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挚友业已归来,而家人离别在即,便是没有兄长的吩咐,李徽亦会回到王府陪伴他们。只可惜他未能领悟兄长将他与王子献分开的“苦心”,反而盛邀挚友一同留下,成日与他一齐侍奉爷娘膝下,共享天伦之乐。
王子献不仅诗词歌赋样样皆通,又遍览了各地美景,侃侃而谈的时候,便是自诩才华绝伦的李泰亦是听得如痴如醉,甚至连接到文会帖子的事都忘了。而阎氏与周氏作为女眷,更是甚少听闻这种游记逸事,一时间也听得很是入迷。就连小小年纪的寿娘,也被他随手勾勒的风景民俗所折服。
当李欣得知之后,濮王府的主人们已是无比热情地接纳了王子献。于是,他也只能默许李徽与王子献成日里形影不离——而且据说每天都会抵足同眠、共叙离别之事。饶是气闷在心的嗣濮王殿下仔细想了又想,琢磨来去,也始终不曾想过,某人居然敢胆大包天地打新安郡王的主意。故而,每逢李泰与阎氏赞赏某人时,他仍是当作什么也不曾听见。
“改州为府”是圣人执政以来最为引人瞩目的举措,自是引来了朝野的瞩目。圣人更是无比看重,桩桩件件都会时不时过问两句,显然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任府牧虚职的越王李衡与濮王李泰依然惬意,升任府尹的三位前刺史却是悲喜交加,浑身上下仿佛压着万钧重担,于是便连连催着属下赶紧赴任为他们分忧。
身为河南府少尹,李欣在短短数日之内,便接到几封措辞得体的上峰来信,于是不得不将原定启程的日子改了又改,不断地往前提。圣人听闻之后,自是笑呵呵地勉励他:“洛阳甚么没有?也不必等一切置办齐了再走。若是到时候三兄三嫂缺什么,只管写信过来,我派人送过去就是。”
李欣忙推辞道:“叔父已经让殿中监将洛阳行宫的园子辟出来给侄儿一家人住了,衣食器物那等小事哪里还能让叔父费心呢?既然公务紧急,侄儿自当尽快出发,阿爷阿娘和佑娘母女在路上缓缓慢行也使得。”
圣人闻言一笑,轻抚着颌下的短髭,叹道:“如今正值深秋,路上风景正好,缓缓慢行亦是不错,便当作是出门游玩罢。说起来,我也有些年月不曾去东都了,也不知洛阳如今的风景是否一如当初。伯悦,你还记得么?当年阿娘身子尚可的时候,阿爷倒是经常带着我们出行。”说着,他眼中浮起了些许怀念之色。
李欣的神情亦是柔和许多:“当然记得。有一回乘船,叔父与侄儿在船舷边眺望,险些便被突如其来的风带进洛河之中——”那已经是二十余年前的事了,彼时李嵩尚是地位稳固的东宫太子,留在长安监国,而他们都随着太宗皇帝与文德皇后出行,在洛阳住了数个月方依依不舍地回返。
圣人微微一笑:“去洛阳后,得空便将行宫稍作修缮。也不必修得富丽堂皇,能住得下人即可。待到梓童身体稍好些,我便带着她们母女三人去洛阳散散心。转眼悦娘便要出嫁了,也该让她四处走一走,开阔眼界。如今她成日里忙着处置宫务,照顾梓童与婉娘,小小年纪着实辛苦了。”
“悦娘与婉娘若是知道叔父的打算,心里定然欢喜。”得知圣人的想法后,李欣心底也浮起了些许喜意。以长宁公主与永安公主对自家阿弟的感情,定然会央着圣人带上他同行。到时候他们一家也算是能在洛阳团聚一些时日了,他如何能不觉得欢喜?
几日之后,阎氏与周氏终是匆匆将行李备齐了,又挑选了得用的仆婢与部曲,择吉日启程。在李徽的坚持下,李欣与阎氏只能同意将李泰属下的帐内府、亲事府典军护卫一个不落地都带上。至于李欣留在濮王府的那些侍卫部曲,因都已在长安经营多年,去洛阳之后用处也并不大,于是泰半都留了下来,唯李徽之命是听。
到得离京的那一日,李泰等人先去宫中辞别了圣人与杜皇后,而后在李衡与李璟的相送下来到灞桥之外。越王妃王氏、临川公主与驸马、清河公主与驸马都亲自前来送别,早已在长亭外围起了华美的行障。
阎氏与王氏、清河公主把臂喁喁低语,周氏则倚靠在临川公主怀中,她们之间的脉脉温情,令旁人见之无不动容。许多宗室以及高官世家也都派了人过来示好,虽说为了避免某些猜疑,来的都是些晚辈子孙内眷,但辈分低些态度便多了几分尊敬,谈笑间亦是和乐融融。
见皇室众人依依惜别,这些内眷无不感慨万分,也有婉言相劝的,一时间处处仿佛都漫溢着别离之情。
阎家亦派了人前来,乌泱泱一群人,竟是除了阎母高氏之外,其余女眷都来了。此外,还有阎氏嫁在京中的妹妹与外甥女等。她们眼见着阎氏与两位贵主以及王氏情谊深厚,也不好贸然相扰,只得在旁边或抹着泪或含笑插一两句话,假作亲密之态。然而,不少贵妇早已知晓濮王妃与娘家不睦,见状大都心底暗笑。
自从濮王一脉长留京中之后,便是一直与他们疏远的阎父亦是颇为动摇。先前因李徽“不经意间”的几句话,他得了太宗皇帝召见,询问了数语后,不知怎地便渐渐失了宠信。原以为仕途已经到头了,如今新帝登基,态度却是不偏不倚,又让他生出了几分希望。不过,他到底有了些年纪,野心也并不多,能维持现状便已经满足了。唯一可虑的只有子孙后代,眼见着濮王一脉复兴在即,心中自是又酸又涩,如今能做的也只有继续尽力弥补裂痕了。
阎家女眷又如何不知道其余人心中所想?又如何不知自家早已成了京中众高官世家的笑柄?但毕竟是血浓于水,阎家待阎氏凉薄,阎氏却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们态度太过冷漠。只需脸皮厚一些,熬得阎氏心软了,这门亲戚便迟早又会成为阎家的助力。为了自家儿女或者自个儿的前程,在阎氏面前放低些身段又何妨?
