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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遇到贞德之前,他的祖国割土求和,连年战败,人人都说上帝连一丝名为希望的光芒都不肯赐予法兰西。
直到他遇见贞德。
在许多许多年后,吉尔德雷斯元帅都能回想起他见到贞德的第一面是怎样的场景。军中对她的评价当时已经呈现出十分明显的两极分化,一方高声赞颂着,这是法兰西圣女,是救国圣女,声势浩大地宣告着这位自称见到了神迹的少女的即将到来,另一边反对的声音在这样狂热的拥趸下显得微乎其微,却仍然带着满满的恶意诋毁着她,不就是个牧羊女吗,装什么装,她迟早有败露的时候。
出于年少时的遭遇与种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经历,吉尔德雷斯自从承袭爵位之后就表现出了过分的冷静与坚忍,为人处世十分谨慎,不管外界对他这人再怎么褒贬不一也都形成了一个共识:
这个精明的青年,行事毫无顾忌,为人果敢坚忍,和王室里那些涂抹着白粉,戴着厚重的羊毛假发的蓝血贵族是截然不同的人物。
当这种评价传到他耳中的时候,法国王室已经将百合花的纹样赐在他的军旗上了。年轻的法兰西元帅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漫不经心地往地上一插,好让黄土拭去血迹,而就在此时,一阵欢呼爆发了:
“圣女贞德,圣女贞德!”
他平时的冷静与机敏几乎在这一刻全都抛到了天外,只能看到那个梳着粗发辫,穿着银色铠甲的少女骑在马上,手握战旗一路行来,周围的阴影与恶意都不得不为她带来的明光而低头退却。
贞德拔出查理五世赐给她的剑,雪亮的剑锋反射着夺目的光辉,她喊道:
“爱我,就跟随我!”
“谁拥护上帝和他的少女?谁同我一起打到奥尔良去?”
雪白的战旗猎猎飞舞,金色的流苏比正中午的阳光还要耀眼,那种纯粹的光明与奉献式的牺牲精神,几乎是连一秒钟的时间都不用花费,就已经让吉尔德雷斯将那个穿着银色战甲,手握长枪与战旗的少女铭记在心底了。
——我愿意跟随你,我愿意同你一起打到奥尔良去。
那是1429年的8月里一个极为难得的好天气,阳光久违地从法兰西上空盘旋许久的乌云中慷慨地露出踪迹,微弱的亮金色逐渐展露出温暖的模样,窥探着旌旗猎猎飞舞、刀剑之声铿锵不断的战场。
人们都知道,阳光格外眷顾浅色的事物,两相叠加之下更能给人一种明亮的、充满希望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正是深陷战争之苦的法兰西和英格兰双双急需的。对于一个法国人来说,不管是谁,如果让他用当下看到的东西来举个例子形容这种希望的感觉的话,他第一个想到的,必然是永远飘扬在法兰西阵中的那面洛林十字旗,和法兰西的护国圣女那一头色泽浅淡的、淡金的长发。
洁白的旗帜在法兰西联军那一方高高飘扬着,法兰西的子民们纷纷抱着接近狂热的态度口口相传,歌颂着、赞扬着圣女的神迹与英勇,她的无私她的善良她的聪慧,他们口中的“圣女”。已经完全带有了传奇的色彩,与事实相去甚远。按照常理来说,这样将一国的生死存亡都牵系在一个人的身上的行为未免有大大的不妥,然而对于法兰西,这也算得上是兵行险棋了。
“——我才没有那么伟大。”贞德将旗帜与长剑细细擦拭好,珍而重之地放在自己的床边,然后才卷起一块干净的毛巾咬住,为了让处理伤口之时,避免因为剧烈的疼痛而咬断自己的舌头或弄伤口腔:
“吉尔德雷斯卿,我准备好了。”
这时,一直隐藏在黑暗里的人才向前走了两步,终于将自己暴露在这过分强烈的秋日灿阳之下。
法国人的骨子里或多或少都带有一些自名为“浪漫”的因子,情话张口就来,诙谐幽默,善于交际,然而这些特质并未在这位年轻的法军元帅身上展露半分。
他总是这么一副不苟言笑的、端正而自持的严肃模样,比起热情浪漫的法国人来说,他可能更像是在一副法兰西的皮囊里填充了百分百的德国佬。就好比说当下,他只是匆匆看了眼贞德遍布血迹、绵软无力的右腿,就相当拘束地移开了眼睛:
“……我还是叫个女随军医师来给你处理吧。”
在刚刚得知贞德受伤的消息之后,他整个人就处于一种极端冷静与暴怒交杂的诡谲情绪当中,然而这些所有的负面情绪与阴暗情绪被他控制的极好,完全不会在他的女武神面前展露半分。
然而贞德因失血过多而愈发苍白的脸上却缓缓露出一个笑容,她摇了摇头轻声道:“不行啊,挚友。”
“在他们眼里,圣女怎么能受伤呢?”
