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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光线翻过窗格,照射到董国丈的脸上。
静谧的院落,似曾仍在夜间,感应到这束光,他嘴角牵拉着胡须一阵抽动,陡然意识到什么,从锦被中猛地坐起来……费力睁开眼睛,身上的衣裳已经被人换过,没有丝毫的酒气,只是那窗户透来的亮光,驱使着他赶快起身。他皱皱面孔,甩走倦意,站起来穿上一双木屐,迫不及待地赶往窗边,心中暗道:“坏了。不能任那小子把我灌醉了扔这儿,得找到他,问问昨天说的话算数不算数。”
透过窗户,寂静的院落里有两个姑娘在院子中央的小树边换踢毽子,时而发出几声脆笑。董国丈往外走去,木屐踩在木地板上“啪啪”响。
推门而出,伴随着响动,两个姑娘飞快扔了毽子跑过来,连忙鞠躬招呼:“老爷爷你起床了呀,有什么事您吩咐我们去办。”
老爷爷起床了?
董国丈看着她们,见她们慌张询问,觉得“老爷爷”不是调侃,只是为什么要叫“老爷爷”,他还是一时难以明白。
他不由眯紧眼神,想知道这俩是什么人。
丫鬟?
还是狄阿鸟的家眷?
能悠闲地在院子里踢毽子,称呼人称呼“老爷爷”。
塞外游牧人常拿老婆来招待客人,这两个姑娘不会是……
一阵邪恶的猜测,伴随而来的是阵阵恶心,尤其想到狄阿鸟这辈分和与自己女儿那种暧昧的关系,老头有点头皮发麻,只想知道自己衣裳是不是这俩姑娘给换的。
前面的姑娘说:“老爷爷。我给你打洗脸水吧。”
后面的姑娘跟着说:“我扶你去茅坑。”
前面的姑娘又说:“饭菜都已经准备好了。”
后面的姑娘又跟着说:“待会儿我热热给您端过去。”
老头总觉得她俩不像丫鬟,根本没有低三下四的劲头,这不,说着,说着,后一个姑娘已经上跟前抱上他的胳膊。
他一阵紧张,挣脱了深一脚浅一脚就跑。
任俩姑娘跑在后面说话,半句也不搭理,扯着嗓子往两路喊:“狄阿鸟。狄阿鸟。”
俩姑娘好心在后面提醒他:“大王在东园子里练武艺,不让人去呀,老爷爷回来吃完饭,他就来看你了。”
董国丈听进去半句,自觉这日上三竿定是东方,沿着太阳跑,自然能进东园子,没想到几跑几不跑,只见一面墙不见有门,再回头,俩姑娘给追来了,当即一咬牙,一跺脚,蹿身而起,在墙上搭一下手站到了墙头上。
俩姑娘定定站在十几步外,紧张地喊:“老爷爷别跌到了。”
不喊不要紧,一喊董国丈就整个心脏受不了,再加上看到了狄阿鸟的人影,是“噗通”跳了进去。
这儿是博大鹿修建的练武场,当中挖了沙坑,周边放着各种石锁,兵器架,阵列着十八班兵器,沙坑的另外一头还竖立着几只圆靶,这边钉了个围场。围场的一侧,有个小草亭,远远能看到秦禾和两个丫鬟坐在里头。
狄阿鸟身穿布衫,扎着绑腿站在沙坑里,手举两只巨大的石锁,拉展收拢,拉展收拢。
他远远看到董老头狼狈跳墙,气一泄,把石锁扔在沙坑里砸两个坑。
然而笑着走出来,他却没有迎上去,而是抓了一只巨大的牛角弓,拈个七八分满,对着变幻姿势。
董老头还没到跟前,就大声怒吼:“狄阿鸟。你从哪找来两只小妖精……老子可给你说,老头子一大把年龄了,你来这手没用。”
秦禾从亭子边钻出脑袋,冲董老头“哈哈”大笑。
狄阿鸟淡淡喊道:“老头。你这身手还敏捷着呢,哎呀,看来身体是不减当年。”
他放空弓弦,炸出声音,走到一旁的柱子边,在上面挂着的一筒箭矢上一掠,夹四枝出来,站回来,对准圆靶连珠射去。
