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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宁公主离开安仁殿之前,李徽追上了她的步伐。然而,追上了又如何?他拧紧眉,屡屡张口欲言,却始终并未出声,不知该如何宽慰她是好。毕竟,他从未有过因为私情而与家人反目的经历,也正因为这种可能而踌躇不前——
支持她与王子睦在一起,与杜皇后对峙?甚至与杜皇后决裂?不,绝不可能。这母女二人的感情极其深厚,若是因此而反目,对她们而言都是几近致命的伤口。而且,圣人也绝不会答应改易婚约。父女母女之间若是有了裂痕,令杨贤妃与袁淑妃寻得可趁之机,从中继续离间,说不得便是灭顶之灾。
强迫她与王子睦分开?无视她的痛苦与煎熬?不,他同样做不到。将心比心,如果此生再也无法与王子献相见,想必他定然也会觉得失去了这辈子最重要的缘分。即使是重生一回,即使是保住了家人的幸福,他自己的一生仍是了无趣味。
此时此刻,长宁公主依旧并未冷静下来,脸上泪痕斑斑,目光中充满了痛楚与无助。纵使她一向坚强,在情感之事上,也始终不过是个豆蔻年华的少女罢了。好不容易与倾心的少年郎心心相印,却遭到最重要的亲人的反对,绝无可能成全他们——她几乎是瞬间便从幸福落入了绝望的境地之中。
分明如今正是姹紫嫣红的暮春时节,于她而言,却像是萧瑟零落的酷寒冬日。所有美丽景致,在她眼中都黯然失色;兄长关怀而担忧的目光,她也完全没有任何感觉。
不过,即使她神情茫然,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却依然不曾减缓自己的脚步。李徽听见她始终喃喃地道:“祖母……祖母告诉我,活得随心所欲……她一定会帮我。祖父也舍不得我如此痛苦……他一定会收回成命……”
于是,登上厌翟车之后,她沙哑着声音道:“去昭陵。”
昭陵是太宗文皇帝与文德皇后的陵寝,位于九嵕山上,距长安足足一百五十里之遥。若是乘车前往昭陵,至少须得费时两三日。如此贸然地前去谒陵,甚么都不曾准备,这两三日的衣食住行该如何解决?安全又该如何保证?
李徽心中轻叹,对正犹豫的驾车宫人摇了摇首,低声道:“悦娘,去慈恩寺便足矣。祖父与祖母的灵位供奉在慈恩寺中,同样会显灵保佑你。”其他人等去谒陵哭陵,无非是思念先帝先后或者蒙受甚么冤屈想请两位做主;堂堂嫡长公主无缘无故自行谒陵,足以令许多有心人多想几分了。更何况,未经圣人与杜皇后同意便擅自离开长安,亦是不智之举。
闻言,长宁公主怔愣半晌,垂下眸,泪雨纷纷:“真的么?他们会显灵保佑我么?”
“当然,你可是他们最疼爱的孙女。”李徽道,策马在厌翟车旁慢行。
一路上,堂兄妹两个都并未再说甚么话。长宁公主倚在窗边,紧紧地攥着自己的长裙,默默地流着泪;李徽皱紧眉,依旧在思索该如何解决此事。
当初他发现妹妹动情的时候,便觉得此事极为棘手。但当时她却非常自信,认为只需说动燕家,便定然有解决之道。那个时候,他们谁也不曾料到,杜皇后竟然这么快便得知了此事,而且态度如此坚定。
无论他们还想动用甚么手段,大概都逃不过杜皇后的火眼金睛。她定然已经将他们能够使的法子都仔细想过了,觉得绝不可能成功,才如此决绝地对待爱女的满腔情意。
是的,她从来不是一位无情的阿娘,却也从来不是一位任意纵容女儿的阿娘。无论对待任何事,她都会计较权衡,耐心等待一击即中的时机。
若是单纯从理性而言,长宁公主这段感情,弊大于利,必将引来无数风波。所以杜皇后才选在他们尚且朦朦胧胧的时候,出手断绝他们的心思。仔细说来,这段感情从开始到结束,不过是两个月左右罢了。时间极其短暂,带来的痛苦或许也很难持续一生一世。
可是,“情”之一字,若只是如此简单,若只是与认识的时间长短有关,这世间便不会有那么多痴男怨女了——不动心便是不动心,就算成为夫妇,共同生活数十载,也只会同床异梦;动心便是动心,即使须臾间分离,也会在心底魂牵梦萦,直至死亡。
到得慈恩寺之后,长宁公主便去跪拜先帝先后的灵位。李徽并未打扰她,默默地坐在外头等候。直至夜□□临,长宁公主倏然在堂内道:“阿兄,我想在慈恩寺住上一段时日,暂时不想回宫。”
“……叔父叔母会担心你。”李徽低声接道。
“……你便说,我想为祖父祖母持斋茹素,再做一个道场罢。”长宁公主沉默片刻,方哑声道,“如今,除了子睦,我谁也不想见……不过,你们大概也不准许他来见我,那就让我一人独处便是。”
李徽无奈一叹,只得起身离开。当然,在离开慈恩寺之前,他拜访了玄惠法师,烦劳慈恩寺收拾出一座偏僻而又静谧的轩室,供长宁公主持斋之用。在如今这种时候,或许待在佛门清净地之中,确实能渐渐让心绪平静下来。至少,不会比今日的冲突与矛盾更激烈了。
同一时刻,王子献正在弘农郡公府中,对杨谦述说近日王家发生的事。他神色愁苦,时不时轻叹一声,言辞之间多次中断,显然是深深为此事所苦。杨谦的神情则从关怀,渐渐到惊讶,而后便是面无表情。
“表兄大概有所不知,家中的经济庶务一向由母亲打理,而母亲素来疼爱子凌,经常悄悄变卖了庄子铺面供他花用。若非筹备嫁妆一事,我们甚至都不知晓,家中竟然已经困难到了如此地步。原想着卖了华州的庄子与铺面,一定能置办三十二抬顶好的聘礼。谁知,子凌回到商州之后,竟说还缺了八抬……”
说到此,王子献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看了杨谦一眼。杨谦只觉得脸上仿佛被人揍了一拳,竟是火辣辣地疼痛起来——显然,王子凌定然将他抬了出来,说是聘礼单子都是让他参详的。王家上下所有人说不得都以为,堂堂弘农郡公府,竟然意欲掏空他们一个没落世家旁支的家产!
