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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夜正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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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暧本来昏沉沉的,那时的情形已记不大清了,但见众人来来往往,忙得团团转的架势,心中也有几分明白自己出了何事。

    就在后怕之余,见他来了,不免又是宽慰,又是欣喜。

    可他一进门便夺了碗,说要服侍自己,不知怎的浑身就紧了起来,偏偏翠儿那丫头又去得快,蹲身行个礼便落荒似的退到了外间,更让她有些无措。

    徐少卿却也有些愣。

    这大半日,他马不停蹄,几乎片刻也没闲着,虽说是没听什么吵吵嚷嚷,脑中心中却都是乱糟糟的,可这时见了她,那牵挂的肚肠便像有了着落,心头忽然便沉静下来了。

    他没言声,撩撩袍子,托着碗挨到床沿上坐了。

    她吃了一吓,慌不迭蠕着身子朝里躲,但毕竟气正虚着,勉强挪了寸许就没了力气。

    他却似浑然未觉,又向里靠了靠,腿半架在床榻上,像是才算坐安稳了,隔着曳撒和软衾与她挨在一起。

    高暧登时急了起来,虽说之前甚至曾被他拥过,可现下是在榻上,这般贴近着实让人心慌。

    “公主莫动,这身上的毒才刚解了,暂且不宜进膳,臣先服侍公主用些汤水,润润肠胃。”

    他说着便在碗中舀了一匙,贴唇试了下温热,又吹吹凉,这才送到她嘴边。

    她微微侧头垂着眼,咬唇低声道:“有劳厂臣,我方才已喝了不少,厂臣先放着吧。”

    眼瞧着将将是个满碗,这么却成了喝了不少?

    这温吞的小性子不过“安静”了半日,才醒来竟学会扯谎了。

    徐少卿望着她,眉间揪了个疙瘩。

    “公主这般说,是嫌臣手脚不周,比不得那个叫翠儿的丫头,还是压根儿就不想叫臣服侍?”

    “不,不……得蒙厂臣不弃,诚心待我,这次又救下了我的性命,我……我怎会嫌弃厂臣?这话听着叫人好生不安。”

    她急生生的辩着,却没敢瞧他。

    这次又救了她的性命?

    徐少卿挑挑眉,知道其中有些误会,瞧着也没人与她说知,他心下坦然,索性也不说破。

    “臣是奴婢,对主子赤心不二乃是本分。臣心里敬重公主,更将公主视作家人,但似方才那般言语,才真叫臣寒心惶恐。”

    一面摆着主子奴婢的大道理,一面却大喇喇的攀扯什么家人,明着暗着更是没规没矩,不知占了她多少便宜。

    暗说日子也不算短了,对着他这副得寸进尺的模样早该惯了才对,可高暧在这上头竟也是个迟性,每每遇上仍是被惹得心慌意乱,立时败下阵来。

    她低着头,不知该怎么回他,却见那汤匙又送了过来,没奈何,只好轻起樱唇,张口喝了。

    徐少卿目不斜视,面上一本正经,拈着汤匙次第送过去,片刻间便喂了大半碗。

    高暧却是暗自心头砰跳,怎么也定不下,一勺勺的喝着,全没尝出个滋味来,蓦地里咽得快了些,喉间一激,登时咳嗽起来。

    “是臣疏忽,喂得快了。”

    他嘴上告罪,抬袖就去帮她抹拭唇边颌下溅出的汤水。

    “厂臣不必……”

    她话刚出口,却发觉那只手竟忽然抚上自己脸颊,顿在那里不动了。

    “厂臣,你……”

    她没料到他竟会这般逾礼,促然惊呼,不由竟呆住了。

    “公主怎么了?敢是觉得哪里不适么?”

    徐少卿不着形迹的收回手,只留她怔在那儿不知所措。

    “没……没有。”高暧面色潮红,声如细蚊。

    定了定神才把眼斜觑,见他神色如常,没半点变化,暗地里也自疑了。

    莫非刚才那只是无意间的一触,实则是自己想多了?

    见他重又拈起汤匙,在碗中轻轻搅着,赶忙抬手摆了摆:“我已喝得足了,厂臣且放着吧。”

    他也没勉强,随手将汤碗往妆台上一搁,并不起身,也不言语,仍旧挨着她坐在榻边。

    她心头忐忑,却也不敢出声,那手微颤着,垂眼靠在软囊上发愣。

    若是两下里有话说倒还好,这般寂寂的,心思落在那处,反而真真让人难捱。

    高暧只觉彼此相贴的地方被焐得越来越热,那股微妙之感隔着被衾渐渐发酵,烘得整个人都红烫了起来……

    一想到他定然也是如此,便恨不得立时找个地缝钻进去。

    “公主才刚解了毒,正该早些歇息,臣原不该打挠这许久,只是有些话不得不说,还望公主见谅。”

    她不意他忽然开口,说得还是正经话,愕然抬头望,见他也正瞧着自己,俏脸不禁一窘,应声道:“厂臣有话请说,不必告罪。”

    徐少卿看着她,只见因局促而生的红晕如胭脂般晕在那苍白的小脸上,凭空增添了几分颜色,娇美之余缺也掩不住那份带着病容的憔悴,像是因这一回,将许久积淀的些许元气都耗去了。

    他暗暗一叹,正色道:“这次公主能得脱大难,实再是不幸中的万幸。臣原本还曾向公主夸下海口,说什么定会护持周全,如今瞧着,实在有些托大了。”

    高暧听他忽然说起这话,不禁颦起眉来。

    “厂臣如何这般说?是我自己只顾着心急,又没见识,才勿信了人言,以至酿成此祸,又与厂臣何干?”