待四枝长箭攒成一簇钉入靶心,他这才转过脸来说:“等你吃早饭是没等上了,想着让你好好睡一觉,怎么?睡醒不见孤,心里慌?”董老头一边往他身边走,一边盯着箭靶,见他百步远的距离,四枝箭全中,在中央红心簇成一团,似乎箭枝都穿透靶心一匝,不由吸了一口寒气。
人家都说博格阿巴特武艺出众,董老头的印象却还留在他十二三岁,那时只觉得他那会儿是个习武的胚子,后来具体怎么个武艺出众,也是听得多见得少,今天见他持大石锁练武,拈箭流畅,连珠射箭,例不虚发,才觉得名不虚传。
再说了,他已贵为国王,权力财货美色都是一种又一种侵蚀,现在看起来,他仍保持在一个武士的巅峰状态,尤为不易。
狄阿鸟见他走近了,示威一样把弓递过去,笑着说:“老头,孤箭术怎么样?来开两弓。”
董国丈将弓接在手里,顿时感觉一沉,讶然道:“阿鸟。你这弓……”自古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董国丈也是武人出身,是禁军中闻名的教头,虽然年老,血气仍在,自是不肯服老,本来想说“怎么这么重”,到嘴边就变成“还挺重”,他也想试试,就耸耸肩膀活动一下,拈上弓弦。
“嗯。”
弓掂开了三、四分,董国丈就已对开个满弓不再抱什么期望了。
他敢肯定,这弓肯定超过三石。
他斜眼看一看狄阿鸟,见这小子站在一旁,脸上都是沾沾自得的样子,心里受不得激将,大喝一声,聚集全部力气于双臂猛拉,然而拉到六分左右,再难维继,只好放空弓弦,喝道:“你小子给我的是多大的弓?你再拉开一个给我看。”
狄阿鸟“哼哼”怪笑,从他手中抓走弓箭,用力一开,就是一个满月,一丢又一开就又是一个满月……他收在手边,笑着说:“老头。这是四石的弓。没想到你这年龄,还能开个大半。看来还有千斤力气在身,给你把三石的弓,你还是能用呢。”
接着,他又小声说:“这不是孤的弓,也就凑合着拉上两下……你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嘛,不信呀。”
董国丈冷笑说:“你就吹牛吧。难不成你还用五石的弓不成?”
狄阿鸟笑了笑,大拇指朝向自己,自满地说:“真的假不了。五石。据孤所知,除了孤,国内只有两个半人能够拉开孤的弓箭。”
他走到一侧,从一个金色承弓器重抓出一只金色大弓,嘴里却不满地嚷道:“这群兔崽子,托他们制个弓,还非制成金色,又土气又招摇。”
说完,他拿过来,交到董老汉手里,说:“孤身体像是完全长好了,没办法,只能用五石的弓。”
董老头试着掂了一下,没有吭声,只是冷笑着怂恿:“你拉拉。你拉拉。光做把硬弓,拉不动唬人。”
狄阿鸟哈哈大笑,将布袍撩开。
董国丈猛地一震,原来在狄阿鸟的布袍里的胳膊外侧还缠着铁砂,内臂、外臂。
狄阿鸟把铁砂解下来,在董国丈凸出来的眼球底下,抓回金色大弓,闷哼一声,展臂拉了个八分满,继而满开。
拉开了。
他还淡淡地炫耀说:“老头。知道你心里酸,看着学生超过先生,心里不是滋味,这没办法。孤是天神的神力。更为难得的是,孤自幼习武,不曾中断,不打仗的时候,浑身绑满铁砂,所付艰辛,远非常人。世间常见猛将,拉开三石之弓,持数斤重兵驰骋沙场就觉得足够了,回到营中卸甲饮酒,沉迷美色好食,很快大腹便便,但孤不这么觉得,孤挑战的是自己,孤精通医道,又善于养气,昔日气力大于孤者,今日纷纷落于孤后矣。”
董国丈想起自己来时要血溅五步就觉得自己可笑了。
引五石之弓,几可冠绝天下。
狄阿鸟淡淡地问:“天下之大,有孤之力者几何?但孤从不以勇猛自居,若可令麾下猛士皆如孤,如之何?”
