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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么一会儿,罗姗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眼前的人,乌黑整齐的鬓发,英俊而棱角分明的面孔,便是穿着最普通的衣物,也掩不去骨子里透出来的大气从容。
罗姗两辈子从没有在一个男人面前这么狼狈过,穿着肮脏的囚服,蓬头垢面地争抢食物,也从没有在一个男人面前如此无助过,蹲在阴暗的牢房里,束手无策,更没有体会过这种绝处逢生的喜悦,犹如黎明前的第一道阳光,悬崖上抓住了救命的绳索。
她的心里,真的是五味陈杂,不知是喜悦多一点,还是苦涩委屈多一点。所有的压力、难过在看到顾北堂的第一眼便都不受控制,一股脑儿化成了眼泪,从眼睛里夺眶而出。
她从没想过,为了救她顾北堂会纡尊降贵扮成小厮进到牢里。
这个人,总是能叫她安心的,转过身有一个宽厚的肩膀在那里,让她知道可以放下担子歇一歇。总是能让她知道,困境里她不是一个人在单打独斗!在这个陌生的不属于她的世界,面对死亡,她也会害怕啊!
“你可还好?”顾北堂微微蹙着眉,问。
轻轻的四个字,却如擂鼓般重重敲进心里。罗姗摇头,又笑着点了点头。
他救她两次,待她之情她并非看不懂,但她却冷落、逃避、一味地疏离,甚至撂下狠话,压根没想过有一天还要与他重逢。可是最后被逼到绝境,生死关头,仍旧只有他带来一线生机。
“将军怎么来了?”罗姗颤着声问。
顾北堂不答,只压低了声音道:“时间紧迫,我问你几件要紧的事。”
罗姗点头,忙镇定心神,擦掉眼泪。
“人是不是你杀的?”顾北堂有些严厉地看着她的眼睛。
“不是!”罗姗指天发誓,“根本没有动机,杀了人对我没有半点好处!”
罗姗将堂上的几个疑点一一剖析给他听,顾北堂早已命人打听过堂审的情况,现在听她条理清楚的分析方信眼前这女子当真思维敏捷、才思过人。
从他们相遇捡到的那张图,就知道她是个聪慧女子。胆大、聪敏、有些傲气却偏又弱质纤纤,一次次半边踏进棺材里,真不知该说她惹祸精还是惹人怜。
罗姗却不知他心里想法,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通才想起来跟他一个武夫说也没用,“烦请将军替我找个好的讼师,看能不能在律法上找到依据从这些疑点驳回去,那不是有句话叫什么‘疑罪从无’吗?”
顾北堂不知她从哪儿听来的这话,拧了眉道:“大周律例,疑罪可拿财赎抵。但你这案子人证齐全不能算疑罪,就算不是‘故杀’,因与死者有争执多半会判‘斗杀’。找不出朱六作假的证据,就得默认你杀人,就算讼师再舌灿莲花,也只能按着‘过失杀’去辩。‘过失杀’应判流放,但死者是良民,你是贱籍,以贱杀良,罪加一等,就算判成了‘过失杀’最后还是要判绞刑。”
坑爹的等级制!罗姗再一次深深体会穿成老鸨所受的歧视。“朱六作假肯定是受人指使,要让他翻供无非是威逼利诱。只要没人有人证,那不就算是疑罪,可以用钱财赎抵了?”
顾北堂点头,“这是最次的打算,治标不治本,也有变数,毕竟没有找到真凶,万一朱六不肯翻供,或者吴良材一定要从严判决,局面还是不利。”
他想的比罗姗长远得多,朱六嘴若不严指使之人也不敢叫他来做假证,牙关只怕没那么容易撬开,三审撬不开嘴就得结案,根本没有那么多时间。若朱六翻供,后面不知还会牵扯出什么,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有人要置她于死地,明面上有朱六在,暗地里还不会动作,若贸然把朱六揭穿,后面有什么阴招就防不胜防了。
“那怎么办?”
“想办法证明你的清白。”他说得言简意赅。唯有釜底抽薪,才能把她完全从杀人案中摘出去,一了百了。
“哎……”罗姗忍不住叹气,心头又纠了起来,她知道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这里是古代啊,凶手只要做得没有大破绽,衙门根本懒得查,也查不出来。不知道她有没有大运能撞上宋慈、元芳、包青天!
