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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盼在走进玉烛殿的最后一级台阶时,赶紧地给身边一个小宦官递了一个眼色,那小宦官会意,等她进门,便一溜烟往前头而去。而杨盼,心中萧萧,垂头丧气都不用装,自然地从上到下都是这模样。
沈皇后气鼓鼓垂腿坐在矮榻上,一旁的小案上搁着油光锃亮的檀木戒尺。见到杨盼,她的眼睛里似乎都要射出杀气了。
杨盼不等母亲拍桌子,自己腿一软就跪倒了。
跪在一旁的还有金萱儿,已经哭得一脸花,磕着头说:“皇后见恕,公主犯过,也是因为小孩子脾性,您别气着身子。奴婢虽来禀告,也是觉得这样的事不能瞒,也瞒不住。”
叛徒!假慈悲!
杨盼看都不愿意看她,打着“为她好”的名义,害她挨打,得亏自己还拿她当姐姐敬!
那戒尺在桌沿上一敲,把桌子的髹漆都敲飞了一块,那声音震耳欲聋,杨盼心里一紧,觉得这场面的吓人程度,好像也不比自己被罗逾追杀的时候差多少。
沈皇后怒喝道:“说!哪里学来的毛病?!”
杨盼咽了口唾沫,觉得嘴里干涩干涩的,好半天说:“只是好玩……”
“这种东西是好玩的?!”皇后越发气得发抖,“你别打量你阿母没读过多少书,这玩意我还是懂的!说,谁教你的?你为什么要写着西凉罗逾的名字?”
杨盼答不上来,也有些恼羞成怒,直着脖子小斗鸡一般说:“我说了我讨厌他,我想他早点滚。扎个布偶还真的会死人么?喏,要是罗逾离开建邺,我立马好好读书,再不玩这些东西!”
“挨打也愿意?连那些阿猫阿狗也愿意送出宫去?!”
杨盼愣了愣,咬牙道:“好!”
沈皇后捏着戒尺的手倒松了松,狐疑地望着女儿。
杨盼偷觑着母亲的神色,咬着牙给自己鼓劲儿:不就是挨顿打么,不就是送走猫猫狗狗么?要是能换得赶走罗逾,挨打也值了,送走猫狗也值了!总比送命强!
沈皇后重新握起戒尺,举在半空里,冷笑道:“不谈这个远的,先谈怎么教训你瞎搞这些异术!手伸出来!”
谈判无果,挨打不是白挨?
杨盼犟着不肯伸手。
“翅膀硬了,还敢不听话?!”
杨盼泪汪汪说:“阿母,你就不能信我一次嘛?!”
“信你?听凭你胡搅蛮缠、飞扬跋扈?!听凭你做这些叫后人讥诮的事?!听凭你好好的公主不当,非要当下三滥?!”沈皇后盛怒之下,把杨盼的手从背后拉出来,狠狠就是一下,“你别以为你阿父登上帝位是因为下三滥!”
杨盼尖叫起来。
戒尺在半空中抖了两下,母亲的眼神闪动着泪光。杨盼想着自己孤独飘荡时的样子,抽噎着把躲藏起来的手心又摊了出来。
戒尺坚定地挥下来,砸在红彤彤的手心里,手不自主地弯着,仿佛盛放着不能承受的爱意。
然而杨盼也就忍到了第五下,内心那个经历过背叛和孤苦的灵魂,已经被皮肉上传来的剧痛给打忘了。她挣扎得近乎要趴在地上,而手指却被捏着,举得高高,暴露在戒尺的风声之下。
“阿母,阿母,我痛死了!”她哀哀地求饶,心里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亲生的,怎么舍得这么打呀!
还好,她使眼色的那个小宦官不是饭桶,门外脚步急急,还有她皇帝父亲的一声高喊:“等一等!”
杨盼痛哭流涕,把自己蜷得跟只小猫儿似的,可怜巴巴地透过被眼泪糊了一脸的发丝儿看着皇帝。
皇帝惧内,先是换了笑脸对沈皇后说:“阿圆,你累了吧?”
皇后“咚”地一声把戒尺丢他怀里:“累!你给我接着打!”
杨盼的哭声陡然高了。
皇后瞪着眼睛,扬起巴掌喝道:“还敢大声哭?!”
皇帝笑道:“累了歇歇。对了,你看看谁来了?”
杨盼被额前碎发糊着脸,听这话才好奇地回头瞧。外官本不能进皇后的宫殿,而皇帝背后站的那个,一身布衣飘飘,纶巾博带,笑容淡逸,不是她二舅沈岭又是谁?
这下见舅如见娘,杨盼扁了嘴叫一声:“二舅……”刚刚被皇后吓回去的眼泪和撒娇的声气儿一起飙了出来。
虽穿布衣,实则卿相。沈岭自从扶助杨寄登上至尊之位后,自己知道历代开国皇帝的功臣不大有好果子吃,所以拒绝了异姓王的分封,拒绝了录尚书事(1)的官职,而带着一个“国舅爷”的名分,带着皇帝赏赐下的黄金白银和良田,陪着爱妻在江南水乡之间过起了富裕田舍翁的生活,逍遥自在。
当然,皇后在朝独宠,国舅爷本是谋略过人的聪明人,皇帝若有烦难,也会招他上朝咨询。沈岭不过就是缺件紫袍,缺顶起梁冠的布衣卿相而已。
沈皇后大约今日太气了,见都是家里人,也不愿掩饰,把身边侍女和宦官都轰了出去,然后忍不住擦着眼角说:“我何尝想动手?阿盼她也太不像话了!巫蛊的东西,上得了台面么?若是后世记载下来,广陵公主以巫蛊之术戗害别国来人,她的名声还要不要?真真气死我了!”
