女,运气总是比别人好一些。尤其宫中,选出来做门面的总不能选丑八怪吧?个子高,相貌也不错,怎么会还做低等的奴隶?还受了伤?
羽却是知道的,南君不断征伐四方,作为南君一方有些身份的人,羽的家庭是越过越好的。而被征伐的部族与小邦就是另一番模样了,工的邦国令南君恨得牙痒痒,阿朵夫人所出之子,便是死在与之对阵的战场上。南君连大度地任用其中有能力者为自己效力的事情都不想做,而将他们全部罚作奴隶,身份越高的人,只有更惨,许多男子被阉割。
工便是其中之一。
做了宫中的阉奴,做着最粗重的工作,哪里缺了苦力,便将他填到哪里。将膳房的溲水担走之类的活计,工也没少做。是以羽认得他,工是个阴沉的年轻人,但是能看出来,他极聪明,并且极有可能识字——识字的人和不识字的人,看到文字的时候,眼神是不一样的。读出其中的意思,记住,与一眼扫过像看了别不一样的花纹,停顿的时间、眼睛细微的动作,是不一样的。
后来被随便叫一声“工”,但是工以前一定有一个响亮的名字,有着不一样的来历。而且,他走路的样子,虽然带上一丝阉奴特有的步态,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架式,也是羽所熟悉的——那是武士行走带风的气概。
在这宫里,什么人都不能轻忽,哪怕是担溲水的阉奴。用心做活与随意泼溅,弄得膳房酸臭之气四溢,对膳房的人是截然不同的情况。惩罚捣乱的奴隶,也不能让污秽的味道消散得更快。羽一向与人为善,对方或真情或假意,总会回以善意,唯有工,无论如何开解,他总是一直阴沉着。
羽天生便有一种毛病,见人需要帮忙的时候,总忍不住要伸一把手。见工端着胳膊,忍不住问道:“前两天不见你来,他们说调你去修屋顶,这是摔的吗?医工……”说着又住了口。医工比巫医高明得有限,却也不是奴隶能用到的。
人们对于长得好看的人受到挫折伤害,总是会忍不住多生出些惋惜怜悯,不愿见美好的事物消逝。工虽然阴沉,脸却长得不坏。卫希夷虽然不喜欢他对姐姐爱搭不理,见姐姐释放了善意,便也跟着问:“要找医工吗?”她们姐妹自然是能够得到医工照顾的人。
工脚下没停,羽轻声道:“医工这会儿都忙着公子先呢,医工巫医我都见过,也知道一些治伤的办法,拿蚌壳烧成灰敷上能止血。就是不知道骨头怎么样了。你这样不行的,万一伤到骨头,可就坏了。”她没好说得太明白,其实这年代,小伤小病变成大伤大病没几天死了的事是常有的。奴隶又没什么条件养伤,全靠硬撑。
工站住了,定定地看着比自己矮了一头的少女。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不喜欢的少女,如果他还是一个健全的人,哪怕要与所有的青年勇者为敌,也要将她娶来做妻子,给她戴上最美的首饰,让她做最快活的女人。可惜,这不行。
他是国君的侄子,南君想令他的国家臣服朝贡,被拒绝后发兵攻打。他的族人砍下了南君长子的头颅,却无法挽救整个国家。成为俘虏,他不怕,只恨为什么自己生得太晚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国家按照自己的想法变得强大,便遇到了南君这个枭雄。变成阉奴,他也不想死,没杀了南君、令他亡国,报了杀父灭族之仇,他不能死!
羽轻笑了一下:“走吧,膳房里今天做蚌肉的,一定有蚌壳。”
工沉默地跟着她,卫希夷好奇地回头看着工,直觉得这个人不友好。到得膳房,里面正忙,有不少人同羽打招呼,羽也笑着回应,且提醒:“公子先有些不适,上头怕正烦着,都小心些。”厨工与厨娘一齐笑道:“知道啦。”心里很喜欢这样会做善意提醒的人,对她找蚌壳医治不讨喜的人的事情,也都当做没看见了。
一个胖胖的厨娘拿张荷叶包着块烤肉递给卫希夷:“哎,长个儿的时候,可不禁饿。”又有厨工拿一只铜盏盛了蜜水递给她:“就着,别噎了。”漂亮活泼的小女孩儿,大家都喜欢,如果她的家人也很和蔼可亲,就更会受到照顾了。
卫希夷嘴巴也甜,依次道了谢,一手一样,跑到羽身边,蹲着啃。羽又道了一回谢,手上却不停,取了蚌壳,清洗干净,烧磨成灰,将工的衣袖挽起,忽然皱眉,小声问道:“正过骨又伤了?有人趁你受伤欺负你吗?”
