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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夫人懒懒散散卧在牙床上,屋子里熏香缭绕,地龙蒸腾起的热气紧迫地压住皮肤。裴温心里皱眉,面上却笑吟吟地叫:“阿娘今日可要去哪里玩?”
裴夫人容貌明艳,见她儿子进来了也不急着说话,由着三四个美貌丫鬟围着她,穿戴鞋袜,又扶她到镜子前,细细描画眉眼,这才懒懒地问:“恭儿可是想出去玩,怕我困着你了?”
裴温字恭,温字是他父亲取的,字是外祖父赐的。自他有了字,他娘就不再叫他裴温,只叫他裴恭了。
他的确是凑热闹约了个诗会,正好打算带着楚松落去了,便令他作诗喝酒去,想起来还有些期待。被裴夫人说中了心思,倒也没有躲闪,笑着上前替过丫鬟,给裴夫人挑了个花钿,贴在额心,端详一番,说道:“儿虽然没什么大才,单单喝酒是必然要去凑热闹的。有酒要喝,怎能不去?——哎呀,这花钿倒是不必我挑,阿娘自然是带什么都好看的。”
裴夫人嫣然一笑,说出来的话却让裴温不由心惊。
“我瞧着你好喝酒是假,好看人倒是真——听说你昨天又找了个小厮?很是貌美么?”
裴温在袖子里的手握紧,面上却露出一个故作意味深长的笑容,“不算貌美,也不过好玩儿而已,阿娘若喜欢,送给阿娘也罢。”
“哼。”裴夫人好似这才放下心来,幽幽地道:“我还不懂你的性子,哪里舍得给我用?我也不稀罕的。”
她连见那小厮一眼的心思都没有,只是要敲打裴温,不要对一个玩物太上了心思,“你要是爱玩,京里也有不在乎这些事的小姐,阿娘尽可帮你娶回来;即便是在乎,嫁到我们裴家来也是由不得她说什么的。”丫鬟给她束发,不小心动作重了,叫她狠狠地瞪了一眼,吓得她瑟瑟索索一下子跪到了地上。另一个丫鬟从善如流地替上去接着束发,对跪在地上那丫鬟视若不见。裴夫人这才接着说道:“——只要你不要再搞出订婚了的姑娘暴毙坠马之类的事,无论你玩儿什么都行。”
裴温静了一静。
楚松落走了,他找了他好久。以至于媒人说亲,他却见哪家小姐都觉得不顺眼。面上没什么好说的,他就私下里动手脚,想尽办法破坏姻缘,竟然二十冠礼过了两年,都还无一妻妾。
裴夫人已经整顿好了仪容,带着丫鬟走到了门口,又补充道,“我今日去庙里问经,恭儿想要出去,自可出去。”
裴温应诺:“儿知道了。”
下人不能进屋子里,楚松落站在门外,却能将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裴夫人出来,下人们都急急忙忙低头行礼。楚松落也顺势行礼,视野里却出现了大红的裙裾,裴夫人审视地打量着他,“抬起头来。”
楚松落依言抬头,“仆惶恐。”
他并不担心裴夫人会认出自己——她心高气傲,从未把一介质子放在心上。先帝仍在位时的后宫命妇之宴,楚松落这个身体的生母皇后就已经缠绵病榻,故而裴夫人是断然不可能认出楚松落的。她见到楚松落虽然容貌俊朗,衣着却不堪,手心有茧子,故意做出镇静之态,便觉得此人不过做出不同于平凡下人的样子以求恭儿另眼相待而已,不过尔尔。
裴夫人走了,裴温才急忙从屋子里出来,“楚……木三!”
他咬着下唇,似乎很羞于问出来:“你……你还好么?”
他嘴唇颜色嫣红,贝齿洁白,楚松落见了便觉得喉头干涸。用鞭子的好处就是不必有直接的身体相触,故而楚松落也能更有好好享受的余裕。
仆人木三是曾是良人之后,沦落为一介下仆,却也不失风骨,小郎君这么问他,他应该是之点头而不再多言。
然而楚松落才是裴小郎君的主人。
他的声音极低,又沙哑,眸光里压抑着翻滚的黑云:“原来仆不在时,小郎君常与人出去玩的么?”
