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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我的情分
不要像对骏马似的牵引
要像对那洁白的羔羊
任它自由自在地牧放
——第六代黄教教主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入冬以来的雪都是在夜里偷偷降下的,阴霾的白天并不多见,阳光一晒雪就化了,拉萨城中的道路满是泥泞,勤快的人趁着还没上冻把雪水清扫,剩下的泥巴将道路填平。
夜幕一降,雪城就开始热闹了,漫长的隆冬里最好的一处休闲之所就数这些酒幌。达娃卓玛家的酒卖到脱销,那不是酒味好,而是女店家漂亮。格桑拉姆家的酒滞销好几个月了,多半是那当垆的女人长相不行。玛吉阿米家的酒卖得还算不错,若不是地势偏了点,应该会更好些。
俗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玛吉阿米家就住在巷陌的最深处,酒幌却扎在巷口最显眼的地方,为的是招引过路的人,第一次来的酒客,有阿爸和阿哥给当引路的,就不会被别人抢生意,玛吉阿米和阿妈安心在家里招呼客人,四口人各有分工,其乐融融。
这是雪最大的一个晚上,也是人最少的一个晚上,街道儿被车辕和脚印踩乱了,阿哥脚上粘着两坨黑泥,乐颠颠地跑回来,说:“快烧锅,快刷碗,有贵客要来!”
玛吉阿米和阿妈赶紧升起炉火,不久,阿爸和阿哥一个提着油灯、一个牵着大黄狗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精壮的小伙子,他们扶着一个人一步一滑地走进院子,初迈进门槛时,这个人的穿戴把阿妈看呆了,玛吉阿米则是吓了一跳,绰约的油灯下一身光彩灿灿的缎子和珠光宝气的佩饰晃得人眼花缭乱,纵然他看上去已经是尽量低调,文雅的举止却无法融入贫困的牧民堆里。
想不到他这么快就又下山来了,这次他学乖了,只带着两个人。
玛吉阿米略微抬眉,仓央嘉措今天没有带帽子,头发已经有三寸多长,卷曲着密密实实地遮起前额和两鬓,虽然没有经过特意梳剪却很有韵味,蓄起长发的他真好看,这样便没有人能猜出他的身份,省去许多顾虑。
阿哥在一边殷勤地替他提拉着衣角,对玛吉阿米说:“你快把你的针线包拿出来,给这位少爷把袍角往上缝缝,雪还在下,这一道地上的泥水越来越深,免得回去时把干净的衣服淹了。”
玛吉阿米低着头看看仓央嘉措的脚下,他的靴底儿和阿哥的一样粘上了两块儿大泥巴,玛吉阿米捂着嘴笑了一下,见他那条袍子穿着是有些长,还不知道是从哪借来的呢,玛吉阿米知道宫里侍候他的人多得数不胜数,那些人巴不得给他洗洗衣服,但又一想倘若他回去时把衣服弄脏了,行踪可能会因而泄露,还是给他缝缝吧。
玛吉阿米就取出针线荷包,蹲在地上埋头缝起来,缝着缝着放松了警惕,一不小心把心里想的话说了出来:“莲座回去时千万想着把靴底上的泥处理一下。”
这声音不大,只有仓央嘉措一个人听见了,袍子缝好之后,他特意看了她一眼,玛吉阿米神情不太自然地躲进屋里去了。
随从告诉阿爸,不可以再招待别人进来喝酒,所以阿爸将大黄狗牵回来,酒幌子降下去。阿妈端来许多下酒的吃食,肉包儿、血肠、肉干、酸酪……但是仓央嘉措每日只吃一餐,而且过了中午不吃任何东西。
玛吉阿米在厨房悄悄对阿妈说:“给他烫壶酒就可以了。”
阿妈喜出望外地说:“他是贵族家的少爷,你怎么担心他给不起钱呢。”
