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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堂前萱草千山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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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圣元年仲夏月是个和寻常年月一样热闹的季节。傍晚映斜的夕阳慵慵懒懒地挂在西山的梢头,九桥门的街市里依旧树蝉轻鸣,叫卖不绝。市中有往来的宝马雕车辚辚而过,带起的清风掀动酒肆招展的绣旗,留下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辙痕。

    汴河两岸的码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脚店,素日忙碌的脚夫们在工闲之余在脚店中叫上一坛浊酒,一叠牛肉,与三两个工友一道扯扯闲谈,论论时下。

    “你们听说了没有?前几年罢免的王钦若相公,这回又被太后娘娘复相了。”

    “可不是被复相了?我们还以为丁相倒了,上台的该是寇准相公呢。哪知道太后娘娘居然启用的是那个会装神弄鬼的王相爷?真是想不通,放着自家的亲戚钱惟演相公不用,却偏偏用这么一位主儿?啧啧,大人物的心思,果然不是我等小民能揣摩到的。”

    低矮的酒桌旁,几个身着短打皂衣的中年人正凑在一处毫无顾忌地说着当朝国是。而在他们身后不远处,一个常随打扮的年轻人却是紧紧蹙起眉头,手握成拳,死死盯着他们。

    “胡说八道!”

    年轻人豁然起身,手拍在桌案上清喝道:“一群根本不知……”

    “清方。”话还没说完,他身畔那名慈眉善目的老者就抬手止住了他的呵斥,对着他微微笑道,“坐下。”

    被唤清方的年轻人瞪了眼不远处的酒桌,转过头来面带委屈低辨道:“相爷,他们在诋毁您。”

    “嗯。听到了。”老者不以为杵地点点头。

    他脸上笑容未变,抬起胳膊用微胖的手指抓着茶壶,镇定自若地为自己倒了一杯浑茶。

    清方见此赶紧拦下他要喝的动作,取出早已准备好精细茶具:“相爷,您用这个。”

    王钦若摆摆手,指着周围几个桌的食客低笑道:“哪里有那么多的讲究?这东西旁人用得,我就用不得?”

    清方哑口无言,半天才讷讷说道:“相爷,您……您怎么能跟他们一样?”

    “怎么不一样?”王钦若挑了挑眉,微微发福的身材不紧不慢地转了半圈,面向汴河,“你觉得你家老爷比他们高出一等?我却是羡慕他们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清方皱皱眉,不解地看着王钦若。

    自接到太后娘娘拜相的旨意后,阖府上下都欢欣鼓舞,高兴不已。然而,他家老爷却自始至终未曾表露过欣然之色。他原本以为那是老爷本性矜持,不肯将情绪外露。

    然而今日听言,老爷似乎是真的不为复相所动。

    “老爷。”清方环顾四周后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不是不愿意重新回京?”

    清方可不曾忘记,先帝时期,他家老爷主和谈判北朝,策划泰山封禅,遍寻祥瑞吉兆。为先帝,他家相爷鞍前马后,不说功劳赫赫,也有苦劳层层。可是结果呢?结果他被叫做“五鬼”。结果落了个一身骂名,一身毁谤,最后被罢相削爵,贬谪离京的下场。

    此事,放在谁身上,不会心寒齿冷?

    如今,新帝登基,太后摄政。丁相一党被太后除治,寇相一派素来与太后不睦,钱惟演虽是皇亲国戚,资历老道,却也是归降皇族出身,他势必不可能为宰为相。环顾朝廷,此时能出山重掌大局者,竟只有他家老爷一人。

    于是,太后复相他家老爷。

    然而宦海沉浮,他家老爷到这把岁数,人情冷暖尝过,辅国执政掌过,他哪里还会在意区区复相之变?

    对于清方的疑问,王钦若只是微微转了转头,用鼻音发问:“何以见得?”

    清方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推测依据:“若是愿意,那为何您从入京到现在,都没怎么高兴过?”