“阿嫂……她们一向如此没有眼色?”清河公主蹙起眉,瞥了阎家女眷们一眼。
阎氏只能苦笑:“并非没有眼色,不过是对我有所求,故而宁可厚着脸皮,希望迟早有一日能够得偿所愿罢了。”说罢,她轻轻一叹,“先前听说杜家女须得守孝,本想放弃这桩婚事,换个人选早日让三郎成婚。如今想来,幸而三郎尚未娶亲。不然若是让他们两个年轻人应付阎家这群亲眷,岂不是独木难支?磨得久了,恐怕不知不觉便会答应为他们筹谋。”
“说得是。如今三郎独自留在长安,这群女眷反而不好上门。至于阎家男子,不是长辈便是读书郎,脸皮到底薄一些,也不敢胡乱求什么。”清河公主眸光一动,又望了望阎家众人,“以我看,阎家对三郎的婚事或者身边人尚未完全死心。还须得提醒三郎,小心提防才是。”舍掉一两个庶女,留住得力的亲戚,亦是极为划算的买卖。若有机会,阎家定然不会轻易放过。
阎氏略作沉吟:“三郎尚未开窍,对这些事想必也不会太过经心,确实该格外暗示他小心些。”于是,她便唤了贴身侍婢过来吩咐了几句,将重任交给了李欣。毕竟她是母亲,说起这种事远不如兄长更自然些。
此时,李徽牵着小侄女,正在灞桥边折柳。如今已是深秋,柳枝早已渐渐枯干,轻轻一折便断了,光秃秃的也不好看。小寿阳皱着眉头,撅嘴道:“叔父,送别的时候一定要送柳枝么?这柳枝真难看,儿一点也不想收。”
“折柳相送取的是寓意,与好看或是难看无关。”李徽笑道,“谁让阿兄定了这种万物萧索的日子出发?不然若是再迟些,四处皑皑白雪,也能衬得柳枝好看些。”说话间,他已是折了几根,便是每人都送亦是足够了。
突然,一阵轻微的喧嚣传来,周围人仿佛都受吸引一般不由自主地往旁边看。于是,他也回首望去,正好见长宁公主带着永安公主下了厌翟车。
因着年纪相近,小寿阳与永安公主一向颇为要好,欢呼一声便提着裙角快步走了过去。永安公主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栽着兰草的小玉盆,笑着塞给她:“寿娘,喏,送给你。这是阿娘挑的,兰花,很漂亮。”她年纪尚幼,说话时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格外有趣。
小寿阳瞧不上枯干的柳枝,对这盆兰花倒是极为喜爱,眼睛扑闪扑闪:“小姑姑真好!我会和阿娘一起,好好照顾它。”她其实并不能完全理解“姑母”这个称谓的涵义,唤永安公主的时候,便犹如在唤小名一般,透着十足的亲近之感。
长宁公主走到李徽身侧,打量了他一番:“阿兄可还好?”
“自然很好。”李徽微笑着道,“难不成我看起来很失落?”
“正因着你瞧起来极为高兴,我才忍不住想问一问。”长宁公主回道,“阿兄便不会觉着舍不得么?毕竟,长安与洛阳相隔千里,至少须得四年甚至更久之后,大家方能再见。”
“我可是郎君,不会如同你们小娘子那般多愁善感。”李徽勾起嘴角,“悦娘,悲欢离合是常事,生老病死我们都曾经目睹过,又何惧这样的离别?”他垂下眼——与前世的死别相比,如今的生离已然令人满足得很了。
长宁公主怔了怔,眉间的轻愁尽数散开了。她缓步上前牵着永安公主与小寿阳,轻快地道:“走,咱们去给世母和阿嫂送别。”行了几步,她又似想到了什么,回首粲然一笑:“阿兄还是去与大堂兄和三世父说几句话罢,不然他们身边一直围着人,根本寻不着空隙找你。”
李徽轻轻颔首,见她们走进了行障中,便去了长亭里。其实,该说的话他们早已经说尽了;不该说的话,也尽在不言之中。但有些话,是必须在众人的目光之中说的,传得越远越好。
便是再依依不舍,别离的一刻终是来了。李徽扶着李泰上了车驾,又在阎氏的车前驻足了片刻。李欣御马来到他身边,与他低语了几句阎氏方才的吩咐,他轻叹着摇了摇首:“阿兄放心罢,我自有分寸。”
李欣深深地望着他,有心想再提一提王子献之事,最终仍是沉默了。
“此去一路顺遂。”
“……嗯。”
李欣先行,载着李泰等人的车驾在中央,蜿蜒数里的仪仗行李紧跟在后,部曲们围在四周。浩浩荡荡的队伍渐渐行远,李徽立在长亭内看了许久许久,直至什么也瞧不见,方回过首。
长宁公主与永安公主一直静静地等着他,向着他笑了起来。而他也不自禁地回了一个笑容:挚友前几日也回商州去了,过两天便要光明正大地回长安。不过三两日罢了,前世那么久的孤独日子都熬过来了,如今也算不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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