“不瞒表兄,那时候家中只剩下祖产与母亲的些许嫁妆,实在是没有余钱了。子凌便与父亲母亲闹了一场,将母亲气得卧病在床。许是他心里焦急,竟然……”说到此,王子献露出了痛心疾首之色,“竟然悄悄拿取母亲的嫁妆地契和金银首饰,想拿出去变卖。结果,被来访的族中长辈撞了个正着。”
“……”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杨谦很是配合地露出了震惊之态:“子凌怎么……怎么竟这么糊涂?做出了这样的事?!难怪这次他没有与你们一同回长安,我还以为他是留在家中继续筹备婚礼。”
王子献叹了口气:“我们商州王氏的族规一向严厉,子凌被长辈们禁了足,如今还在宗祠里抄家规呢。也不知族长多久才能放他出来,阿爷与母亲也都气得狠了,筹备婚礼之事便耽搁了下来。”略顿了顿,他又满面惭愧地继续道:“其实,阿爷私下与我说过,子凌闹出了这样的事,实在有辱王家的家风。他有些担心,不知弘农郡公家还能不能看上这样的新婿。”
杨谦摇了摇首,神态依旧温和:“他也是一时鬼迷了心窍,才做出了这样的事,绝不是品性有瑕。他是我的师弟,我还能不知道他是甚么样的人么?你们只管安心便是,这桩婚事,绝不会生出甚么变故。我会尽力说服我阿爷与母亲,将婚事推迟一段时日。十娘上头还有七娘、八娘与九娘尚未定亲,也正好长幼有序。”
王子献微微一怔,露出了感激之色:“表兄如此信任子凌,愿意为他奔走……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是好。”他万万没想到,纵然王子凌犯了“偷盗家财”之过,杨谦依然毫不在意,一心想成全这桩婚事。怎么?他就如此舍不得这位妹婿么?又或者,他担心这桩婚事生变,杨尚书便又会将念头打到他与杨八娘身上?
“你我兄弟一场,何必言谢?”杨谦道,唇角勾了起来,“改日我再给子凌写一封信,让他不必担忧。有过则改,善莫大焉,他只需记住这次教训,日后不再犯便足矣。”呵,以为他看不出来么?王子献字里行间都在暗示他王子凌不堪为配,定然是想借着断绝王子凌与十娘的婚事,再谋取和八娘联姻——只要有他在,便绝无可能!!
王子献颇为满意此行的结果。虽然未能如愿让杨家主动退婚,但将这桩婚事推后数月,也已经算是不错了。谁知这数月之内,又会发生甚么事呢?谁知数月之后,杨家还是否能如今日这般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煊赫无比呢?
不过,待到他悄悄来到濮王府,打算与李徽分享此行的收获时,却听张傅母说,他正在后园中赏月小酌。今早分明还听见他低声发誓绝不会再喝酒,怎么突然对饮酒产生了如此浓厚的兴趣?难不成发生了什么事?
王子献抬首望了一眼夜空中的一弯残月,转身去了后园中。
整座湖边,唯有一角亭子里亮着灯火。而李徽就坐在里头,一杯一杯复一杯,不停地仰首饮尽酒液。看在王子献眼里,这昏黑的暗夜之中,唯有他,就似是将所有光芒都汇聚在身上似的,耀眼而夺目。
“玄祺?”显然,他并不是为了赏月而饮,也不是想小酌一番,纯粹只是想让自己喝醉罢了。王子献倏然觉得有些心疼,将酒杯与酒坛都推到了一旁:“发生了何事?”
李徽歪着脑袋凝视着他,脸上带着几分酒意,乌黑的双眸却依旧清明。他端详了半晌,忽然一笑:“子献,叔母知道了。”
王子献心中一紧,尚未来得及出言,便又听他道:“今日是悦娘抉择,明日……明日是否就轮到我了?”在世俗与所有人眼中,他也根本没有别的选择。他心中的痛苦与无奈,亦没有人会理解。
“只要他们不知道……”王子献轻轻一叹,“你便不必抉择。”他多想让天下间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二人彼此相许——然而,或许这注定只是不能实现的奢望。
“……若是我们在一起,他们怎会不知晓?”李徽无奈地笑了起来,“迟早会知晓。”眼见着他们的年纪到了,若是婚事迟迟没有定下,谁不会猜测缘由呢?杜娘子拒婚给他带来的,也不过是两三年时间罢了。在这两三年间,他们究竟能做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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