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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底四月初,正是弥山上的樱花开的最好的时候。
苏哲紧张的站在山路上,袖中的手紧紧攒起。
这个时节各家的女眷总会上山赏樱,今日安亲王的外孙女和常州正七品推官蒋谭的女儿蒋滢滢就会来到这里。
他之所以知道的这么清楚,是因为他已经经历过一次。
那一次他错过了,今生绝不会让这种事重演。
苏哲在山上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了两架几乎一模一样的马车,和一个熟悉的人影,定国公世子齐沛。
记忆顿时如潮水般涌来。
那次他提前打听到蒋滢滢偷跑出来赏樱,所以先一步等在了山上,希望能远远地看她一眼,或是找个机会跟她说上几句话。
当时他就站在这里,等着那架挂着青色帷帐的黑漆平头马车驶过来。
结果赶得不巧,安亲王的外孙女魏澜也偷跑了出来,为了避人耳目同样在大街上随便赁了一架车,与蒋滢滢所乘的那架别无二致。
苏哲分不出来谁是谁的,下意识的往前走了几步,就在此时,两架车都抵达了山门口,车上的人撩开帘子准备下来。
可是后面那驾车却不知为何忽然惊了马,马儿嘶鸣着往前冲去,与前面的车撞在一起,已经站起来准备下车的人就纷纷滚了下来。
苏哲当时下意识的冲到了离自己比较近的靠前的那架马车旁,结果跌落下来的却是魏澜。
已经伸出去的手本能的收了回来,魏澜惊呼一声重重摔在了地上。
他回过神立刻向后面看去,就见齐沛已经将蒋滢滢稳稳接在了怀里。
事后,魏澜左臂骨折,在家中休养了许久。
而蒋滢滢被齐沛抱住的画面不仅被他和当时在场的几人看到,还被远处几个游人看到了。
虽然事出有因,但蒋滢滢的声誉到底受损,定国公府向来不落人话柄,即便并不愿意娶这样一个门第低微的女子进门,但到底还是让齐沛娶了她。
苏哲想到此处,拢在袖中的手握得更紧。
蒋滢滢与齐沛成亲后,引得许多人嫉恨,尤其是那些一心想与定国公府攀亲的人。
渐渐地开始有人说那日弥山上的事是她故意安排的,为的就是死皮赖脸的嫁给齐沛。
这种流言蜚语传了许久,直到蒋滢滢怀了身孕,诞下定国公府的嫡长孙,才渐渐有所好转。
苏哲见他成了亲,连孩子都有了,即便心中再如何不舍,也只能把这份心思强压了下去,埋在心底,按照父母的意愿娶了一个门第相当的女子为妻,度过余生。
在他四十岁那年,一次偶然的机会,私下遇到了蒋滢滢。
只是当时的蒋滢滢坐在亭子里跟身边的下人说着话,并没有看见他。
他站在亭子外一处偏僻不惹眼的地方,默默地看着她,原本只想看几眼就走,却听到她失落的声音隔着纱帘隐隐约约的传来。
“我知道他对我好,可是那又怎么样呢?他的心并不在我这儿。”
“夫人您这话说的,国公爷这些年只娶了您一个,连妾室都没纳过一房,府里的两位少爷两位小姐都是您所出,他的心不在您这儿还能在哪儿?”
蒋滢滢摇头:“我不知道,但肯定不在我这里。”
“夫人您多虑了。”
下人轻叹一声,将她腿上的毯子往上拢了拢:“您就是想得太多,这病才一直不见好,大夫可是一再叮嘱让您不要多思多虑的。”
蒋滢滢轻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莫名的悲戚。
“你们不懂,你们都不懂。他对我好,但他看我的眼神里,从来没有爱,从来没有……他只是尽一个做丈夫的责任,他只是把我当成一分责任……”
她说着似乎喃喃睡去了,下人唉声叹气的将毯子给她搭在身上,又将亭子里的暖炉挪了过来,这才默默地站到了一旁,静候她醒来。
苏哲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走的,只记得回到府邸时,脑子里仍回旋着她语气中那浓的化不开的绝望,让人心碎。
心碎过后便是恼怒,对齐沛的憎恨和责怪。
为什么娶了滢滢又不好好对她?为什么要让她这样伤心难过?倘若当初和滢滢成亲的是自己,他一定不会让滢滢这样伤心!
这想法像是一颗种子,在脑海里生根发芽,蒋滢滢病逝的时候他这样想,他自己临死的时候还在这样想。
所以当他一睁眼,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十六岁,告诉自己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定不要再错过滢滢!
如今,他的滢滢就要来了,他再也不会错过!再也不会!