董国丈哑然无语,只好说:“也够你自傲的了,古之霸王力能扛鼎,也不过尔尔。”
狄阿鸟摇了摇头,轻声说:“孤并不为气力自傲,倒为终年不懈习武而自傲,为酒色伤身,说戒便戒自傲……也许他们都能做到孤这般,也有此气力。孤爱弟阿孝,大将尉迟,力气原不输于孤,甚至胜于孤,而今却被孤甩在身后。反倒是阿过品性使然,仍与孤不相上下,善养力者,必具莫大恒心。孤持此心,何事不成?”
董国丈微微点头赞同,回想自己平生,若不是好酒贪杯,也许武艺还会拔上一筹,狄阿鸟持恒心一说确如其言。
他忍不住叹息说:“世间传言,狄阿鸟目不识丁,好酒贪色,均是误传呀。”
狄阿鸟收拾一下衣袍,引他往草亭走去。
秦禾坐在琴前,正用手指拈动琴弦,见了二人进来,嘿然说:“你俩快喝杯茶。我给你们弹琴。”
狄阿鸟“嗤”地一笑:“阿禾。你先和他们回去,孤有话要与你舅爷讲,不需要你弹琴助兴哈。”
秦禾翻了个白眼,回了一句:“就不。有什么事需要瞒着我的呀。”不过,她还是站起来,带着丫鬟离开。
狄阿鸟给董国丈倒了杯茶,轻声说:“老头。你为何而来,孤心里清楚。孤心里的话,可以不瞒着你,但是孤先与你说明白,你想要听的话,孤可以说出来让你宽心,但孤一旦说出来,就要在一段时间里限制你的自由……不是因为孤不相信你,而是因为这是听孤真话的代价。你能答应,孤就全盘托出孤的打算。孤把选择交给你自己,是你自己意会,还是你一定要亲耳听听。”
董国丈大怒道:“听你这么说,你当真和陈国勾结了?”
狄阿鸟微笑不语,持茶杯在嘴边,就那么静静地盯着董国丈。董国丈想了一下说:“好。要真是你和陈国勾结,不杀人灭口就够好的了,限制不限制自由,又由不得我。要是没有,在你这好吃好住也没什么不好的,我就听你说,但是你得说真话。你自幼就四处诳言,倘若当我还是长辈,你就说番真话。”
狄阿鸟放下茶杯,曲握右手,抵住鼻子片刻,淡淡地说:“自少年时,老头就是亦师亦父亦友,孤在你面前没有正型,你在孤面前也没有正型。难得为了大义,你表情严肃地站到我面前,厉声苛责孤。孤嘴里不说,心里反倒更加敬爱之。只是此事事关重大,从孤口中出,从你耳中入,不可为外人知。”
董国丈道:“少来。”
狄阿鸟定了定神,突然注意到旁边有张琴,失笑说:“老头。近年来,孤琴也谈得不错,你知道吗?”
董国丈脸黑黑地说:“你别旁顾言它。”
狄阿鸟点了点头,说:“说到弹琴,是要告诉您这位长辈,咱们雍人要求的六艺,孤一样不差。礼、乐、射、御、书、数……除了行为有点不拘俗,有违于礼之外,其余皆可称精通,老头信么。”
董国丈有点烦躁,反问说:“你到底还是偏题。”
狄阿鸟摇了摇头,静静地看着他说:“一点不偏题。孤阿爸是雍人。孤阿爸的父亲也是雍人。孤阿爸的阿爸再往上还是雍人。而孤,自认为也是雍人,求六艺,向往君子的生涯,你说,孤是不是一个雍人呢?”