裴温被他面无表情的样子惊了一下,却觉得在外头自己才是主人,便不理会他,不自在地撇开视线,叫上青瑾青葵率先出了院子。
楚松落像个真正的下仆一样顺从地跟上了,他用余光盯着裴温的背影,不太能懂他为何已对自己形成了依赖,却不算是爱自己。一直这样子,楚松落就始终无法将他吃到肚子里去。
况且原著里裴温正经的cp何止仁,就要在今天下午的诗会上出现了。
***
何止言是个寒士。
群阀纷争,朝堂上的话语权时常连皇帝的分都没有,更不要提有所谓科举,能让平民百姓走到大堂上进言了。只是出身低微的读书之人也有,书生为寒士,自然就要投书求富豪之家庇护,做门客,才能谋得生计。何止言就是裴温堂弟裴泽揽下来的门客——他当然是有才华的,只是满腹经纶,在一群贵族子弟面前比不上一副好皮囊,故而裴泽看中的自然也是他的一张脸了。
只是何止言心高气傲,自恃才高,裴泽几次三番暗示他,何止仁都或推拒或无视,拒绝了他。纵使裴泽再怎么喜欢这张脸,也不由得心生怒火,便拉上几个狐朋狗友,假意组了个诗社,故意要戏弄何止言,要搓一搓他的锐气。
仙鹤亭里早早地立好了屏风,燃起了地龙,恭候各家小郎君来此。裴泽做主家,站在当先迎客,身后站着一个白衣书生,不太言语。这就是何止言了。
裴温上前,跟裴泽寒暄;那裴泽虽也是裴家人,却身躯肥胖,满脸肥肉,挤得五官都失去了形状,自然看不出来一点文人的风雅。这人满口诗酒,实在可让人笑掉大牙。那缝也似的眼睛将楚松落上下打量了一番,笑着说:“大兄原来喜欢这样儿的人——还新鲜着?”
裴温也负手微笑,“怎么,你还嫌你的人少?”
“非也非也!”裴泽给他一个意会的眼神,笑眯眯地道:“大兄尝过了,我再尝,岂不是更有味道?”
裴温的神经紧绷起来,偷偷瞥了一眼楚松落,唯恐他心情不悦,自己就会又失去一点温柔,故而不再搭理裴泽的话,带着楚松落进了亭子。
楚松落并不为裴泽的话恼火。
世界上最重要的强大在于自知,楚松落就非常清楚自己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世界”是一种存在。“人类”也是一种存在。楚松落是这两种存在的不稳定的融合体,他既不再能被用生死定义,也不能变成人类了。每一个“世界”又像是一个细胞,无数的细胞并没有各自的自主意识,所有的细胞组合起来,形成一个无比庞大的不知名的生物,为了某个目的稳定地存在着。这个庞大的生物为了自身的稳定,决定要杀死异类楚松落——但这个也不是它全力以赴的目标,所以楚松落才能潜伏在每一个“细胞”之中,攻略“细胞”的核心,吞噬整个“细胞”的力量。
一定要说的话,楚松落认为自己是这个庞大生物的癌。
绝对不能被消灭。绝对不能被同化。
即使不是人类,即使只是一个孤独的怪物,他也要长久地走下去。
走过漫长不可计数的时间,楚松落已然习惯于调整自己的情感分配——最重要的是变得强大,其余的事情是无关紧要的。为了不麻木和丢失目标,他必须强迫自己、一遍遍地说服自己,攻略某个人、使某个人爱上自己,这个过程是享乐的,是愉悦的。
但他不能付出任何感情。相对于漫长的道路,他的感情是宝贵的、稀少的。假如一路挥霍,他会很快失去自我,变成一个彻彻底底的蠢货。
被命名为“喜欢”的这一类情绪,对于楚松落而言都是剧毒。
——他只要享乐。
他不言不语,踏上台阶,视线对上何止言的。
只是一瞬间,就很快地移开视线,走进亭子里。
***
裴泽竟然公然地说那样无耻下流的话,何止言不禁面色铁青,却见他们正讨论的楚松落却面无表情,仿佛注意到他的视线,正好与他四目相对。
冰冷得仿佛万古冻结的寒冬。一种难以言说的孤独感与压迫之感使得他几乎忘记了呼吸。
某种激荡的感情使他有一瞬失神,再看一眼,楚松落却已经移开了视线,仿佛一个普普通通的下人一般,不再有那种气势。
——如刀入鞘。
那是何止言一生都无法忘记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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