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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窈在做一个梦,一个明知是假,却无论如何都挣扎不出的梦。
梦境恍惚,是乌沉沉漫天飞雪的汴京夜晚。百姓还沉浸在香甜酣睡中,御城的东华门外就忽然响起一阵喊杀。
一支甲胄鲜明的禁军如钢铁洪流,汹涌澎湃灌入大内皇宫。其马蹄声声,踏破层层碎冰,其弯刀如月,利刃饮血犹不见还。
她自己则面无表情地站立在郭府大门,看着满地血污污染耳目,怅怅然长叹出声。
“阿瑶,快,快收拾行李。跟你九哥逃命出城。”她的母亲不知从何处赶来,紧紧抓握住她的手,死命地拉她出门。
她挣了挣,将胳膊从面前人掌心抽出:“母亲,你让阿瑶去哪儿?”
夏氏满脸着急,想都不想回答:“随便去哪里,只要不是待着京城便好。”
舒窈摇摇头,浅淡地笑笑:“这天下都是他们母子的,女儿逃又能逃到哪里去?他走投无路,要与太后撕破脸皮,兵戎相见。他若赢了?郭家会被他连根拔起。他若输了?太后另立新君,哪里还需我郭氏的辅助?”
“可是刀枪无眼!我的傻囡囡,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意这些没用的干嘛?”夏氏慌忙地抓住她,欲将她带离出门。
母女间一拉一扯,舒窈被牵得脚下不稳,自台阶跌足而下,直直滚入血滩污泥。从远处驰援而来的太后人马瞬间逼近,眼看就要让她马踏如泥,身首异处。
“阿瑶!”
梦中夏氏撕心裂肺,痛彻肝肠的叫喊声,让她倏然一下睁开双眼,胸脯剧烈起伏,大口喘息换气。
这样一个梦魇漫长惊险,等她彻底醒来,看到熟悉的纱幔,闻到久违的燃香,舒窈才觉得自己血肉仍在,神魂仍在。
“二娘子,可是要起了?”
帷幔外传来她贴身侍女玉娘的垂问,舒窈轻“嗯”了一声,动作迟缓地坐起身,眸光幽幽,定定不动地看着身上衾被。
距离赵祯病倒已有十数天,这十数天中,杨妃娘娘当真如她玩笑所言,会每日召她进宫,会包容宠纵地望她与赵祯闲聊,还将她特意差去赵祯养病的承明殿,当着他面与她说些赵祯幼儿时的趣事。
淑太妃这举动看似与太后相差无几,然而舒窈心中内明清楚:太妃之所以这么做,并不是因为太后的示意,而是源自天子的欢喜。
她希望每天都看到高高兴兴的赵祯,为此她可以一反自己习惯,不再深居简出,与世无争,而像个枯守宫闱,苦闷无比的孤老太婆一样,找着个俏生生的小姑娘就用尽各种理由诱哄怂恿,以慰寂寥。
她被宣召入宫廷,最常坐的便是到赵的寝殿中,陪他读书下棋,与他聊天谈趣。
赵祯他记性极好,哪怕是在病中,听到她为他读书出谬误,仍会一字不错的指出来。待到下棋时,他便依仗着这些笑盈盈地对她耍赖:“适才猜书时你念错了几个字,所以,这次下棋你就得让我几个子。”
“官家羞也不羞?”
“不羞。与卿下棋,朕何羞之有?”赵祯眼角含笑,眉目弯如新月,眸底澈明柔软,望着舒窈的目光中如含辚辚水波。
舒窈耳际泛起一丝温热,偏转过头,躲开他的视线,故作大方:“这次姑且让你,若是还有下回,可别怪我嫌你棋艺不精。”
赵祯一本正经地保证:“绝对仅此一次,下不为例。”
然而棋过中盘时,赵祯一见势头不妙,立刻会拉她起身,行到偏殿,将满桌美味吃食一一指给她。无比殷勤建议她各自品尝。
舒窈倒是也不戳穿他,看他将糕点果食递送到她唇边,万分配合地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上一口离刀紫苏膏。
御膳房的糕饼入口柔软甜糯,放佛含了一口蜜饯,一口甘醪在唇舌间,舒窈满意享足地眯起眼睛,眸底粲然如晨星映曦。
赵祯垂下目光望着她,唇角舒展,病中苍白的脸颊浮起丝丝红晕,浓长睫毛斜斜投下道道荫影。
“真有这么好吃?”
他声带好奇地问了句,还不等舒窈回答,便开口将她咬过的糕饼放在了自己齿间。
舒窈睁大眼睛瞪他一下,将他手掌拨开,小嗔道:“别吃这个,都咬过了。”
赵祯面带委屈,似颇为受伤地看她:“我不嫌弃,真的。”
舒窈一怔,脸色骤然泛红。她低头抽出手帕,动作忙忙地擦在赵祯沾了点心碎屑的手上,小声嘀咕:“胡说八道什么?”
