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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7.金玉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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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祖顺治帝六岁登基,十四岁亲政。皇父八岁登基,同样十四岁亲政。两位皇帝的理政都是少年起步,一边学习一边摸索,慢慢站稳脚跟,咸福四海。

    如果胤礽也是少年亲政,那么自小约束身心、勤学治国之道的他显然比起父亲与祖父都要更有优势。在接下来学以致用的实践中,实现心智的被迫早熟到真正成熟的蜕变,强行约束身心转为理智地慎身修永。如此治下,谁又能说,大清不会有另一番天地呢?

    过于约束身心,难免会流于枯槁死寂。所以一直强行约束自己的胤礽不能在政务上挣脱束缚,又不能弑君犯上谋夺皇位,只得转而其它方面放纵身心,荡检逾闲,从此越走越远,最后远离初衷。

    富尔祜伦的话未尝没有道理,自己光鲜地活了那么多年,可为何陷入泥潭后,却屡屡爬不出来?

    没长结实?恐怕富尔祜伦所谓的“结实”应该是指心理的强大。如果自己稳扎稳打,而不是狂放不羁,兴许就变得不一样。

    可问题是,自己该如何具体地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呢?走到这一步,自己与父皇之间陷入了一个很尴尬的境地。虽然重生归来,自己也是尽量低调,然而不能回避的是,毓庆宫已经崭露头角,收获了大批朝臣的心,父皇的忌惮显而易见。

    想要去做很多事,却不能做。苦苦压抑,老实等待,再度被逼入绝境,也是迟早的事。

    “富尔祜伦,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富尔祜伦既然能问出这样的问题,那就说明他心里不含糊。只可惜,胤礽反问回去,富尔祜伦却是打哈哈。

    “太子哥哥,您抬举我了。我喝的水还没您吃的盐多,有事您吩咐,我照办,可要给您出谋划策,我还嫩着呢。”

    全身上下透着鬼聪明的富尔祜伦,总让胤礽觉得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保护他的存在。有时候某些话蕴含的老道,活像翻越了千重山,这样的见识,不像是他的体悟,倒像是得了旁人的指点。

    胤礽此时也急需有人给自己指导,好让自己拨开迷雾,探索出与父皇相安无事的相处模式。目前身边最能给自己出谋划策的就是索额图,但胤礽知道,叔姥爷身在局中,难免手段极端,反而弄巧成拙。

    放眼开去,还有谁能看破时局呢?

    康亲王病重的消息传来,皇上已去往盛京谒陵,胤禔、胤祉、胤祺、胤祐、胤禩、胤禟、胤俄、胤禌还有胤祥受命随驾。这两年,皇帝的出行总没有胤禛,这次胤禛又被留下,成了胤礽的助手。

    胤礽不监国,来自全国各地的政务奏折不再进毓庆宫,而是大学士们分类讨论后,打包送去给皇帝批阅。皇帝不在京期间,维护京城的正常秩序、守护皇宫的安危、处理宗亲事务,胤礽担负于肩,责无旁贷。

    交代胤禛值守宫中,胤礽赶去康亲王府,探望杰书。

    杰书自缠绵病榻府中修养后,福全接手主持议政王大臣会议。对胤礽来说,一位是同族伯父,一位是亲伯父,理当福全要更亲些。福全也曾给过胤礽中肯的意见,但要论及两位伯父的能力与见识,毋庸置疑,绝对是杰书胜出。

    到达王府门前,杰书的嫡子椿泰得到消息,早已等候在此。胤礽下马后,急忙问去:“伯父身体究竟如何?太医怎么说?”

    椿泰不过十七岁的少年郎,但也因为父王生病后,接过王府事务,举手投足稳重多了。

    “回殿下,父王没几日了。方才说与父王,殿下要过来看望,他一下子振奋起精神,吩咐奴才们给他梳洗更换,嘴里念着,能见上殿下一面,真是太好了。”

    胤礽很意外,他与杰书的感情远没有到这般亲密的地步。不过仔细体味与杰书的接触,很多次,杰书都是在合理的范围内帮了自己,帮得那么大义凛然,毫无偏私,叫人想嚼舌头都没法嚼。

    抬手让椿泰引路,胤礽大步流星紧随,径直去往康亲王的寝屋。

    原以为病人常居的屋子,应是窗户闭塞,黯淡无光,药味浮动四周,一副凄凉晚景。但当胤礽踏进杰书的屋里,却是卐字棂花窗半掩,气流来去自如,透窗进来的辉光由强到弱蔓延伸进。紫檀雕花高脚案几上,御赐的青花将军罐,精美细致,挺拔向上。

    “椿泰,扶我一把,我给殿下行礼。”随着杰书飒哑的声音响起,胤礽循声看去,就见一身银灰缎衣裤的杰书挣扎着欲要起身。

    胤礽三脚两步去到床沿,主动扶住杰书,同时接过椿泰递过来的靠枕,放到杰书身后,支撑住他仰靠的半躺姿势。

    “殿下,我失礼了。”能保持这样的姿势与胤礽交谈,杰书已经尽力。

    椿泰带着伺候的奴才退出后,只余胤礽与杰书。几个月没见,不过五十来岁的杰书却已是头发花白,面色急剧衰暗,倒是眼中的神采依旧坚毅。

    “殿下,听说你在打听制造枪炮的英才?就算是汉人也行?”