“大人,该走了,被人发现不好!”朱嬷嬷掐着时辰,他们还得赶在衙役们倒班之前出去。
“时间紧,开堂前不一定能办好。”顾北堂顿了顿,眼中乌沉沉的,似有说不出的担忧,“今日第二堂,你不招供是要用刑的。”
他不忍说,罗姗却听得明白,杖刑、掌嘴、上夹棍,想想那些东西挨在自己身上心肝都会颤,可有什么办法?谁叫自己时运不济!她若扛不住招了就什么都完了,只有尽可能给他争取时间,才有翻案的可能!扯出一个苦笑,罗姗抓着木栅栏用力点头,“人活一口气,我还从来没被泼过这么大的脏水,为了面子我也撑得住!”
不是遇事只会哭的哀怨性子,这份乐天坚韧更让人觉得心疼。顾北堂鬼使神差地碰上她素白的手指,“我是说万一。信我,我会救你出去。”
罗姗蓦地觉得鼻尖有些发酸。他相信她,也恳请她交予全然的信任。他们其实算不上有多熟,却无端让她觉得那就是值得信任的。
受这场冤狱,一直是憋着股气才能天不怕地不怕地和吴良材对着干,怎么到他面前却全都化成了委屈,恨不得不管不顾地大哭上一场才痛快。大约这就是有了依靠才有的感觉?
“我先走了。”顾北堂不会安慰人,让她不要害怕,再忍耐一时这些话到了嘴边也说不出口,唯有握了握她的手指,别过头走了出去。
罗姗破天荒地觉得指尖传来的温度叫人踏实安心,握住栅栏的手也有了底气。
“三娘,我先送大人出去了,你可还有什么话要带回去?”朱嬷嬷道。
罗姗忙回过神,“我这里都好,让大家别担心。请芳菲好好侍奉顾将军,其他人有什么差遣都听芳菲的吩咐。”
※※※
牢外顾鹏已换了衣服等在远处,见顾北堂出来忙跟上去。心里却道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他那不近女色的堂兄居然为她扮起了小厮。
“陈伯赞来了没有?”顾北堂找地方换了行头,此时看来已与一般百姓无二。
“来了,和云萝姑娘坐车连夜赶到,一开城门就进了城,现在正依命四处打听案情。”这回闹得大,连陈伯赞也连夜派人请来了,回头老将军那里定还有一番交代,顾鹏心里暗暗摇头,不过这都是后话,先救眼前人要紧。
陈伯赞是镇国老将军府的长史,永州与别地不同,是军政统管,都由镇国将军府来抓,因此文治上也很有一把好手,这个陈伯赞就是深得老将军看重的谋士,又有治理地方的才能,特别是刑狱上公正廉明,在永州断过不少大案。
“现在去哪儿?”顾鹏问。
顾北堂看了看天边朝日初升,眼微微眯起,“验尸。”
堂审重人证而轻物证,盖因死人不会说话,但死人身上往往才会有更重要的线索。
一面派人盯住几个证人,又让人留意府衙的动静,顾北堂便带人潜进了义庄。因未结案,尸首不能发还丧家,都在义庄里放着,大冷天的谁愿意吃饱了撑的和死人作伴,毫不费力便放倒了老迈的看守。
他们行军打仗见惯了死人不怕这个。顾北堂不懂验尸,找到田王氏的尸身也只能干站着,过了片刻才见一个蓄着美髯的中年书生呼哧呼哧跑了进来,一身青色袍子在身上飘飘荡荡,瘦得跟恶鬼有一比。
“查得怎么样?”
陈伯赞知道这是在问他,举袖子擦了擦满脑袋的汗,“猫腻是有的,确凿的证据却拿不出来,还是得让顾鹏好好审审那个朱六,再就是尸体上看能不能查出些东西来。”
两人的想法不谋而合,既然顺着查不出来,那就倒着推,从死人身上推起。顾北堂点头,顾鹏不等吩咐便蹿出去,留了声一定办好!