    她顿了顿,似是被什么袭上心头,面带忧惧问:“前时厂臣曾说,当年那杀人凶徒尚留在宫中,这次……敢就是此人么?”

    徐少卿先是别开眼,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手捋着曳撒下摆,跟着不紧不慢道:“此事只怕另有牵连,臣目下还在查,公主知与不知也没什么两样,况且臣也说过莫再理会,就请公主不必再问了。臣的意思是,此次虽是累及公主伤了万金之体,但其实未尝不是件好事。”

    “好事?”她凝眉望着他,愕然不解。

    他身子微微前倾,压住些声息问:“公主可还记得,臣曾经谏言过,请公主尽早离开京师么?”

    “你是说……”

    徐少卿点点头:“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世事难料,眼下或许便是个机会,只是不知公主可愿听臣安排?”

    高暧闻言,心头登时又怦然起来。

    这次在鬼门关里打了个转回来,她对这大夏宫廷已不存半点幻想,若能就此离开,自然是最好不过的。

    可是他呢?

    离了这里,他们还能像这般相见么?

    高暧忽然发觉,对他的那一丝牵挂早已结缠为茧,笼在心头,剪不断,抽不清,再也无法轻易割舍。

    想到这里,不禁幽幽一叹。

    “公主为何叹气?莫非舍不得离宫么?”

    她听他这么问,咬了咬唇,心中好像憋着一口气,难受得不行,终究还是忍住没问,低眉掩去那片愁色。

    “厂臣误会了,宫里我本就不惯,又怎会舍不得?只是……嗯,猛然听起这么说,一时没转过来罢了。再说,我在宫中相熟的,也就只有厂臣,厂臣如何安排,我便如何做就是了。”

    徐少卿似是从中瞧出了什么,却也没说破,点头道:“既是公主这般说,臣便好放心行事了。”

    说着俯过头去,对她低声耳语。

    高暧一一应着。

    堪堪说完,他长身而起,双手一拱:“天晚了,请公主及早安歇,待明日得闲时,臣自会再来。”

    他这一转身要走,高暧忽然竟害怕起来。

    方才还觉得这般贴近很是不妥,这会儿却没来由的发空,恍然间竟有些舍不得。

    心中六神无主的寻思着,终于忍不住叫了声:“厂臣!”

    徐少卿却退了几步,正要转身,闻言重又回到床榻前。

    “公主唤臣有何吩咐?”

    她能有什么吩咐?可又不知该怎么说。

    踌躇半晌,只好道:“我有些心慌,厂臣若无甚要紧事,可能再多留片刻么?”

    话刚出口,自家便吓了一跳。

    夜深人静的,自己却出言留他,这算做怎么一回事?

    可话也出口,想收也收不回了,只恨不能羞得把脸埋在被中,哪敢再去看他。

    徐少卿瞧着她那副窘迫的样子,唇角终于弯起一抹玩味的笑。

    “既是如此,那臣便遵从公主吩咐再留一留。”

    他敛了笑,又跟着道:“不若这样吧,索性便由臣读几段佛经,待公主睡了再走。”

    佛经?

    她像是听到一见破天荒的事情。

    蓦地抬起头来,便见他已伸手入怀,拿出一本蓝封册子。再仔细瞧瞧,忽觉有些眼熟,正是回赠给他的那本《大佛顶首楞严经》。

    她讶然一惊,见那册子上折痕毛脚殷然,显是常常翻看所致,不禁问道:“厂臣一直把这经卷带在身上么?”

    “是,公主亲手授经,命臣修身养性,岂敢不遵?自然要卷不离身,勤加诵读,方不负公主一片心意。”

    他面上答得恭顺,眼角却蕴笑觑她反应。

    高暧早羞红了脸,不自禁的又垂下头去,可偏偏心中却漾着一种别样的欢喜之情。

    徐少卿也不多言,重又坐回榻上,却没再与她挨近。

    托着那蓝封册子,用纤长的手指揭开,轻启薄唇,念诵起来。

    沉冷的语声似吟似唱,初闻有些怪,但很快又觉空灵至净,不含半分杂念,倒也颇与经中之意相合。

    烛焰轻颤,像也在招摇。

    高暧望着他,见那张玉白的脸染上了一层靡曼的金色,方正持重,宝相庄严,竟不似尘世中人。

    她只觉心中恬然安详,竟忘却了所有的不适于烦扰,渐渐觉得眼皮发重了……

    他瞧在眼里,口中却没停,凝望着那张俏脸带着笑意鼻息调匀,睡得熟了,方才收起经卷,替她拢了拢被子,起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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