马儿果然如前世一般受惊,他飞快的越过前面那驾车,直奔后面的马车而去。
途经此处的齐沛原本已经准备要接住掉落下来的人,却冷不丁被人挤到了一旁。
电光火石间,他看到一抹人影从前面的马车中跌了出来,心中陡然一惊,当即飞扑过去。
可他离这驾车稍远,扑过去时已经来不及将人接住,只能把自己垫在那人身下,免得磕到了她。
那人跌落时好巧不巧的趴在了他身上,温软的唇擦过了他的嘴角,虽然转瞬即逝,但齐沛还是感觉到了,一张俊脸顿如火烧。
魏澜回过神赶忙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对他说了声多谢,转身便要上车回返。
出了这样的事,她是不能再进去赏樱了,不然被爹娘知道非扒了她的皮不可。
齐沛心下一慌,也不知是哪根儿筋不对,赶忙上前一步,低声道:“我会负责的。”
魏澜一怔,脸色微红,瞥了他一眼:“不用!”
啊?
齐沛愣在原地,等她上了马车才反应过来,急的恨不能追上去。
不用?
为什么不用?
他是真的想负责啊!
数月后,苏哲如愿娶了蒋滢滢为妻,齐沛则还在跟魏澜周旋。
魏澜并非对他全不动心,但因为自己身子不好,是不易受孕的体质,故而始终不曾答应。
后来见他一再坚持,说什么也不肯放弃,索性就把这件事如实相告,一来是想让他知难而退,二来也是断了自己的念想。
谁知齐沛听了之后,却告诉她说他也不能生孩子,因为那日她从马车上掉下来的时候,把他下面砸狠了,他不行了。
魏澜听了又羞又怒,说他撒谎,他却说没有男人会拿这种事撒谎,不然传出去岂不是永远都抬不起头。
还说他之所以一直说要娶她,就是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娶了谁就是害了谁,他不忍心害别人,就只能来缠着她,反正他现在变成这样也是她害的,因果报应。
魏澜听了不知有多伤心,仔细回想竟觉得他说的或许是真的。
她那日从车中跌下来,确实摔的挺狠,还记得自己砸到他身上时左手确实隐隐约约碰到过一团异物。
当时也没多想,现在想想越来越觉得有这个可能。
这么说他真的只是为了这个才要娶她,而不是真心爱慕她?
魏澜红了眼眶,抹着泪走了。
齐沛虽然心疼的厉害,但又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将错就错,想着等到成了亲再好好哄她。
后来魏澜果然松了口,但对他的态度却大不如前。
齐沛的爹娘身居高位,与宫中太医均有往来,在他提出想要娶魏澜为妻的时候便仔细打探过魏澜的消息,结果竟打探到她身患恶疾,不易受孕,说什么也不肯同意这门亲事。
要知道他们只有齐沛这一个独生子,就等着他为齐家开枝散叶呢,怎么可能同意她娶个生不了孩子的女人回来,就算这女人再怎么身份显赫,那也不行!
齐沛说魏澜只是不易受孕,不代表就一定不行,好好养养说不定能生出来呢,就算真的生不出来,大不了他多纳几房妾室就是了,保证让齐家一定后继有人,不会断了香火就是。
齐父齐母仍旧不肯,齐沛整日忙于与他们周旋,一时间竟不得空再去骚扰魏澜。
等他终于把父母说服的差不多了,再去找魏澜时,发现她对自己简直可以说是冷若冰霜。
齐沛不甚在意,只想着等婚后好好补偿她,让她消了这口恶气。
结果有一次魏澜竟问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说是要提前在府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找几个作为陪嫁带过来,将来做他的通房,他若喜欢的话纳为妾室也可以。
齐沛气得狠了,把她抓过来按在怀里就乱亲了一通,堵住了她的嘴。
谁知亲着亲着就有些不受控制起来,满脑子都是些旖旎的想法,直恨不能立刻将她吞进肚里去。
魏澜原本心底绝望,挣扎了几下就随他去了,想着他果然不爱重自己,不然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可是眼泪从眼眶滑落的时候,身下却被什么硬物硌到了,她越是挪动,那东西就越紧的贴上来,齐沛的呼吸也随之变得越发沉重。
魏澜回过神来,扭头避开他的唇,大骂:“你……你不是说你不行了吗!怎么……怎么还……”
齐沛缓了片刻才明白她说的是什么,一时间也是有些尴尬,但两条手臂却仍旧紧紧地箍着她,不愿放开。
“可能……可能见着你它就好了吧!”