陈伯赞是行中老手,他走偏了性子,经史子集里独爱法典,也爱钻研这个,干起来比仵作精细不知多少倍。将田王氏从头到尾查了两遍,又皱着眉看了那两个伤口半晌,末了也不知从哪里寻摸出两根铁丝,戳进两个伤口比量。
验完伤口,陈伯赞笑得胡子都抖开了,“有招了。”
※※※
午后二审开堂,围观的百姓又不知比昨天多了多少倍,听说这个女犯人硬气得很,说不定就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冤案。
吴良材坐在堂上,师爷说顾北堂一早离了临州这才死心。气的是姓顾的没有上钩,当真舍了春三不管,乐得是这回他整死小贱人总没话说了吧。
到了二审再不能空口说白话地瞎辩,没有证据那就只能上刑了。扛住了就说明有冤再审,扛不住那就只能认罪画押了。
罗姗做好了吃苦受罪的准备,被押解上堂抬头挺胸的越发像烈士上刑场,芳菲几个又在人群里哭,惹得许多人都对她起了同情。
“大胆犯妇,你可知罪了?!”吴良材一拍惊堂木,震得所有人心里一颤。
“民女无罪,不知罪从何来?”罗姗冷笑着瞥他一眼,那意思要杀要剐随便。
吴良材知道她牙尖嘴利,同她唇枪舌战讨不到便宜,反而把自己绕进去,不如速战速决。几言不和便找了茬子要动刑,“你是否冤屈,见过真章才知道!人证口供俱在,不给你点颜色瞧瞧,本府看你是不会认罪的!”说着便命人取了夹棍要动刑。
罗姗眼看着那堆染着斑驳血迹的棍棒放到手指上,说不害怕都是假的!只能强撑着咬牙闭眼,心想着大不了痛死过去也就不知道了!
两个行刑的衙役放好刑具正要使力,堂外突然响起了一个清越的男声,“且慢!”
这样的生死关头峰回路转,堂下观看的百姓们心里都暗呼精彩。只见门口忽地分出一条道,一个青衫美髯书生打扮的老爷走了进来,只见他面上微笑,步态端方,一步步走到堂上,朝吴良材略施一礼,“此案春三并非凶手,大人用刑便是冤枉好人了。”
罗姗宋了一口气,虽不认得这人,想也知道是顾北堂派来救她的。一时反而把心宽得连身子都软了,靠着手撑在地上。
吴良材只觉得来人有点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这又是什么人?难道贱人还有后台?看他那样子对自己毫不畏惧,甚至还带着点居高临下之势,不由得心中打了个突,“你是?”
“在下永州镇国将军府长史陈伯赞。特来替春三娘伸冤。”
吴良材只觉一个雷劈在脑门上,他/妈的竟然把陈伯赞弄了来,那顾北堂真是好大面子!
陈伯赞比他高半级,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在堂下站着,吴良材自然没脸端坐,只得欠起身子道:“陈大人怎么来了?”
“吴大人不必多里。某今日是受人之托来替春三陈情,吴大人便当我是寻常讼师即可。”陈伯赞很是谦虚。
陈伯赞在永州破过大案,在西南一带名声甚响,百姓更觉得有看头了,连陈大人都肯为她出头,那指不定有多大的冤枉在里面了!两厢一比,当下对吴良材的为官能力也挑剔起来。
吴良材暗道一声大势已去。陈伯赞不会压上名声空口说白话,他说不是凶手便一定有证据在手,只是左思右想也不明白到底是露了什么破绽,那作假证的朱六也早已远远看管起来,一时半会找到也难,那还会是什么证据?
“既然陈大人这样说,下官也不得不提醒一声,此案人证口供俱在,大人说犯妇不是凶手,那凶手又是谁?”吴良材强打精神问道。
“凶手是谁,我并不知道,但我知道春三娘必定不是凶手。”陈伯赞卖个关子给他,神情坦然自若。
“空口无凭,陈大人可不要为一己之私,毁了一世英名!”吴良材冷笑。
“那就不劳吴大人费心了,我自有我的道理,还请吴大人传唤验尸仵作。”
吴良材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措手不及之下也不好布置,只得把仵作传来,递了眼色让他小心说话。
“仵作,本官问你,死者身上有几处伤口,各由什么凶器造成?”陈伯赞问。
“两处,凶器是黑铁剪刀。”仵作不知所以,这不都是明摆着的吗,还用问?
“你确认所说无疑?这当真是勘验的结果?”陈伯赞又问。
“没错啊,小人入行二十余年,验伤无数。”
陈伯赞并不接话,只对吴良材道:“请吴大人传尸身和凶器。”
吴良材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庭广众之下他又是有威信的人,不敢不从,只得依言传来田王氏的尸身和凶器。
陈伯赞眉宇间一派轻松,取出一把尺两根铁丝,先将剪刀头丈量了一下,又让仵作一同验过,大声问道:“凶器长几何?”
“三寸。”
“那两个伤口又长几寸?”