玛吉阿米摇摇头说:“我不是担心他给不起钱,他什么都不吃,不信阿妈你看呀……”
阿妈偷偷在门帘缝隙里看他,一桌上好的色香味俱全的吃食摆在他面前就像空气一样视若无睹。阿妈终于信了,赶紧烫了一壶最好的酒端上去。仓央嘉措是一个实心眼儿的人,喝酒就是喝酒,没有别的事,非常好招待。他拿起铁质酒壶,满满斟上了一碗。玛吉阿米心想,如果他有点记性这次别再喝那么急了,刚这么想着,就看见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地干了那一大碗,然后再斟,再喝,又斟,又喝,连续喝了三大碗。阿爸和阿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三碗酒下肚,他情绪低落地撑着额头久久地坐在那里,好像是说了几句话,随从的人忙从怀里掏出一支炭笔潦草地写在反毛皮的内衣襟上:
山上的草坝黄了
山下的树叶落了
杜鹃若是燕子
飞向门隅多好
杜鹃的卵经常被父母抛弃在别的鸟巢中,一直由别的鸟喂养长大,一生都不曾见过亲生父母,这就是杜鹃鸟的特性。门隅这个地方是仓央嘉措的故乡,两岁时他被认定是五世法王的转世灵童而受沙弥戒出家,对家乡的记忆少之又少。在他那睡莲形状的眼角上挂着晶莹的泪珠,一个人背井离乡岂有不想念亲人的道理,可惜杜鹃不是南归的燕子,早就忘记了亲人的模样。
有教养有诗情的人就是这样,这听上去像是韵律诗的句子也许只是他随口吟哦的心里话。他又一碗接着一碗地喝起酒来,什么人也别想劝阻他,直到把自己喝到不省人事为止。
随侍的人跟阿爸和阿哥商量:“天太黑,雪太大,能不能让我们在这儿住一宿?”
阿妈和玛吉阿米在帘子后面偷偷地听着。阿爸着实犯难,巴掌大的小院儿里只有两间破土房,一间住人,一间储物,哪有地方给贵客住,阿爸无奈地说:“小店太寒酸,怕委屈了少爷,还请早些回去。”
随侍的两个人犯愁了,莲座醉成这样回去,让上师们知道麻烦可就大了。
正在相持不下时,玛吉阿米从屋里走出来,道:“阿爸,把他们留下吧,大婶家的房子多,让阿哥带这两位客官到大婶家里住一宿,您和阿妈住小间,我把大间熏一熏给这位少爷住,夜里我不睡了,我来照顾他。”
玛吉阿米的家人听见这样的安排都惊呆了,先不说随便留人在家里住宿有多不安全,一个未嫁的姑娘怎么能跟一个陌生男子一整夜都同处一室?玛吉阿米不能告诉阿爸这三位贵客是宫里最德高望重的喇嘛,但她不得不稍稍透露一点消息给阿爸,就说他们都是藏王的好朋友。
提起藏王桑杰嘉措,那是阿爸的大恩人,阿爸小时候得过一场大病,几乎要了命,藏王闻讯赶来亲自给他开方抓药,把阿爸从死亡线上救回来,这么多年都没有报恩的机会,阿爸始终耿耿于怀,今天就好像是天意,是阿爸求之不得的。事情就照着玛吉阿米说的办了。
青稞烈酒虽然穿凿了他的肺腑,却好像已经跟他的灵魂结合在一起了,夜里,他没有吐,也没有醒。玛吉阿米守在油灯下做针线。阿爸和阿妈各起来照看两次,见他睡得踏实,也就放心了。清晨,他醒来要水喝,阿妈早已在锅里熬下了解酒的浓茶,玛吉阿米到锅里舀了一碗,端到火炕上给他喝,他盯着玛吉阿米低垂的脸把浓茶喝完,直到离开,一句话也没说。
几日后,仓央嘉措意外地收到了一小盆绿植,说是仁珍翁姆派人送过来的,那是用青稞种子种出来的幼苗,根须盘结在一块儿吸水的棉花上聚成可爱的一团儿,被细瓷的小碗雅观地盛着,在这茫茫漠漠的冬季里看到一撮小生命齐刷刷地努力向上长真是震撼人心呐。
仓央嘉措露出了素常罕有的笑颜。
