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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由各州府解送的举子终于尽数抵达长安,并向尚书省吏部呈交公验、过所等文书,核定其省试资格。一时间,宫城附近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带着各地口音的官话,也仿佛随处皆可听闻。
大唐疆域何其广阔,共计将近三百六十州,每州解送的举子或寥寥数人或一二十余人不等。若是细算起来,每年有资格进入进士科省试者约千人左右,多者可至两千人。而最终能够登第者,却仅仅只有十来人或二十余人罢了——以“百中取一”来形容,亦丝毫不为过。
当然,除去进士科,尚有明经科、明法科、明算科等贡举科目,取士更多,入仕途也更容易。不过,也正因进士科极难脱颖而出,偶尔出一位甲第状头,便能够闻名天下。于是,更引得无数饱学之士年复一年应考,意欲一试成名。
只是,进士科贡举之试绝非仅凭才学便能通过,更需达官贵人的举荐,方能增添胜算。长安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中,似乎都多了些四处奔忙的文人士子。他们为了自己的前程,几乎是广撒文贴,不断地前往那些三品服紫高官的府邸投递,或者试图寻门路接近宗室贵族。只有博得其中一人赏识,他们方能安下心来继续读书。
不知何时开始,一位名为王子献的国子监学生得到诸多达官贵人举荐的消息,渐渐地流传开来。据说,不仅国子监中诸多学官都替他说了好话,连礼部尚书杨士敬也特地向吏部考功员外郎递了帖子。此外,一众皇亲宗室——新安郡王、天水郡王、嗣越王,甚至于长宁公主都举荐了他。
何以此人得到如此众多达官贵人的青睐?他出身如何?来自何处?一时间,各种流言越发纷繁,传得沸沸扬扬。而这位此前在长安城内籍籍无名的王子献,也几乎成了人尽皆知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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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徽跽坐在角落中,有些漫不经心地听着周围的高谈阔论。他素来对这种仿佛炫耀才学一般的文会没有任何兴趣,觉得即使来了也不过是白白耗费时间罢了。只是,杜重风亲自来到濮王府给他送来了帖子,又暗示他此行必定不虚,实在勾起了他的好奇。而如今,文会不过刚开始,他便已有些百无聊赖了。
正当他饮完一杯酪浆,打算再换个更安静些的位置的时候,身穿青衫披着丝绵斗篷的杜重风翩然行来。他的穿着与无数寒门士子极其相似,丝毫瞧不出顶级门阀士族的贵气,然而举止之间却带着寻常人难以模仿的气韵,足以令路过之人无不侧目。若不是他年纪太轻了些,瞧着实在不像是考省试的举子,恐怕不少人都不会放过与他结交的机会。
“本应早些出去迎接大王,临来却被急事绊住了,都是某的不是。”杜十四郎满面歉意,垂首斟茶相待,“还请大王莫要怪罪。”
“是子睦将我迎进来的,礼节十分周到,杜郎君无须致歉。”李徽挑眉浅笑,“不过,我此来为的只是你先前提过的‘趣事’,至于其他,我并不感兴趣。若是你能早些为我解惑,自然再好不过。”
杜重风将茶盏往他面前轻轻推去,茶香袅袅中,他微微一笑:“说起来,此事其实并非甚么‘趣事’。只不过,我相信大王一定会感兴趣罢了。对了,王郎君今日也来了,正在向杨师兄讨教策论之事,大王可想去听一听?”
“无论是谁,说起策论与诗词歌赋,都很是无趣。”李徽眯起眼,眸中的情绪淡淡的,唇角的笑容却一如既往的温和可亲。
他缓缓端起那杯茶,啜了一口,赞道:“余香缭绕,好茶。”说罢,他环视周遭喧闹的众人,又道:“在我眼中,杜郎君从来都不是甚么故弄玄虚之辈。若是当真有什么事,不如我们且找个清净之地,好生说道说道?”
杜重风随着他的目光望去,摇首道:“此处便最为适宜。”而后,他沉吟片刻,方道:“不知大王可曾听闻,最近京中文人间的流言变得愈加纷繁了?似乎不止一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但目标所指的只有一人——王郎君。”
“我并非文士,自然并未听闻甚么新消息。不知杜郎君所指的,究竟是什么流言?”李徽的脸色沉了沉。文人间的流言,四处受邀参加文会、诗会的王子献定然知道得最清楚。不过,这些天他竟然只字不提,究竟在隐瞒甚么?
他正欲细问,便听不远处有人愤愤然地道:“若当真是才华横溢之人,为何此前在长安却并未传出任何文名?无端端便得了这么多高官贵人的举荐,其中定然有甚么旁的缘故!”
数人纷纷附和,又有人道:“你们不妨细细想想,此人姓什么——姓‘王’。越王之母王太妃与越王妃皆出身祁县王氏,若是祁县王氏子,得到一群宗室王的举荐也不奇怪。至于国子监祭酒与杨尚书,许是看在越王的颜面上,才替他说了好话。如此说来,越王殿下倒真是好大的颜面。”
“就算看在越王的颜面上,也不可能公然抹黑杨状头罢?你们难道不曾听说,国子监祭酒居然认为他比杨状头更胜一筹,此次省试定能夺得甲第状头!省试还早着呢,便将这样的名声传了出来。若是到时候他不是甲第状头,甚至根本不曾登第,那可真是一出好戏!”