仵作插入铁丝验了,脸色渐渐青白。
陈伯赞看着他的神色,悠然笑道:“你没有验错,这两个伤口,一个深二寸七分,另一个却有四寸,敢问,一把三寸的凶器如何造出四寸伤口来?只怕把要把整个剪子没进去才够,而若有大力能将整把剪子插入,别说一个弱女子不太可能做到,便做到了又怎么会是这样的伤口?”
铁证当前,仵作也不敢辩白,只能认错,“是小人验证不清……”
“那你可敢说案发现场这铁剪就是凶器?”
仵作垂了头,“小人……不敢……”
吴良材身子一软,有些难看的地瘫坐在椅子上。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春三既然是路遇田王氏,两者争执中发生凶案,便不能说是有备行凶,不是丧心病狂的惯犯,普通人冲动中扎一刀便足以慌了神,何以一定要下死手扎两刀?”陈伯赞转过身,向在场百姓娓娓道来,“果然这猫腻就在第二刀上面。第一刀虽在脾脏,却并未刺中要害,不会一刀致死,这点找懂医理的人看过就知道。第二刀却正好伤在要害处,是导致田王氏死亡的真正原因,可试问三寸长的剪子如何扎出四寸长的伤口?现场并没有其他凶器,那刺这第二刀又是谁?”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陈伯赞果然是陈伯赞,一来就找到了这么大的疑点,还是至关重要的一步,当真名不虚传!
吴良材的脸已经拉得很长了,阴沉沉的泛着紫黑,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竟然在这上面出了纰漏……
陈伯赞看他一眼,道出了最后的结论,“没有第二刀,田王氏就不至于死,就算春三真的用这把黑铁剪子刺了她第一刀,最多也不过是伤人,何况并没有人真真切切就看到了她伤人。既然这把剪子不是致命的凶器,那朱六所说看见她刺了两刀就是假话,那种情况下难道还会中途换一把剪刀杀人?既然朱六所说的是假话,那所谓人证就根本不存在。所谓凶器已经证明春三不可能是杀人凶手,最多是伤人罪,又无人证,那伤人也只能是疑罪。由此不难推测,春三娘其实就是清白被卷进来的,既是疑罪,只用钱财赎抵即可。”
陈伯赞缓缓说完,向吴良材略施一礼,“吴大人,此案到此虽未抓住真凶,但相信春三却已可发还回家去了。”
吴良材已恨得嘴唇发白,却不甘心这次又让那贱人逃过一劫,犹自抵抗道:“陈大人只说犯妇不是凶手,但真凶还未抓到,既是疑罪,也应关进狱中待查,说不定还有同党!”
陈伯赞凉凉看了他一眼,“吴大人,什么罪处什么刑罚,我大周律例中写得清清楚楚,可用我背给你听?”
“至于凶手么,我倒觉得那个做假证的朱六很有嫌疑。他既做假证,必定受人指使,大人不若把他抓来,严加拷问即知。”他的任务是把春三捞出来,至于谁杀的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吴良材一噎,陈伯赞官比他大,后台比他硬,又说得有理有据,真犟起来往上一报,必定是自己吃挂落。恨只恨百密一疏,朱六动手时没一刀将人捅死,被衙役抬回来不得不补上一刀,偏这刀补得大意,竟没用同一把凶器。验尸是官府的活,本来这破绽也不会被看出来,谁知顾北堂竟找来了大名鼎鼎的陈伯赞!天意,这都是天意!他千防万防,防不住贱人命不该绝!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无用了,吴良材一脸灰败,仿佛斗败了的公鸡,不情不愿地判了春三无罪。
堂下百姓一片欢声,这位陈大人真是青天啊,三两句就解救了一桩冤案!芳菲云萝几个更是喜不自胜,高兴地又是哭又是笑,要不是衙役拦着,只怕早就冲上去把春三娘抢回来了。
罗姗今天倒清闲,有了他万事不用担心,也没吃苦受罪,轻轻松松就还了清白。此时满腔委屈气愤都化作了欢欣释然,一边擦着眼泪一边向人群中张望。果然云萝身后有一个高大的身影,小麦色的皮肤,剑眉星目,常年的日晒雨淋平添出一种刚毅果敢,此时,抿紧的嘴唇微微弯起,他也在看着她笑。
罗姗只觉心中颤了一下,麻酥酥的,叫人打心眼里欢喜。
陈伯赞打量仍跪在地上的罗姗一眼,挑了挑眉。这女子,倒有一副好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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