    胤礽与庆徽说过,当时庆徽犹豫不决,后来海青还是以南怀仁的编撰为准改良器械,没有多说别的。胤礽活动范围受限,又不能下令全国招选,只得作罢。不过现下,杰书提起,胤礽连连点头,自己确实有过这样的想法。

    “殿下,你可曾想过,如果引进汉人的能工巧匠,提供优渥的条件让他们大胆打造。如此一来,你担不担心他们反过来外泄军工机密,或是干脆联手前明余孽,用最新式的武器反清复明?”

    胤礽被问住,他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蹙眉沉思片刻,胤礽抬眸,“皇祖父在位时提出‘满汉一体’,我以为,只要皇上勤政爱民,澄清吏治,达成国富民强,到那时,何谈反清复明?前明若是治理得当,又何至于被李自成攻陷都城,就此沦亡。如是有一天,我大清重蹈覆辙,那也是天子狭隘守旧,不能审时度势,怨不得反清复明,就算要复唐,复宋,复汉,都行?”

    杰书愣了愣,严肃的目光现出温和,“殿下心性豁达,不矫饰造作,倒是真性情。”

    听到父王轻轻咳上几声,椿泰掀帘捧入两个锦盒,交付胤礽,随后快步退出,不敢多耽搁片刻。为了这一刻的精神矍铄,父王提前服下了类似起死回生的强力药剂,但药效一过,本该还有几天的活头,却也撑不过今晚了。

    胤礽先听从杰书的话打开长条形的锦盒,竟是一把连珠火铳。惊讶之余,喜上眉梢,胤礽拿出火铳,时而朝外瞄准,时而细看构造。

    前明朱棣称帝后,曾经大力推动火铳的发展,火铳成为明军的制式装备。此后的皇帝都积极改良进步,火铳一度非常流行。后随着佛郎机炮与火绳枪的传入,兴盛两百余年的火铳退出明军的主要装备。

    胤礽查阅过资料,脑中反复对比数据,当下确定手上的这把火铳并非明朝所制,因为其制造水平早已不知高出多少倍。

    杰书看出胤礽的疑惑,一旁介绍着:现下鸟枪每分可射三份弹药,射程七十来米。而此连珠火铳一次装填于枪托的火药、弹丸能达二十八发,不但可连续发弹,达三点一线,精确度高,且射程致二百五十米开外,能射穿敌人的重甲。

    “伯父从哪儿得来这样的好武器?您为何不早说?八旗军如能装备上这样好的武器,战斗力直线上升啊!”胤礽光想想,都觉得小激动。

    杰书解释道,这个火铳还有缺陷,需要改良。因甚爱这把连珠火铳,杰书珍藏于书房自己赏玩。有时寻个空地射上几发享受其乐,也都是自己亲自试射,儿子们谁也不得触碰。

    “制造者是谁?伯父快说,我立刻请求父皇召他入京。”胤礽迫不及待,都快坐不住了。

    杰书觑着双眼朝向窗户的亮光,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来。

    康熙十三年,杰书奉旨率清军赴闽浙征讨耿精忠时,听闻当地有一位名叫戴梓的人极为擅长火器制造,便重礼聘其入军。为谢杰书的提携之恩,戴梓就把自己制造的连珠火铳献给杰书。

    皇帝见过戴梓后,也非常欣赏他的才干,授他翰林院侍讲,入南书房,还命他参与纂修《律吕正义》。

    南怀仁奉命造子母炮时,戴梓也有参与,实则戴梓造火炮的技术高于南怀仁,只不过皇帝当时格外器重南怀仁,戴梓并没有机会一展所长。可南怀仁却是非常清楚戴梓的实力,也非常担忧自己在皇帝面前的地位受到威胁。

    张献忠的养子陈弘勋降清后,与戴梓不合,便找上南怀仁合作,一同参劾戴梓“私通东洋”。皇帝罢黜戴梓官职,全家流放盛京。

    因为惜才,杰书当时一再恳请皇上查明原委。可是皇帝不听劝阻,执意发配,以为信戴梓不如信南怀仁。南怀仁远道而来,以一人之力不足以撼动朝纲。可一旦戴梓得势,难免后患无穷。所以皇帝不是看不见戴梓的才能,而是提防汉人的发展出现不可控。