“啧,你们可真是糊涂!都传出了这样的名声,又有这么多人举荐,若考功员外郎不给他一个甲第状头,岂不是平白得罪了那些达官贵人?区区考功员外郎,如何经得住几位宗室王的责备?”
“甚么?!你的意思是,这甲第状头,注定要落在那甚么王子献身上?!”
“嘿,你们忘了?长宁公主也举荐了他,莫非……”
“长宁公主早已许配给了成国公府,怎可能再下降祁县王氏?”
“不是尚未过六礼么?只要贵主愿意,什么事不能成?听说那王子献生得不错……想来也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为了替尚主铺路,便拿着甲第状头的名声给自己装点装点罢了。”
转眼之间,怨气沸腾的年轻士子们便分作了两派:一派百般揣测此次省试已经内定了状头人选,显然是一次舞弊。只可恨这些达官贵人权势煊赫,只手遮天,他们这些寒门士子求告无门。另一派则心照不宣地肆意揣测长宁公主或者其他宗室王与王子献之间的关系,其中更夹杂着许多不堪的言论。
听见这些胡言乱语,李徽心中的怒火几乎猛地燃了起来。不过转瞬之间,他便想到了隐藏在流言背后之人的居心叵测:这分明是一次明晃晃的捧杀!借着大肆宣扬子献的才华与所获得的赏识,刻意引起所有年轻文士的嫉恨与质疑!!子献的名声在长安传得越广,怀疑他的人便越多,就算他当真获得甲第状头,其他人必定也认为这“状头”的来路不正!
若是没了好名声,莫说是日后升迁了,便是登入仕途都有些危险!万一有人状告此次贡举舞弊,监察御史借题发挥,子献作为引来质疑之人,便是再清白无辜,也极容易成为平息此事的牺牲!
为了彻底毁了他,不惜造势捧而杀之!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虽然心中很清楚,此时此刻,并不宜将此事闹大,而应该尽量使些法子展露子献的才华,以平息这些士子的怀疑。然而,作为一位兄长,作为一位生死之交,李徽却觉得他已经忍无可忍——他猛然将手中的茶盏掷了出去,狠狠地砸在那群正在低声讨论着不堪猜测的年轻士子中间。
温热的茶水四溅,碎裂的瓷片擦过好几人的脸颊。那群人一时间大哗,狼狈不堪地四处避让。有人躲避不及,脸上落下了血痕,顿时气怒交加,挥着拳头便要冲过来:“畜生辈,发什么疯?!莫非你就是那个甚么见不得人的王子献?!”更有人拿起手中的茶盏杯碟、笔墨纸砚,要砸将过来。
面对如此混乱的场景,数倍于他的敌人,李徽却极为冷静。他轻哼了一声:“‘畜生辈’?杜十四郎,你可记得,十逆大罪之六指的是什么?”
杜重风怔了怔,方才正要阻拦他,却已是来不及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此事彻底闹开——他原以为,这位新安郡王是位深藏不露的人物,必定不会当众失态,而是会冷静地徐徐图之。难不成,他的猜测居然有误?
虽然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但他依然迅速地回过了神,不着痕迹地挡在李徽面前,淡定地答道:“十逆之六,大不敬之罪。谓盗大祀神御之物、乘舆服御物;盗及伪造御宝;合和御药,误不如本方及封题误;若造御膳,误犯食禁;御幸舟船,误不牢固;指斥乘舆,情理切害及对捍制使,而无人臣之礼。”
“辱骂孤为‘畜生辈’,辱及孤之父母,甚至于祖辈,可堪称为合乎人臣之礼?逆殴孤,意图伤孤,可堪称为‘敬’?”李徽又淡淡地问。
“回大王,此确为‘大不敬’,论罪当斩。”杜重风无比默契地接道。
当然,他们二人都明白,十逆大罪绝不可能如此容易定罪。一句辱骂,一些砸过来的茶盏杯碟,顶多只能让这些士子流放几年,彻底断绝他们的入仕之道。不过,若为的是杀鸡儆猴,不教那些不堪的流言继续乱传,这已经足够了。
当“孤”的自称一出,又有“大王”的称呼相佐之后,周围那些方才还愤怒无比的士子无不目瞪口呆。谁会知道,在文会的角落里,居然正坐着一名/天/家/贵胄?!将他们所有中伤的话都听了个正着?!然而,已经砸出去的茶盏杯碟和文房四宝却已经收不回来了,不仅泼了杜重风满身,砸得他额角发青,李徽亦没有幸免。
一时间,此方角落中一片静寂。方才的喧闹与混乱,仿佛梦幻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而这时候,听闻消息的杨谦带着一群师门兄弟与客人郑勤、王子献等人匆匆赶了过来:“究竟发生了何事?”杨家的文会中从未出现过这样的乱象,杨状头语中的不悦之意,一听即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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