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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共叔段为人臣子,有不臣之心,郑伯为人君者,失教于弟,此之谓……”
帷幔轻垂的御书房中,阳光倾泻,檀香袅袅。一道平淡古则的声音不疾不徐地响起在赵祯面前。
赵祯安安静静地坐在御案后,一手扶额,一手执笔,眼盯着书卷,时不时听言记录。他这样子像极了沉浸书香的温润文人,若非身上一袭衮龙绣金的天子常服,谁能想到眼前安静的俊秀少年是荣登大宝的九五至尊?
只是九五至尊此刻的内心却决然不似他表现的这般平静。自杨太妃处回转后,赵祯脑海里就一直萦绕着杨太妃对他的问话,以及他自己当时的答案。
彼时杨太妃问:“你之所以心绪烦乱,是因为觉得太后对此操之过急,还是因为太后此次宣召入宫的人里没有你想的那个人?”
他脱口便回:“自然是前者。”
然而话才落,他又鬼使神差补充:“只是朕不明白,为何此次母后未像往常一样宣召郭家?”
这话言谈口吻中有着赵祯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失落,才入杨太妃之耳,就让杨太妃了然地弯了弯唇角。
杨太妃似没听到一样,抚着他的肩膀安慰道:“官家,不管怎么说,太后都是为你好。母子一体,她是你的母后,在这世上,她比任何人都渴盼官家能卓然优秀,成为一位有道明君。她也比任何人都渴盼与你如平凡母子般相待,亲昵自然,没有许多礼法畏惧。可是她有她的不得已。”
“官家,或许你现在还不明白。将来等你长大,你就会知道现在的你是有多么幸运。可能你不如寻常人一样自在。但当你遇到不如意不得已时却无需多虑。因为不管如何,你的母后都站在你背后,为你撑掌乾坤,遮风挡雨。你可以将所遇棘手之事悉数放心地交予她。明白吗?”
淑太妃声音不大,一举一动也如往日一样温柔和顺,慈眉善目。同样是说与赵祯的话,由她说出,没了刘太后训导时的威严,却多了一份旁人难有的安静宁谧感。
听话人被安抚得心中熨帖,虽困惑未解,却也算平复些许。
告退离开后,他已能按捺心神,在龙椅上端坐着听政读书。
只是经史课前,赵祯却得到了另一桩消息。
他的贴身内侍阎文应趁着教席帝师贾昌朝未到之时,附耳在赵祯身侧:“官家,寿安宫那些闺秀们已经被送出宫门,各自归家了。奴才适才探听得太后娘娘明日仍会召见几家世族闺秀入宫小叙。”
赵祯微微侧目,望向阎文应,目有示意。
阎文应脸色出现片刻迟疑,斟酌着小声道:“奴才……不曾听说明日召见名单里有銮仪使府上千金。”(作者注:郭舒窈父亲郭允恭时任崇仪使)
赵祯点了点头,抿抿唇轻轻垂下眼眸。密长睫毛透下的浅浅阴影很完美地遮盖住了他眼底略显黯淡的光彩。
不知为何,在听到宣召名单里没有想的那人时,赵祯如他自己所料一般,在心里骤然涌出了一阵担忧与慌乱。对于自幼便受储君教导的他来说,有这样情绪着实不应该。
可如今,它们就大喇喇地萦绕在他胸膺,在他脑海。它们就像一团雾气,明明已经摆在面前,可他却无法触碰到雾气的源头。这让他措手不及的同时,还让他困惑不已。他自己都摸不透此刻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是什么,算惆怅?算挂念?还是算失落?
赵祯神思飘渺,断断续续听着自己的经史课程。
他对座上教他经史的大儒贾昌朝,丝毫没有察觉自己学生的走神,依旧一丝不苟,言辞涛涛地讲着“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
讲到兴起时,贾老先生还会捋起修剪齐整的花白胡须,声无起伏地问赵祯:“陛下,您对此事如何看待?”
赵祯姿势不变,恍若未闻。
贾昌朝蹙了蹙眉毛,抬起眼,不解地看着对面人。
“陛下,陛下?”
赵祯咋然回神,面显尴尬。
“先生,朕一时失神,听落了耳。先生可否再讲一遍?”