她与他相对极近,赵祯能看到她为他擦手时垂下的密长眼睫,那忽闪忽闪的样子似墨色蝴蝶闪动翅膀停栖在脸上。赵祯不由屏住呼吸,眸底盈盈地注视她。
“阿瑶。”
“嗯?”
“阿瑶。”
“嗯,我在呢。”
听她应答,赵祯神采焕然,唇角藏着和暖笑意:“没事儿,我就是想唤你几声。”
舒窈无奈,扫他一眼,将手中丝帕递向他,眉目弯弯地揶揄赵祯:“既然陛下闲暇没事,那就自己动手吧?”
赵祯从善如流,接过帕子,也不使用,径直折好藏放进了袖中。
“哎?你干嘛呢?让你擦手用,你怎么放起来了?”
赵祯轻扬了长眉,眸底眼波流动,柔声说道:“能擦手的帕子有很多。你的这条,先暂且寄存在朕手里。”
舒窈神色幽幽地轻啐他一口:“官家好是没羞。送出一件,就要收回两件。这买卖官家倒是稳赚不赔。”
赵祯颇以为然地颔了颔首。轻牵着舒窈的衣袖,将她带到桌案后。
他仍旧将目力所及的好吃果点递于身侧的舒窈,看她就着他的手轻轻咬下,露出满足笑意,他心里竟比自己品吃时还悦然几许。
点心用至中途,赵祯垂眼望着舒窈,伸出手将她唇角的残屑温柔拭去,有感而发道:“阿瑶,还好有你在。”
舒窈略略地抬起眼帘,面带不解看向赵祯。
什么叫还好她在?
“朕这几日其实都快被母后规束得透不过气了。”赵祯抿了抿唇,毫无征兆冒出一句让舒窈心惊无比的话,“朕吃什么母后都要管着。御膳房处这个调味不准用,那个菜式不许呈。朕每天看着食案,对自己饮食都尚且做不了主。这天子当得……”
赵祯话说了一半就苦涩地截住话头。见舒窈担忧望他,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无奈自嘲道:“你不知道。朕见过许多臣工百姓家中母子相处之景。从来没有见过哪个母亲会如母后这般。朕的身边埋藏有她无数的眼线。除非屏退所有宫人,否则朕都不知道,这一刻说的话,下一刻会不会就落到了母后耳中。”
他说这话声低音微,埋怨里带着无限地疲惫与抗拒。那道素来温润清雅的声线此刻也黯然沙哑,娓娓诉说的失落让舒窈心头骤然一痛。
“小哥哥。”
舒窈看着被他清退宫人的四下,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她每次见他,他都会把所有人都支出殿外。待到用人之时,也不开口宣叫,凡事亲力亲为。她初时单单以为这是他骨子里矜傲自持,觉得他与她之间的儿女私语不宜为外人所听。如今才知他处境艰难,一举一动皆有四方眼线探看,一言一语都被八面耳目旁听。
“等你养好了病,我陪你出宫去看场蹴鞠吧?”
赵祯眸色一亮,点头应道:“好,一言为定。”
“嗯,一言为定。”
那日他们聊得欢愉,至日暮,她才被他恋恋不舍地放回府中。可惜这份平安无事只持续到了傍晚时分。晚膳的御桌前,也不知赵祯与太后之间发生了什么,母子竟起了一场空前争执。话到后来,太后冷然拍案,也不顾赵祯苦苦劝阻,严声厉色下令,将崇政殿与承明殿所有宫人各自廷杖二十。
皇帝近侍被打,说白了不过是代天子受过。
赵祯不再是七岁孩童,他渐渐长大,也渐渐明事。刘太后把持朝政,像看顾婴孩儿一样看顾天子的行为让赵祯倍觉压抑的同时也在一点一点心生不满。
这顿打是做给谁看?这出争又是谁赢谁输?
答案不言而喻。
年幼的帝王在对上他自己权谋沉浮数十载的母后时,只显得势单力薄,不堪一击。
舒窈醒过神,探身将压在枕下一枚扇坠取出,放在掌心中,静静端详。
她傍晚才知他与太后不愉,到夜间休息,魂梦相牵,所思所想竟都是他们母子离心,逼宫政变——这是最坏的打算,却并非是最虚无缥缈的设想。
太后刚毅果敢,容不得旁人丝毫忤逆;官家温润内秀,却生了个绵中藏金的性情。
怕只怕官家年少气盛,还不能他顿悟了隐忍蛰伏,太后便已经迅疾出手,将他所有东宫羽翼一一剪除。
“小哥哥,看来……我还是得帮你一把。”
舒窈缓缓地攥起手,将扇坠紧握在掌心。一手撩开纱幔,口气安然,面色如常毫无惊梦之相地吩咐:“玉娘,叫人进来,伺候梳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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