    胤礽总算是明白了杰书一再排斥西洋人的根本原因,杰书本身对火器很有了解,对戴梓的才干也是非常认同,所以这么多年来才会一直耿耿于怀。

    谈起压在心底的过往,杰书语带哽咽,“殿下,戴梓还活着,只不过如今以卖字画艰难维生。君无戏言,皇上不会让戴梓再回京。你也不要一时冲动向皇上提及,反而伤及你们父子间的关系。或许往后还会有像戴梓这样的造炮能手,可皇上只怕也会忌惮,维系大清的统治与国富民强发生冲突时,一刀切选择前者,看似理所当然。”

    胤礽是个通透的人,很快就认识到,杰书的忧心已不是失去戴梓这样的人才。而是身为皇帝,每次在面对威胁自身统治的时候,是草木皆兵,一律打杀,还是宽容智取。

    “不,伯父,那只是暂时的维系而已,国不富强,民众流离失所,何来统治一说?国富民强才是长治久安的根本,或许一代皇帝做不到,可往长远里看,就该以此为治国之本,一代一代致力其中,大清的统治方可真正的世代延续。”

    杰书心头已是波澜起伏,但还是不能轻易出口把第二个盒子交给胤礽,他还有一个考验。

    “当初若是没有金鸡纳霜,皇上只怕早已扛不住疟疾。西洋人带来的金鸡纳霜有限,皇上亲身体验过金鸡纳霜的益处,便把它当做珍品,偶尔赐给患病的亲信大臣。殿下,假如某地疟疾肆虐,大批平民百姓抵受不住,纷纷死去,而宫里的金鸡纳霜有限,你会怎么做?”

    金鸡纳霜治愈父皇的事情早已淡出胤礽的视线,他也知道父皇手里的金鸡纳霜是留待皇室的不时之需。可如果正如杰书所说,一旦疟疾引发成千上万的百姓死去,朝廷救,还是不救?如果要救,本在法兰西常见的金鸡纳霜在中国却是稀缺,怎么救?结果又是把患病的百姓隔离,任其自生自灭?

    胤礽握紧手里的火铳,双目圆睁,就仿佛眼前浮出大批病患死去的场景,禁不住就是一个激灵。如果自己是皇上,要如何去保住自己的臣民?不是光用嘴说,而是切切实实未雨绸缪地善待百姓。

    “伯父,我原先偶尔冒出过奇怪的想法,可是被父皇痛骂之后,我便打住了。您看,我们既然能引进西洋火炮技术,我们也能学习制金鸡纳霜。如果实在没有原料,我们可以和西洋人交易,买入大量的金鸡纳霜,那些容易感染疟疾的地区常年储备,一旦出现苗头,就能尽快控制,防止大批民众感染。”

    杰书顿时热泪盈眶,一把抓住胤礽的手臂,就像是将被汹涌河水卷走的紧要关头,抓住了生机。但也因为情绪激动,咳嗽不停。

    “殿下,皇上一直不敢开放海岸,更别提与西洋人来往贸易,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胤礽放下火铳,为杰书拍背顺气,还倒来温水喂给他,滋润嗓子,平缓不适。

    待杰书缓和下来,一直深深藏在胤礽心底的规划便不由自主向这位即将踏入天国的伯父和盘托出。

    胤礽自小的学习中,不只是爱新觉罗历代先祖的创业史,也包括前明甚至是更早朝代的皇帝实录。重生归来,为何要选择抓住火器营,那就是勇猛的军队能帮大清打下江山,还要接着为优秀的将士提供好装备保家卫国。

    拥有广袤的土地,天南海北,八旗军的铁蹄驰骋平原,却不能翻山越岭,纵横海上。一味地关闭海岸,胤礽以为是因为没有强健的海军。海军需要什么?善于水战的将士以及坚船利炮。这就是胤礽为何要积极发展火炮的原因,以及未来要针对不同地形发展不同兵种,一改八旗军的单一性质。

    如果有了强大的海军戍守边防,逆贼侵袭,就可以击退回去,从而也能安全地开展海上贸易。既然西洋人能乘风破浪穿过茫茫大海抵达中国,并且还带来不少值得我们学习的东西,那我们为何不能制造出自己的船只,漂洋过海去看看西洋人的国度与现状。