吉尔德雷斯一言不发地走上前去,拿起干净的绷带与药水,以一种几乎轻柔到了发痒的地步的力度开始为贞德的伤口清洗包扎。
这对这个向来克制而冷静到非人地步的人来说,简直堪称稀世奇景了,如果这幅画面被任何一个普通的法国士兵看到,他恐怕会立刻去接满满一盆冷水泼自己一脸,以证实刚刚自己没有产生什么诡异的幻觉。
但是由于他向来对贞德一直都是这么个态度,她倒也没为之而深表诧异,只是在包扎到一半的时候,伤口实在被刺激的生疼,便想随便说些什么事情来转移注意力,正好可以节省以后需要为之商榷的时间:
“吉尔德雷斯卿,我们的援兵什么时候能到?仅凭这支兵力悬殊的部队,想要攻下英军的壁垒恐怕伤亡数会很大的,如果可能,我想尽可能减少我们的损失。”
吉尔德雷斯手下的动作微微停了一瞬:“圣女,您真是……善良啊。”
他包扎伤口的动作又轻又快,在他成功地将接下来那些过分炽热与僭越的话语吞回肚子里去的时候,正好完成了最后的缠缚和打结,他将纱布和剪刀放回托盘里,卷起帘子,让明媚的阳光能够照射得到这个简陋的行军帐篷的每个角落。
贞德之前因为疼痛而发白的脸上终于因为这句夸赞而泛起了十分淡薄的血色:“挚友,请不要这么盛誉我,我只是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紧急时刻,危机当头,换做谁都会去这么做的,就好像正聚集在你我的军旗之下奋战的将士那般——”
“可是你受伤了。”吉尔德雷斯对贞德那些过分自谦的话语置若罔闻,这对向来把贞德的字字句句奉若金科玉律的他来说,是十分罕见的事情。他快步走到贞德身前单膝跪下,仰起头来看着这位年轻的、英丽的“奥尔良少女”:
“挚友,我很担心你。”
人之所以能称之为“人”,就是因为人有着动物所难以比拟的、更难以学习抑或是超越的本能,比如说爱,比如说自知之明,再比如说克制。然而以上提到的这些东西,在此刻于法兰西元帅的身上尽数体现出来了。他那些炽热的感情,那些执着的信仰与疯狂的渴望,尽数被浓缩在了简之又简的一句话中:
“这是我的失职。”
贞德失笑:“说什么呢,吉尔德雷斯卿,你可没有被国王下达保护我的强制命令,更何况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圣女啊。”吉尔德雷斯仰望着银甲金发的少女,轻声道:
“如果你真的觉得我已经做的足够好了的话,那么就请你下次不要受伤了。”
“我记得在那一次险象环生的战役里,你甚至愿意用护身符去交换那个英国俘虏的命令,这是多么可贵的、慈悲的仁爱之心,请把这种心思多分给自己一点……”
他压抑着自己的种种混乱的思绪,低头吻了吻贞德的手,珍而重之得一秒钟都不敢多加停留:
“那我就放心了。愿上帝保佑你。”
那只手与之前他亲吻过的贵族少女、公侯夫人们保养精致的玉手完全不同,上面不仅有着粗砺的剑茧,更是有着不计其数的、大大小小的伤口,这些伤痕与风霜使得这只手完全不像一只少女的手,而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贞德她明显更偏向于一名战士。
在同龄人尚且只能编织刺绣,忙于琐碎的杂事,将大好青春日复一日地消磨在无休止的劳动与琐事中的时候,她就已经穿上战甲与男装,投身于军营与战场了。
这种英武的、坚定的女性,在遇到贞德之前,吉尔德雷斯一直以为世界上是不会有这种至真至美的人的,他甚至曾因为那位布列塔尼公爵的外甥女而对世上一切女性都心生厌恶与反感,在他的眼里,所有的女人都是身上生长着充满毒液的倒刺的荆棘,他的早年生涯里甚至没有任何与“爱”有关的感情。
后来有一天,荆棘丛里突如其来地生长出了一朵白玫瑰。
他和贞德并肩走出军帐,来到作战沙盘前,将名为“奥尔良”的城市抹平,插上法兰西的旗帜,年轻的元帅微微一侧头,就能看到旁边正双眉紧皱,与人们商讨着接下来的行军路线与部署的时候,突然就觉得之前一直被他所厌恶的阳光,都没有那么刺眼了。
正如圣经的雅歌所高声赞美的那样,我的佳偶在女子中,好像百合花在荆棘内。
随着贞德的圣女之名在军中愈发远扬,另一些关于她的不利传言也在悄然散播开来,流言传播的速度几乎与她战无不胜的速度一样迅猛:
“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作为一个女孩子,她这样抛头露面实在……啊啊,有失体面,太没规矩了。”
“你听说了吗,她甚至昨晚亲自去把那些军妓赶出军营了!”
“这可不是上等人的做法——啊,我忘了,你想想,她本来就是个牧羊女嘛。”
种种与其相关的诽谤日嚣尘上,然而让人尴尬的是,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对贞德的品行真正做出什么具有毁灭性打击的评论,毕竟贞德素来品行端正又高洁,完全找不到能够挑剔的地方,这就让流言的传播者们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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