藏历新年前夕,以法王为首的喇嘛僧团在哲蚌寺发起大祈愿法会,哲蚌寺规模宏大,它坐落于拉萨西郊根培乌孜山南坡,寺院拥有数不尽的庄园和农场,鳞次栉比的白色建筑群铺满山坡,远望好似巨大的米堆。宫里为这次法会已经准备了三个月之久,这也是六世法王坐床以来最隆重的一次佛事。
仁珍翁姆收到了一份非常郑重的请贴,来到拉萨已经整整一年,身为空行母的她居然还没有觐见过活佛,传出去真成了笑话,到时候连藏王也无法袒护。说不出任何原因,仁珍翁姆就是打心眼里懒得参加法会、懒得觐见什么喇嘛教主。有句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头”,人生一期一会,聚散都是缘,注定的缘就算是上天入地也躲不过的。
老百姓常说的“临上轿现扎耳朵眼儿”大概就是说这一对儿,法会正日子的这天清晨,去哲蚌寺的行辕已经在山下准备就绪,仁珍翁姆慢吞吞地坐在梳妆台前打扮起来没完,把随侍的比丘尼们急得手忙脚乱,顾不得出家人的规矩。仓央嘉措则是宁死也不肯剃发,急得上师们和僧众们上蹿下跳,比猴子还沉不住气。仁珍翁姆那边直到明心进宫规劝才罢了休,仓央嘉措这边就没那么容易摆平了,最后还是上师们妥协,答应他把一头齐肩的长发藏在帽子底下去主持佛事。
这一天到哲蚌寺参加法会的人何止十万,拉萨的所有僧团和拉萨的贵族集团无一缺席,此外还有蒙古大汗拉桑和王妃次仁扎西的车驾,剩下的就是士族、平民和农奴,占了绝大多数。
龙王潭周遭的大片园林都属于布达拉宫的后院,哲蚌寺和布达拉宫的直线距离其实并不远,但因必须绕行龙王潭园林而增加了路途。
接近中午,大部人马总算抵达寺内。当仓央嘉措在法会上一露面,一头乌黑光泽的长发在明黄色的缎帽下何其显眼,包括藏王在内的所有人都为之一震。拉桑汗与王妃次仁扎西带着一种看笑话的神情交视彼此,轻慢的笑容浮现在这对夫妇的眼角唇边。
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很多人都看在眼里,人们再转眼看看藏王,以为他会气出个好歹,对不住,藏王神色自若,仿佛一点也没在意,可是,只有明心发现他的手掌在袖子中悄悄地攥紧——法王莲座的这种叛逆行为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只是没想到竟会在这么隆重的场合上给他来了个措手不及。
仓央嘉措被众多僧众扛着的大矫抬到龙纹宝座上,目不斜视地望着远方山顶上飘渺的浮云,相比底下那些表情各异的贵族们,他是多么地坦荡而庄严。他那一头美丽的卷发与金色的缎帽搭配起来总能相得益彰,无论从哪个角度仰望都似一尊圣洁的雕像,精美绝伦的五官如描似画,纵然再高超的画技也恐难描绘,莲花花瓣一样的双目空灵高远,即便是扎根于三途却有着出淤泥而不染的活佛清净无染的性灵,正是这尊美丽而年轻的活佛使得血性豪放的藏民们在贵族的统治下得以俯首帖耳。一步一叩的人民虔诚地匍匐在寺院山坡下面,微茫渺小的人头像恒河沙粒一般一眼望不到边际,叩拜时又如泛滥的洪水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此情此景令藏王桑杰嘉措那垂落的眼角又重新飞扬起来,脸上顿时充满了豪放无畏的光辉。拉桑汗深深地把才刚滋生出来的得意埋葬在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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