    王钦若笑了笑,手捋胡须淡淡叹息道:“确实不值得高兴。天圣天圣,二人成圣。这二圣若是一条心还好,若是……你家老爷只能是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清方一头雾水地看着面显隐忧的王钦若,挠挠脸颊困惑道:“难道太后起复您的圣旨不是官家用玺的?”

    既然是官家用玺,那自然他是同意您复相的。你还干嘛担忧这些?

    王钦若似勘透他心中所想,摇摇头,端起面前粗瓷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你呀,到底还是年轻。看不到的事还有很多呢。”

    王钦若声音平淡古则,说完便闭口不语。清方见他不肯多言,亦是识趣地住了话头。主仆二人就在闹市简陋的酒肆中安安静静地听着旁人高谈阔论。

    就在茶尽酒歇,清方以为王钦若要这么离开时,王钦若忽然转过头,对他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官家也还年轻。”

    不止年轻,他应该还算作年少。看不到他母后走的这步棋到底有高明。他王若钦声名不佳又离京几年,早年的势力早已被分散同化。太后此时选择他,一为他的能力足以主持大局,二为他失势再起,本就是借了太后东风,除了太后,他再无其他依仗。一旦入朝为相,现在的他也只能对太后忠心耿耿,兢兢业业。

    可是天子不在乎这些。在他看来,身为一国摄政,自当不拘一格任用人才。对于执政宰辅之选,他心里是另有其人。不过,年少的天子,在母后把持政权时,便是对他这个复相之人心中有一千一万个不赞同不满意,也绝对说不出半个“不同意”的字。

    一面是现在执政的太后,一面是未来执政的官家。母子之间在政见上不可能永无分歧。他们二人的分歧,就是对他王钦若以后的考验。

    王钦若垂下眼,摇摇头苦笑了一声,还是端起粗瓷的茶碗,将混茶一饮而尽了。

    作为宦海沉浮多年的官场老人儿,王钦若对时局的判断可谓精准非常。几乎就在他跟清方闲聊的同一时间,皇宫大内之中,赵祯也万分苦恼地坐在东廊角的台阶上。

    “你有听到朕在说什么吗?”

    赵祯修眉轻蹙,眼底带着委屈和不满地望向不远处的舒窈。

    舒窈站在廊下,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回他:“臣女在听。官家之言,臣女恭听在耳。”

    赵祯气愤地抿了抿唇,忽然从台阶站起,满是愤然地指着舒窈:“你到底是哪头儿的?你知不知道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前几日朕读《贞观政要》时,母后还说希望朕做个像唐太宗那样知人善任的明君。可是……可是她现在这样,要朕怎么知人善任?”

    他嚷得声音极大,目光愤慨又委屈。黑亮眸底涌动的光芒闪闪烁烁,像星辰一般照向舒窈的眼底。

    舒窈豁然抬头,全然忘记刚才二人争执。只是提起裙裾,三两步迈上了台阶,来至赵祯身前。

    “你想……”

    赵祯话未说完,舒窈已急慌慌伸出手臂,五指并拢,轻轻掩住了赵祯的张口欲言的唇。

    “小哥哥,你小点声儿。”

    舒窈左右张望下,倾身使力,将毫无防备的赵祯推到廊下壁角,轻嗔道:“你疯了吗?这话若是让旁人听了,你会怎样?”