    从胤礽初次经父皇介绍向传教士学习天文、算数时,胤礽就曾问过父皇,为什么要学习这些?皇帝这般回答,他们对很多天文现象的预测准确,方便安排祭祀、农耕准备、预知天狗吃月等不祥预兆。有些算数则在日常生活中很有用,例如河工测算等,对于自身见识的提高也大有裨益。

    为何不是大家一起学习,只是父皇带着自己与兄弟们涉猎其中?皇帝则解释,汉大臣们排斥西洋知识自然也就不懂其中的奥秘,而自己学习后,在很多场合上能震住他们,证明自己不愧为受命于天的真命天子。此为帝王御臣之术也,何以为皇,自是要比臣子们高出一筹才是。

    胤礽年轻,尚不能理解帝王之术,只是单纯地想要推广传教士带来的新知识。谁知却被皇帝斥责,叮嘱他只能自己暗暗学习,充实自己。

    可是如今想来,那些知识没有什么神秘的,而且也会出现差错。既然如此,就该跨海彼此来往更多,局限于那几位传教士的教授,接触还是过于狭窄。

    杰书的身体软向靠垫,彻底放松下来,“殿下,我历经两朝,两位皇帝的统御方式,这几十年来的波涛汹涌都看在眼里。先帝构想的‘满汉一体’在当时动乱不宁的年代显得一厢情愿地单纯与美好,所以先帝一度厌倦尔虞我诈想要剃度出家。而当今皇上抓住了‘满汉一体’的框架稳住政局,趋于安定,但有名无实。”

    “殿下,往框架里填充真材实料的人就是你,也只能是你。”杰书定睛胤礽,真诚坦率,“先帝与今上都是登基后才开始学习做皇帝,所以他们最根本的原则是保住皇位,稳住朝局,再图发展。”

    忽地,杰书的目光星月交辉,闪闪发亮,“而殿下,你是独一无二的,你是打小就站在治御国家的角度博览群书,你的脑海里规划的都是富国安民的具体策略。大清走到今日,用不上全盘接受前明的体制,就应该破旧更新,走出自己的路。所以,即便我曾经对西洋人有成见,但若是能多了解他们,吸纳他们的优异,于我大清只会是有利。千万不要等到需要时,才仓促上阵,历史已经无数次证明未雨绸缪的重要性。身为帝王,站在最高处,不是故弄玄虚,震住群臣,而是高瞻远瞩,防患于未然。”

    “殿下,”杰书阖上双眼,疲累袭来,“盒子里的手札是我与岳乐多年来的心得体会,也是我俩站在辅政王的角度上写就的治国方略,没曾想有些方面居然与你不谋而合。本不是留给你的,到最后却觉得最适合你。”

    “你有今天的学识与见识,皇上对你的培养功不可没,请你务必洁身自好,修德养善,不要辜负皇上的培养,更不要轻易丢弃肩上的重任。我能看出你与皇上之间的尴尬,艰难的时候还在后头,但请记住,不要自暴自弃,甚至做出大逆不道的行径。”

    杰书越来越觉得困乏,但还是努力告诫胤礽,“不昧己心,不尽人情,不竭物力,如此方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子孙造福。”

    胤礽拿开靠枕,扶杰书躺下,盖上被子,并细心的掖好被角。

    怀揣两个装满沉甸甸心意的盒子,胤礽无以回报,单膝落地,躬下身子。

    “殿下,看在我把老本都给你的份上,请答应我,善待富尔祜伦。”

    胤礽猛地抬头,不解地问道:“这和富尔祜伦有什么渊源吗?请伯父明示。”

    不过,杰书好像已经睡着了一般,胤礽等了半天,都没有再给胤礽反应。

    走出杰书的寝屋,胤礽心里是难以抑制的心潮澎湃。椿泰则一如之前的沉稳,恭敬地把胤礽送出康亲王府。

    这时,有人走进杰书的屋里,在杰书的床前跪下,虔诚地叩首,并感谢杰书的宽怀大度。

    杰书勉力睁开双眼,斜向床前的人,“说好了,既然我成全了太子,你就一定保住富尔祜伦。即便将来与皇上撕破脸,也要保住隆禧的血脉。当初没能及时制止隆禧,我与岳乐愧疚终身,我们对不住先帝。”

    “您放心,我一定言而有信,否则天打雷劈,万劫不复。”

    杰书吐出一口浊气,放下眼帘,话语在喉间叹惋,“但愿所托非人,成就我们一番心愿。费尽心血培养出的孩子,为何要废了他,另立他人?真是儿子多了,仓促间换谁都可以吗?久居皇位的人,早年都是明智、勤政、谦虚,到了晚年,颟顸、懈怠、自大就一股脑冒了出来。在位长,流芳百世,其实于社稷,埋下危机重重。太子,如果你坐上皇位,希望你不要步此后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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