卫希夷听了便不干了,吞下嘴里的烤肉,生气地说:“谁这么不要脸?欺负伤者?”她淘气得要命,也会欺负小动物,却天然认为别人已经伤了再去欺负他,无疑是卑鄙的行为。工既然受这样的伤害,心情一定不好,她也就不计较工的态度问题了。手里的荷叶伸出去,又收回来,重讨了一块新的烤肉给工,说:“谁欺负你的?我去打他!”至于打不打得过,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反正,她不相信自己会吃亏。
羽哭笑不得:“你什么都不懂,连谁干的、那个人现在在做什么都不知道,不要冲动胡闹。”并不很生气,妹妹知道善恶,是件好事。只是应对的措施……
工看着少女宜喜宜嗔的面庞,心里喜欢她,但是又忍不住怀有扭曲的恶意。你的身边,纤尘不染,左右都是纯洁的人,连一个小女孩都会心怀正义打抱不平,你觉得世界很美好。你曾经让我不要那么阴沉,不要将事情想得太坏,要看到希望寻找出路,不要在心里存着毒汁。如果你的妹妹变成像我一样心机阴沉的人,你还会觉得世界美好吗?
工低下头,声音阴凉入骨:“你姐姐说的对。有些事,能做不能说。你要对别人做什么,一定不要告诉他,说了他就有了防备,你就做不成啦。”
羽微惊,脸也挂了下来,细看她的脸,眼角像是被谁用手指蘸了点胭脂轻轻抹过,留下一道连着鬓发的红痕。声音难得地冷了下来:“希夷,你不许做!听到没有?!工,你……包扎好去找个地方歇着吧,别被人看到了。”
她心地不坏,人却不蠢,别人对她如何,她都可一笑置之。工言语里对妹妹的撺掇之意,却不能不令她生气。
哟,听得懂?工心里有些玩味,听得懂呀,你希望的干净美好,是真还是假?工看卫希夷放下烤肉,接过了干净的麻布巾敷上蚌壳灰包扎伤口,忽然有些想笑。宫里的人说姐妹俩简直不像是一家里出来的,现在看看,确实不太像啊。
胖厨娘又过来了,小声对羽说:“公子先在宫里安置下了,上头叫送些酒食与他的卫士,还有给公子先备下热饭。好像是,方才就是不惯生食,才昏倒的。”羽是掌膳房的副手,答应了一声:“我这就来。希夷,你给工包扎好,你也回公主那里。不许耽搁!不许多说话,也不许听胡话。”卫希夷乖乖地答应了。
对妹妹,羽还算放心,纵不放心,自己又有了新任务也不能耽搁。膳房这许多人看着,工也做不了什么。羽小声对一个魁梧的厨工道:“等包扎好了,你看着工离开,别让人碰着了他的伤处,也给他带点吃的。找个人,取新鲜的生鱼脍,跟着希夷去公主那里。”厨工拍胸脯保证一定办到。
吩咐完,又嗔着卫希夷:“小淘气。”才提起裙子去看菜单。
卫希夷张望了一下,给工的胳膊上打了个蝴蝶结,小声说:“你别在我姐姐面前说那样的话。”
“哪样的?”工觉得有趣,这个小女孩儿让他看到了一丝不同的东西。
“那些要教我欺负人什么的,跟我姐姐多不搭呀,我姐姐身边该是有鲜花、有阳光,说交朋友,不能说欺负人。不过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哎……”
“什么道理?”
“我现在说不清楚,不过跟我姐说的不太一样。我姐说的也有道理啦。”工的话,像给卫希夷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令她愿意与这个长得不错的人多说两句。
工心头一动,问道:“你姐姐说的什么?”
“我姐姐说,道理像太阳,照着国君,也照着奴隶。好啦。”给工拉下了短短的袖子,盖着蝴蝶结。
工指着地上的影子说:“看,也有它照不到的地方。道理像寒冬,国君和奴隶都在它寒冷的怀抱里,但是国君有皮裘火盆热汤饭,奴隶只有单衣残羹。同样的道理,对不同的人,是不一样的。”
卫希夷“哦”了一声,看看影子,又眯眼看太阳,点点头,还想说什么,胖厨工已经挤了过来:“希夷啊,好了吗?你该回去啦,鱼脍要不新鲜了。”
卫希夷跳了起来:“嗷!我这就去!”又拖了块烤肉给工,“你好好养伤啊。哎呀,阿姐……”
胖厨工道:“忙公子先的饮食呢。”
“好娇气,”卫希夷皱了皱鼻子,对那只小鸡崽表示了不满,“生鱼脍多好吃。”对羽的背影喊了一声“我回去了”,又快活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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