大概想想生气,见皇帝还抱着怀里的戒尺傻站着,沈皇后赌气伸手去夺:“都是叫你宠坏了!你下不去手,我来打!”
皇帝心疼女儿,又怕老婆,捧着那柄戒尺不知道是给好,还是不给好。
这时,沈岭轻轻取过那把戒尺,解了皇帝的围,正色对杨盼说:“阿盼,皇后发怒,你知道为什么?”
杨盼抽抽噎噎:“我今日犯了过失。”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沈岭微微一翘嘴角,“既然有过,打你也不算冤枉,是么?”
“是……”杨盼心一横:这三个人里,舅舅劲儿又不大,平时又疼爱她,叫他打,总比叫气头上的皇后打,要来的便宜。
沈岭果然只是用戒尺在她红肿的手心里微微一拂,道:“那么,你怎么改过?”
杨盼庆幸间思路也就清晰了,想了片刻说:“以后再不搞这些恶作剧了。”
沈岭点头说:“过而能改,善莫大焉。只是……”他看看杨盼,不觉间眉梢一动,转脸对皇后说:“阿姊,巫蛊的事,可以作泼天大案看,也可以作儿戏看。古来那些巫蛊大案——如江充诬害汉武的戾太子——无不是借此发难,其实是别有用心的。”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杨盼,却只对皇后笑道:“等会儿交由我来问一问阿盼,可好?”
“现在为什么不能问?”沈皇后问。
杨盼垂头耷睑、颓废丧气的模样看着可怜,皇帝叹口气想来摸一摸她的脑袋,杨盼头一偏躲了过去;金萱儿给她披斗篷,她更是没好气地一扭身子;皇后气还没全消,斥道:“这是还不服气么?不服气,你就在这儿说!”
掌心一跳一跳地疼痛,心里委屈感、挫败感不一而足,怎么答呢?答真话没人信,答假话又编不出来。杨盼顿时眼泪都下来了,觉得最大的委屈莫过于一肚子冤枉无人可以倾诉。
她灰心之间茫茫然地想:既然说不清,那就闭口犟一犟不说话罢;既然没有能力报仇,那就从此后远远地离了他,早早嫁给一个靠谱的人。这样做,是不是就不再会摔到罗逾的坑里了?
沈岭努努嘴指向低着头神色惶然的杨盼,说:“阿盼我是看着长大的,我信她必不是恶毒愚蠢之人。其间是不是有不为人知的情弊,不知因,何知果?”
沈皇后看看女儿,到底有些不舍,叹口气,点点头。
而杨盼听了舅舅这话,只觉得一股酸热酸热的感觉从胃底涌上来,把那块垒一般说不出来的委屈冲破了、打碎了,化作一泡热泪,尽情地倾泻出来。
她过过穷日子,也曾在父亲没有登上帝位之前经历过惊心动魄,然而毕竟一直是父母的宠儿,被满满的关爱呵护着。今日一次大挫折,前所未有,也让她的脑子清醒过来。她点点头,对沈皇后说:“阿母,我是知道自己的错的……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无话可说,“哇”地大哭出声。
皇帝看着爱女,心早痛得一抽一抽的,赶紧上前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哄劝道:“没事没事,说给你舅舅听,叫他给你想主意。”
小心托着左手的杨盼跟着沈岭到太初宫里供皇帝静心读书的阁子里。堂堂亮亮的五楹殿堂,左右侧都是书室,摆满了各式书卷、书函。沈岭看着书便是微笑,不由自主地伸手在书架上抚了一圈,这才回头对坐在榻上晃悠腿的杨盼说:“这真是最好的地方!”
杨盼撇撇嘴不应声。
沈岭打开书室的所有门窗,远远地坐在杨盼对面,里头看外头、外头看里头,都是一览无余。宫女宦官远远地守着,瞧得见,但什么都听不见。
“阿盼今年十二了啊!”沈岭看着小外甥女的圆圆脸庞,一脸稚气而忧愁的样子,摇头叹息道,“可惜之前你阿父打江山不容易,连累着你也遭了不少罪。最该读书的年龄,一来二去就耽误掉了。好在也才十二,你也识字,开过蒙,少少地知道一些诗文,如今增补些书目,也不算很难。”
杨盼噘着嘴:“怎么突然谈我读书?”
沈岭笑道:“你欺负西凉来的人,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是你的伴读,而你怕读书?”
杨盼摇头说:“才不是!”
沈岭也不恼,笑着说:“我也不急着问你为什么,要是你能说,想必不会瞒着你阿母。但是不能说的话,藏在肚子里格外难。你想说什么,想做什么,不能像以往似的莽撞——譬如这巫蛊的事情,大约从哪个话本里听说来,却不知道乱用会遭大祸,是不是?”
可不是!
上一世的杨盼不爱读书,随她那个屠夫外公,大家也想着一个金尊玉贵的女孩子,识字断文,嫁到人家会生孩子就行了,读啥书呀!杨盼乐得清闲,拿本写神怪、写断案、写男女之情的话本子就当正经书念,一肚子的杂学。
沈岭打断她的回忆,指了指书架:“四书,助你正心诚意;十三经,助你融会贯通;而太史之书,多有为人做事的要诀——只是若一味地将它当做‘术’,却忘了世间还有‘道’和‘法’,就会走入偏门。可记住了?”
杨盼稀里糊涂说:“记住了。”茫然看了看一屋子书,难道这些哑巴东西,能帮她报仇雪恨?
沈岭点点头:“好,那公主回去给手心擦点化瘀的药膏,很快就不痛的。”
他在书室的窗口看着杨盼的身影消失在门口,才缓步走出去,对门口侍奉的小黄门说:“送我到西苑。我要见见那个罗逾。”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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