董国丈不否认。
狄阿鸟淡淡地说:“孤也认为孤是雍人,从不站在这个族群外边。如果说这是一场雍族与北胡之间的战争,哪怕事关孤之切身利益,但孤亦不敢自为胡儿。也许在众人眼里,孤本就是一介胡儿。这没关系,世人怎么看,孤有时不太在意,有时格外在意。孤却是在想,这也许是个机会,告诉天下人:孤。雍人也。绝不置身事外,更不会助纣为虐,与天下雍人为敌。老头认为此话当真当假?”
董国丈一颗心落在腹中,轻声说:“这也是我认为的。”
老脸没有丝毫发红,但话还是虚伪。
他补充了问:“你不会接下来说,不过什么、什么吧。”
狄阿鸟笑笑,长吁一声说:“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人在做天在看,个人生死荣辱当置之度外。士大夫有的,阿鸟亦有。老大人此来,孤把你留在身边,也是个见证,也免得将来天下人议论,说我狄阿鸟是见势不妙,临时掉头的。”他转身坐到琴边,拈了两下,叮叮咚咚弹了起来。
董国丈一阵烦乱,大声说:“你又去弹琴了。说呀。”
狄阿鸟止住琴声,背着他说:“孤是在酝酿给拓跋巍巍最犀利的一击,就像现在,孤不出手,让尔自乱。”
狄阿鸟淡淡地说:“孤只是晚回答老大人一下,老大人就不耐烦,孤要是忍住不动,拓跋氏会不会方寸大乱呢?会不会调整他们的战略部署呢?孤要做的,不是给中原战场添油,而是出奇制胜,一剑封喉。孤摆出架势和皇帝的争执,都是故作的假象,都是为了去准备将来的雷霆一击。”在董国丈的沉默中,狄阿鸟又提供证据说:“孤的长子。其实就是孤怕朝廷不放心,故意送质的,如果皇帝连这点默契都没有,他就不配统御万方十三州。他应该会判断,而且绝对信任孤。”
董国丈冷笑说:“就为了让他判断,他判断错了呢?有话不说,你让人家猜呀。”
狄阿鸟叹道:“老大人。你以为拓跋巍巍就是好骗的吗?即便是现在,孤的军队和朝廷起冲突了,打起来了,皇帝也得心里明白。这是对他的考验,他经受不住考验,那就是他的能力问题。”
狄阿鸟轻声说:“可以不从信任与不信任孤的角度诠释,但他起码应该从一个战略统帅的高度诠释。他难道反过来要孤借他一个胆量,给拓跋氏大打出手时的底气?不。他更应该明白自己在干什么,难道他认为他一败涂地,孤就应该损兵折将去救驾?不。他要做的,就是正面击败拓跋氏。无论他信任不信任孤,这是一个统帅应有的战略高度。难道他还会不知道打给人看么?”
董国丈理解不了,烦躁地说:“阿鸟。你令人理解不了,刚说的还像话,这会儿又不知所云。”
狄阿鸟想了一下说:“老大人。孤只是站在皇帝的位置上推理一下……你只需知道,孤是雍人,不敢叛之就行了。只是仗怎么打,不需要朝廷干涉,孤摆出的假象,需要朝廷在识破和识不破之间。因为拓跋巍巍极为狡猾,孤不全是为了减少将士的死伤,也是在助朝廷毕其功于。”他为了佐证,又说:“一只进了羊圈的狼,衣食无忧,体力就会退化,一旦让它逃走,等他再回来报复,他的凶残和狡猾才会爆发得淋漓尽致。老头。怎么把这头狼堵在羊圈里,在他吐不出吃下去的东西时打死他,这种方式对孤来说才具有意义。你在孤这里跟着看,作见证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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