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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凌有何特别之处?若是与兄弟们相比,他大约也只有“看起来”颇为长袖善舞这一项优势了。至少在杨谦眼中,他只能勉强寻得出这一点特别之处来。而王子睦虽资质出众,性情和善,到底太过年幼了些,于人情世故并不通达;王子献虽是浊世翩翩佳公子,骨子里却带着固执与高傲,其实并不易与人结交。
但就算是这点特别之处,王子凌亦不过是佯装出来的而已。杨谦是何等人物?早便将王家三兄弟之事查得清清楚楚。莫说三人的性情喜好,甚至连远在商州的王家也已经派人去打听了一遍。他也发现王家素来偏爱王子凌,八成以拜师之事作为威胁,王子献才不得不忍辱负重相求于他。谁知王子睦与兄长情谊深厚,不忍兄长开口恳求,便抢着说了出来。
如此兄友弟恭,又狠不下心割舍王子凌,简直是天助他也!若能以王子凌辖制王家兄弟二人,他们日后还能折腾出什么事来?迟早都会为他所用,听他调遣。王子献的天分再出众,性情与他再相似,拥有这样的家人便注定他什么也不可能得到。
想到此处,杨谦目光闪了闪,仿佛是有了什么盘算。而王子凌口沫横飞地说了好半晌,却不见他有任何反应,心中越来越沉。王子献与王子睦坐在旁边,面上仍是带着些许笑意,他却觉得那似乎皆是讽刺之笑,仿佛都在嘲弄他先前的信心满满。
他心中不免恼怒,又觉得十分羞耻,却仍不愿放弃,于是忽然道:“说起来,大兄,咱们家与杨兄也算是亲戚罢?”
王子献心中一哂,脸上的神情亦是微微一变,淡淡地道:“世家大族素来多有联姻,其实也都是远亲而已。”说罢,他拧起眉,望向杨谦,拱了拱手:“杨兄不必放在心上,我们从来没有什么攀扯亲戚的念头。”果然如他所料,王子凌的手段,也仅仅只是如此而已。难不成他以为,隔了好几房的没落亲戚,也能让这位杨状头生出恻隐之情么?啧,实在是太天真了罢?堂堂琅琊王氏的颜面,已经被他丢在地上踩了多少回了?
杨谦心念急转,俊美的脸庞上倏然绽放出了温和的笑意:“既然是亲戚,子献与子睦怎么从来不曾提起?莫不是嫌弃我们弘农郡公府不成?”他派去商州的人当然打听过,王父先后娶的两任妻子皆是弘农杨氏女。不过,那大杨氏与小杨氏都是华阴房所出,与他们这一房的血缘隔得有些远了。但仔细算起来,当然也是自家亲戚。
倒是他想得岔了,亲戚自有亲戚的好处,随便一位长辈都足够压制他们兄弟了,又何必费那么多心机?更何况,王子献一向不得父母欢喜,若是从杨家得了赏识、得了重视,定然会更信赖、更倚重杨家。便是姓王又如何?再娶一位杨氏女,岂不是皆大欢喜?
“杨兄言重了,我们哪里敢嫌弃郡公府邸?”便听王子献道,“只是家中父母不曾提起,所以不好贸然上门拜访罢了。且血缘离得太远,倏然提起这些,恐怕徒增杨兄的不快之意。毕竟,我们兄弟三人来到长安,只是为了读书进学而已。若能自己解决衣食住行以及拜师之事,又何必烦劳杨家的长辈?”
杨谦朗朗一笑:“若不是子凌提起,咱们表兄弟又如何能相认呢?如此说来,倒确实应该怪你们太过见外才是。”他笑吟吟地望了王子凌一眼,又道:“既然子凌是自家人,我当然要向先生举荐他。便是暂时不行拜师礼,且跟在先生身边读书,日后定然也有正式入门的那一日。”他并未完全定下此事,想来还是顾虑王子凌的资质与性情。但能有这一句话,王子凌便已经算是周先生的半个弟子之一了。
于是,王子凌禁不住狂喜起来,连声道谢;王子睦亦是郑重地致谢,抬起眼打量了自家大兄一番。至于王子献,作为长兄,当然礼仪更为隆重周到。
杨谦则仿佛将他们当成了真正的表兄弟,笑道:“若是当真要谢我,便带着节礼,来我家中拜会罢?想必我家阿爷阿娘也想见一见你们兄弟呢。”
他既然如此盛情,王子献自是只得顺水推舟地答应下来。如今已经将近腊月,确实也该到四处赠送节礼的时候。他们头一次拜访弘农郡公府,自然须得更为慎重一些,礼物绝不可轻忽。当然,王子献从未想过拿出自己的资财来置办给杨家的礼物。少不得“提醒”王子凌赶回商州去说明利害关系,让小杨氏也不得不狠狠割一回肉了。若为了爱子打算,想必小杨氏割肉放血亦是心甘情愿罢。
王子凌成功地拜了师,自然不会将功劳算在王子献与王子睦身上。相反,他自忖已经拜得名师,而王子献却始终不过是个无人问津的国子监学生,立即便恢复了往日在商州时的盛气凌人之状。
王子睦当然替大兄抱不平,同时却也很明白,二兄就是这样自私自利——若是大兄过得比他更好,得了他人的赏识,日后前程比他更远大,他便百般不乐意,恨不得能从中作梗才好;若是大兄过得不尽如人意,境遇运道都不如他,他便洋洋自得起来。本性如此,无法改变,或许也没有必要改变。
王子献倒是早已习惯了,也并不将这种跳梁小丑放在心上。言语上刺两句又如何?只需杨谦与王子凌暂时不会使出什么诡计,他便能安心继续进学。在国子监的生活,他十分满意——当然,若能寻得一位好先生,他便更满意了。