    赵祯没回应,只是错愕愣怔地垂了下眸,扫向舒窈掩住他口的手指。

    她手形生得极好,手指纤细修长,皮肤白皙粉嫩,此刻她手心的肌肤还贴在他唇上,倒是温温的,软软的。

    赵祯眨了眨眼睛,望着与他近在咫尺的舒窈,脸色倏然一下变得通红。

    肌肤相贴,体温相触,她身上那一股淡淡的香味就萦绕在他鼻息间,让他一时错愕愣怔,全然忘了接下来该有的动作。

    事出突然,呆怔的不止有赵祯,还有后知后觉的舒窈。

    回过神来,舒窈一下缩回手,像被烫伤一样将手掩在袖中,背转过身,尴尬地不知该如何面对赵祯。

    此刻,她只觉心中无限疲累。不光是因为适才那个动作引起的后续反应,还有她即将面对的那场争执的残局。

    而所谓争执,根本就是一场难以言说的政治角力。

    不是她与赵祯之间,而是赵祯与太后之间。

    她本是今日是被太后宣召入宫的。与她同时被宣的,还有琅琊王家的小娘子王嬛。只是不知为何,太后让王嬛比她先走了一步,只留她一个人陪她说话聊天。

    聊到兴头上时,太后娘娘还特意召人搬来了一架挂屏给她看。

    “哀家打算在这里让人绣些东西。那些凤穿牡丹,百鸟朝凤的花色哀家看够了,想换了新的花样,阿瑶可有好建议?”

    舒窈彼时心头“咯噔”一声:何为看够了“凤穿牡丹”“百鸟朝凤”?

    “太后娘娘。”舒窈斟酌着语句,柔柔婉婉地回答刘太后,“娘娘这挂屏尺寸极好,何不就在上头绣一副松鹤延年?”

    太后听后略微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对此提议好像颇为满意:“嗯。松鹤延年倒是也不错。阿映,就这么吩咐下去吧。”

    姚映应声离开,舒窈脑中却因她刚才一句话纷杂杂无比混乱。还不等她整理出个头绪,便听上首的太后声音清淡地说了句:“阿瑶,你跟官家自幼相熟,也知道官家是何性情。哀家虽是他的母后,可是哀家有些话,他未必肯听进去。”

    舒窈轻轻一怔,低头柔声劝道:“太后娘娘言重了。娘娘与官家乃是母子,官家仁孝,又怎会听不进娘娘劝导?”

    “那可未必。”刘太后冷冽地笑了一声,凤眼微微勾起,“就像这回复相王钦若,朕已经跟他说了一次。哪知到用玺之时,他还是不曾想明。朕记得你应该知道他每次心情不愉时会去往何处。等会儿出去寿安宫,替朕去劝劝官家。告诉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可小儿心性,更不可肆意任性。”

    舒窈浑身一凛,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

    太后言语间已有动怒之兆,这怒意自然不是向着她,而是向着她让她去劝导的人。

    只是这三言两语太过简略,也太过震撼。让她没有丝毫的防备。赵祯到底做了什么,让太后如此不满意?甚至要暗示她,让她利用她与赵祯的交情劝说他乖顺听话。

    舒窈心里狠狠缩了一下。

    这真是一个棘手的差事。她还不知赵祯与太后之间到底因为政见分歧发生了何种争执,就要莫名其妙为这种争执去调节两人关系。

    对她如此委派,真不知太后娘娘是太过信赖她,还是她根本不了解她自己的儿子?

    官家那人,看似宽厚温和,像是个庸懦没主意的孩子。可是太后忘了,就在前不久,他还和她暗中合作一把。他们这对孤儿寡母默契无间,扳倒了权倾朝野的丁相。

    这样的少年若是下定了决心,拿定了主意,又怎么可能是她靠三寸不烂就劝说回来的?

    舒窈眼显苦笑地应了命,出来寿安宫,尚没有想清楚自己要如何履行太后的差事,就被从一侧宫门冲出的赵祯拉住了袖子。

    “官家?”舒窈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您这是?”

    赵祯也不回她,隔着衣衫布料握着她纤细手腕,牵着她一路疾行,来至废弃的东角廊。

    七月傍晚的东角廊,草木葳蕤,荒草瓦片之下,有蛐蛐不停鸣叫。赵祯到廊下才松开手,转身望着舒窈,一向温纯优雅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紧张,一丝质问:“母后都跟你说些什么了?”

    舒窈一怔,轻轻喘了口气,看着赵祯浅浅笑了笑:“没什么。太后娘娘只是说让我在你心情不愉的时候劝劝你。”

    赵祯抿了抿唇,摇摇头,万分笃定推翻舒窈的话:“不对。不止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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