他信口胡诌。
魏澜气红了脸,羞恼的想要挣脱。
齐沛食髓知味,哪里肯放,寻着她的唇便又追了上来。
几番挣脱不得,魏澜渐渐安静了下来,羞怒之余心中漫上无限的感动,也知晓他是为了娶她才故意那么说。
泪水再次滑落,这次却是因为欢喜,她情不自禁的环上了齐沛的脖颈。
齐沛得到回应,越发动情,待两人的唇齿终于分开时,魏澜的衣衫已是凌乱不堪,他的一只大手还探入了她的衣襟里,恋恋不舍的覆在那柔软上不愿移开。
魏澜红着脸埋首在他怀中不敢出来,他抱着她说了好一会儿的情话,直到天色渐晚,不得不分开,才亲吻一番后暗中将她送回了魏府。
自此,苏哲与齐沛均是如愿,娶得了自己心爱的女子为妻。
但不同的是,魏澜一生受尽齐沛宠爱,即便齐父齐母当初对她不喜,也未曾难为过他什么,齐沛在其中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无论是安抚父母,还是体贴妻子,都做到了最好的一面,让双方关系得到了最大的缓和。
魏澜生子后,两方更是关系和睦起来,齐沛不愿再纳妾,齐父齐母也未曾再逼迫过他,
毕竟他们当初也只有齐沛这一个嫡子,如今魏澜已经生了一个,那死去的外室也生了一个,齐家后继有人,老两口也不是那真的不明事理的人,不会再为了房中事让儿子儿媳之间生分。
可蒋滢滢却因门第低微而备受公婆白眼,苏哲数次为她与父母发生争执,几乎与爹娘反目。
他对蒋滢滢极好,让蒋滢滢不用去管这些事,保证无论爹娘怎么样,他都会待她一如初心。
蒋滢滢对他的情意十分感动,但正因如此,也更不想他为了自己与爹娘交恶,遂更加小心的侍奉起公婆来。
久而久之,她夹在中间越发难做,丈夫对她越好,公婆就越是不喜欢她,无论她如何小心殷勤,也得不到半分褒奖,反而惹来更多的是非。
苏哲对父母发脾气,说滢滢已经如此懂事,你们还想怎样。苏父苏母则说蒋滢滢是故意摆出这副作态,挑拨他们父母的与儿子之间的关系。闹的蒋滢滢在公婆那里受了气,也不敢告诉给苏哲,怕他再为自己与公婆争吵。
可她不说,苏哲白日又不在府里,时间一长便以为父母与她的关系缓和了,殊不知所有的情绪都被蒋滢滢藏在了心里,面对他时是一副笑脸,等他一走便愁容满面。
没过多久蒋滢滢被诊出怀了身孕,这一胎却怀的格外艰难。
她在孕期还要小心翼翼的侍奉公婆,回到自己的院子也无法放松,生怕一个不小心被苏哲看出端倪,家中又是一阵鸡犬不宁。
忧思之下,胎像不稳,加上一场风寒,几乎就要了半条命,生孩子时又恰逢难产,更是连这半条命也没了,只来得及看自己的女儿一眼,就撒手人寰。
苏哲痛不欲生,不明白为什么重来一世,自己还是失去了她。
思来想去,唯一能想到出了差错的环节就是蒋滢滢刚刚生下的孩子。
前世即便齐沛对她不好,她也平平安安生了四个孩子,直至四十余岁方才离世。
而今生自己全心全意待她,她却这么早就去了……
苏哲来到婴儿床前,看着里面连眼都没睁开的小婴儿,鬼使神差的伸出手去,掐在了她的脖子上。
还是一旁的奶娘惊觉,猛地将孩子抢了过去,才保住了这孩子一命。
此后的事苏哲一直混沌不清,他一直在想,究竟是为什么?究竟是哪里错了?他的滢滢为什么会这样离开……
他甚至开始隐隐后悔,若是那日在山上他没有挤开齐沛,让她向上一世一样嫁入定国公府,对她来说是不是好一点儿?最起码她不会死得这样早……
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又被他自己否决了。
他重活一世就是为了娶滢滢的,这怎么会错?这怎么可能错?
错的一定是那个孩子!一定是她!
苏哲在这样浑浑噩噩的思绪里过了十余年,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看岁月流逝时光变迁。
他不再反驳父母,父母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想让他续弦?他续。
想让他纳妾?他纳
想让他开枝散叶?他散。
他纳了很多妾室,生了很多孩子,有段时间甚至分不清哪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因为他不在意,不上心,不当回事。
直到那个孩子回来,直到那个五岁就被他赶出府去,唯一一个曾深深地被他记在心里,也被他恨在心里的孩子回来。
随着这个孩子回来,他才发现岳父大人不知什么时候傻了,整个蒋家几乎都散了。
这些年他因为不敢想而刻意忽视的那些人,竟然落到如此地步,也都跟前世全然不同了。
他记得前世滢滢嫁给齐沛之后,定国公府对蒋家多有提携,蒋老先生后来官至三品,将恩荫给了自己的长子。另外两个儿子如何他不太清楚,但听说也都过的不错,总之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让苏哲又开始疯狂的想起了往事,想起那个折磨了他多年的问题:到底错在哪里?
难道真的因为他娶了滢滢,所以一切才会变得不同吗?
是,就是因为他娶了滢滢,一切才会不同……
这是他直到死,直到亲自点燃的那场大火席卷了自己,才终于肯承认的事情。
满墙画卷被火舌吞没,画上的女子只有背影。
苏哲紧紧抱着蒋滢滢当初嫁给他时穿的那身嫁衣,仿佛看到她在画上回过头来,眉目含愁,哀怨的说了一句:“阿哲,我要是没有嫁给你就好了。”
苏哲泪流满面,跪在地上紧紧蜷起了身子。
“你果然是怪我的,你果然是怪我的……”
他就知道,若能回头,她一定会怨他的,所以他不敢让她回头,不敢,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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