赵祯歉然地望向贾昌朝,清俊颜容上泛起微微红色。
在为师者面前,他从来都是个坦荡诚恳的学生。率直认错,不自以为是。尊师重教,不摆帝王架子。
这样的他,让当帝师的贾昌朝获得了充分的尊敬与看重。贾老爷子心甘情愿地收起了他大才文人身上的清高怪癖,耐心提示道:“臣在讲左传中,隐公元年事。”
赵祯了悟:“是说到郑伯克段于鄢?”
贾昌朝听后默然片刻,叹口气说:“官家,今日是有烦事扰心吧?”
‘郑伯克段于鄢’的典故已经讲过,他现在说的是郑伯母子‘不到黄泉不复见’。
“陛下,心不静时不宜学习左传。以老臣之见,隐公元年这些典故,还是留待明日续讲吧。”
赵祯愣了愣,略带尴尬问贾昌朝:“先生可是因怪朕未曾专注?”
贾昌朝摇摇头,半尺长的花白胡子随他动作摆出弧线,在他胸前来回飘荡。
他对赵祯说:“人言读史可知兴替,可明是非。官家,老臣读了一辈子经史,依旧有迷惑扰心。官家年岁尚幼,学识尚浅,纵有天资聪颖,遭遇冗事烦心时一时困扰也实属平常。”
赵祯安静地颔颔首,没去计较贾昌朝对他学识尚浅的评价,只是虚心求教:“先生饱度诗书,满腹经纶,可否跟朕说说古往今来那些相交于心的知交之人是如何相识相处的?”
贾昌朝怔了怔,似没有料到赵祯会如此提问。但随即他就精神振奋地挺直了脊背,不疾不徐曼声道:“官家可是想问知音之交?”
赵祯错愕了下,在脑海中思索片刻,发现自己并没有真正定位过他与舒窈之间交情究竟算何层次,只好底气不足应声回答:“姑且算吧。”
贾昌朝点点头,朗言回答:“自知音之交典故论,说得乃俞伯牙与钟子期。俞伯牙……”
贾老先生学识渊博,舌灿莲花。引经据典说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停住话头,意犹未尽望向赵祯。
赵祯安安静静听着,到他讲完才耐心温和说:“先生所言与朕所惑似乎不是同一桩。”
“不是一桩?”贾昌朝微微意外,面含询问,“那官家所指是……”
“自古以来,可有一男一女因知彼颇深,相谈甚欢,便引作知交的掌故?”
贾昌朝听罢悚然睁大眼睛,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盯着赵祯,久久不见回神。
赵祯正不知他如此反应是何用意,就见贾昌朝受惊一般站起身,边在嘴里念叨着“非礼勿听,非礼勿视,非礼勿看”,边快步走到御座前,对赵祯长施一礼,正色道:“今日经史课已到时辰,陛下所问已非经史范畴。老臣才疏学浅,着实不知。还望陛下恕罪。”
他这一本正经的道罪,倒让赵祯觉得自己适才失礼冒犯。
赵祯颇为无奈地看了看他,失笑地摆摆手,算是允他告退。
贾昌朝如蒙大赦,疾走退出。到殿门时老先生似壮年人一样身形迅速踏上宫道,脚步之矫健就像身后有魑魅魍魉紧追不舍。
他离开,阎文应却是从侍立的廊柱后转身出来。在赵祯身边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了片刻后,阎文应才揣摩着上意轻声说道:“官家,可要出宫散心?”
赵祯一手支肘,乏累地揉着眉心:“朕今日还有多少课业?”
阎文应赶紧答道:“回官家的话,今日未时三刻,有乐理一堂。申时初刻安排的是骑射。晚上看过寿安宫送来的疏奏以后,您还得写一个时辰的大字。”
“今日上午可还有课业?”
阎文应摇摇头:“贾大人的经史课是上午最后一堂。”
赵祯听罢略略掀起眼睑,细长的眸子清亮如水,眼梢斜斜上挑,唇角微翘欣慰道:“看来今日朕还有些许空闲。阎文应,去安排一下,朕要微服出宫一趟。”
阎文应立刻恭声点头,连连应是地退出了殿外。
御书房一时无人,唯有金黄暖光透出碧纱窗倾透而入。赵祯站起身,搁置下手中狼毫,几步走到窗边。
窗外廊下的朱紫色玉兰花开得争妍斗艳,丝毫不识人间孤愁滋味。赵祯伸出手,修长手指骨节分明,时急时缓地敲扣在香木棂框上。过了好一会儿,阎文应前来复命,赵祯才淡淡地收回手,垂了眸,意味不明轻声咕哝句:“竟然已是六月?还剩两个月,不知该送些什么才合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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