这一日,李徽再度心血来潮,来到国子监探望挚友。此时王子献刚作完一篇策论,正要交给左司业点评。于是两人便一同前往院落的第三进。
彼时大雪飘洒宛如飞絮,两人在雪地中漫步前行,一时间甚至瞧不见前路,犹如苍茫的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二人。王子献举着油纸伞,倏然停下脚步。李徽抬起眼,疑惑地望向他,雪花被风卷了起来,沾满了他的玄色貂裘。
分明是再熟悉不过的面容,却在清冷的飞雪中,仿佛多了几分特别之色。乌发乌衣,白雪白肤,端的是眉目如画,又带着不容错辨的勃勃英气。身形脊梁都尚未长成,略有些单薄之感,却依旧能够吸引人的目光——
飞雪扑簌扑簌打在伞面上,动中有静,静中又含动。就像是眼前仿佛画卷一般的人,明明如此鲜活,却又让人忍不住想将如斯景致绘制下来,永远保存。王子献怔忪了许久,方缓缓回过神来。自始至终,李徽都并未出言相扰,而是仿佛也发觉了此时周围景色的美好,几乎是入迷地观赏起来。
“嘿!你们这两个少年郎,立在雪中发什么呆呢?!”一位头发胡须皆是花白的老者抱着沉甸甸的书轴大步行来,打量了他们一番后,怪笑一声,“也就是你们这个年纪,方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伤春悲秋!连雪景也能看得呆了!着实是无忧无虑……”他哼了两声,穿过他们身边,忽然脚底下一滑——
李徽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伸手将他扶住,险些连自己也带倒在地。王子献忙将伞扔开,稳稳地撑在他身后,帮他将老者扶起来后,又默默地去捡散落一地的书轴。稍微一瞥书轴上吊着的木签,他便发现这些皆是六学诸学子所作的策论。主管六学岁考者,无疑便是国子监主簿了,平日里闲得几乎不见人影,唯有这种时候才忙得脚不沾地。
主簿哼哼着捶了捶自己的老腰,勉强才忍住龇牙咧嘴的冲动,毫不客气地道:“你们俩应当都是国子监的学生罢?帮我将这些策论搬到旁边的公廨中去。”
王子献抬眼看向李徽,却见他只是微微颔首,扶着老者往前行。于是,他便捧着书轴跟在后头,来到主簿的公廨房中。里头各种各样的书轴散落一地,简直是无处下脚。两人从未见过这般凌乱的地方,都禁不住一怔。主簿却是并不在意,踩在那些散开的书轴上,随便地在书案旁边扫开一块空地,便哼哼着半躺下来歇息。
“既然都已升入国子监,想必看六学士子的策论应当不在话下罢?你们二人替我将这些策论看一看,给他们评定个等级,便可离开了。”主簿按着老腰,继续支使着他们,自己则靠在隐囊上,言行举止间皆很是坦然。
“……”李徽笑吟吟地坐下来,示意王子献给他分几轴。他虽然并未仔细学过如何写策论——因为自家阿爷教的都是诗赋,他最不擅长的亦是诗赋。不过,无论是策论或是诗赋,至少他都懂得如何鉴赏评论一番。而王子献几乎每隔两三日便会写一篇策论,评鉴自是更不在话下。
两人将这些策论看完,又被主簿安了其他的活计。待到足足评定了一百余篇之后,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竟是一下午过去了。
主簿让王子献点燃了烛台,粗略地看了他们评定的结果,咕哝道:“你们的眼光倒是极为精准……咦,这一手字似乎在何处见过?”说罢,他猛然抬起首,目光炯炯地望向王子献:“莫非你此前写过两篇策论,一篇是《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一篇是《吾道一以贯之》?”
王子献微怔,答道:“学生在国子学时,确实曾写过两篇这样的策论。”
主簿又望向他袖中露出一角的文轴,双目晶亮:“莫非这是你新作的策论?拿来与我瞧瞧!”
王子献毫不犹豫,将策论递给他。主簿打开一看题目,禁不住大笑:“竟是‘三表五饵’?你的胆子倒真是不小!旁人选的都是九经中之题,偏偏你却在研读汉赋时文?也好!也好!去罢!明日再来寻我!!”
“多谢先生指点。”王子献朝他行礼之后,便与李徽一同告辞离开了。
二人复又撑着伞,漫步在雪中,方才那片刻之间的异样之感却再也寻不见了。而李徽依旧毫无所觉,笑道:“莫非,子献你的师徒缘分到了?”他隐约觉得,这位主簿应当并非寻常之人。至少在脾性上,竟像是十分随心所欲,完全不将他人的所思所想放在心上。奇妙的是,他却并不让人觉得厌恶,反而似乎很是理所应当,仿佛他本该就是这样的人。
“或许。”王子献勾起嘴角,油纸伞往他旁边挪了挪,任大雪洒满他的半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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