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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金拿出青瓷灯,往敛口灯碗中倒入少许松油。因旺富的脚伤,饭桌暂时摆在卧房里边,宝金拨捻着芯子,刺啦一声,低矮逼仄的屋内迎来暖黄光亮。
从堂屋移至卧房内的槐木四人方桌,一条桌腿为蛮力踩断,赵易照着原来的榫卯结构镶嵌上一条崭新的,样子粗劣古怪还算实用。盛鸡肉的双耳回纹陶罐只余一耳,罐口亦豁开了两道口子。竹筷由赵易前几日自制,碗即是粗些的竹节筒。
厨房里烧菜的大锅倒是个好的,这村里其他人家早已用上铁锅,而赵二家还是一口双鱼大铜锅,锅面粗粝不平不利于铲炒,锅厚足有两厘米又沉又费柴。也因它皮厚,许树东举起它用力掷向墙面,墙面遭遇撞击散布蛛网般的裂痕,锅却是完好。
总而言之,无一不简陋,无一不萧条,然而赵家三个娃如春雨后吸饱水的嫩芽,卷曲的叶边也一一展开,脸上均是彰彰喜意,各自分工忙碌。灯芯连闪几下,三人印在泥黄墙面上是杂乱而热闹的影子。
赵易端菜拿碗,宝金谨遵赵易吩咐饭前洗手再给大哥擦干净手,旺富则在他能活动的方寸之地把赵易匆匆放下的碗筷摆置得不能再齐整。
鸡肉炖土豆里赵易后面又掐了灰灰菜的嫩尖尖烫在鸡汤里,鸡杂起锅前也往里面拌了几筷子,不仅清香翠绿,同时增加柔嫩的口感 。
宝金和旺富此刻各占据桌子一边规矩坐好,两人热辣的目光紧盯赵易,赵易以为是在等他叫他们吃,“吃吧,瓦罐盖里盛的是鸡杂,这道菜口感脆不易消化,需细细咀嚼,这菜少吃,多挑陶罐里的鸡肉吃。”
两小孩没动,目光仍带着炙烤的温度,赵易有些明白了,他拿起筷子,夹起一筷子菜送入口中,两小孩这才动作。
呃,这可……真是,看来两人是把他认作了主心骨,怪那混帐爹自创一套餐桌礼仪,事事需仰承其鼻息,唯他马首是瞻——饭桌上,必是他第一个伸筷夹菜,估摸上辈子是折翼的试毒太监。
“慢点吃,都慢点吃,嘴巴里嚼完了再吃,小心噎。”
“旺富,骨头摞在桌子角,别掉地上。”赵易时刻注意二人狼吞虎咽的吃相,记得电视里偶尔放小孩卡了鸡骨头如何如何的新闻。
“你脚搁着别动,要汤是不,我给你舀。”
旺富终于有了七岁孩童该有的娇憨样儿,手搭着桌沿伸长脖子看罐里边说“土豆块块好吃,多添些块块进去。”
宝金咽完口里的,“嗯,土豆好吃,好好吃。”她接着补充,“平时那样撒盐也好吃。”土豆在她心中的地位已相当高,她为土豆辩解起来。大哥不觉得好吃,是他盐撒太多。
赵易听旺富的,多舀了土豆,还夹了两筷子富含胡萝卜素和维生素C的灰灰菜,对于小孩不喜欢吃青菜,赵易不以为然,沾过罐里的鸡汤汁,草杆也能品出鲜香来。
赵易就着两小孩前所未有的满足幸福的小脸下菜,吃得异常香。赵二夫妇懒到只会捡现成,不钻研如何制造美味,舌头不尝味刚好陪牙齿长在一起而已,饭菜纯粹做充饥用。
起|点这么低,可想而知,两娃娃因词汇有限迸出的“好吃”“好好吃”有多发自内心。
赵易原本担心两人会吃太饱,不料旺富吃完三碗便放下碗筷。他一直往陶罐里瞄,赵易还当他想抢大块吃,看来是在意余下的份量。赵易知他还未饱,哄着他吃了半碗,再喝了足足一碗鸡汤。营养如果跟不上,伤如何痊愈。
饭后赵易和旺富满足的拍了拍肚皮,宝金只敢规矩地小幅度的摸摸,三人坐着一时懒洋洋的谁也不想动作,前所未有的感觉,宝金和旺富以后会知道,这就叫享受。
三人打量桌上还能足足吃两顿的饭食,默契的相视一笑,赵易被旺富那傻小子乍然绽开的笑容惊呆了眼,心道,“乖乖,旺富娘这回还真没夸大,真是一绝好看的小仙童。”
一个时辰后灯油燃尽,该忙的还没忙完,赵易全身粘乎乎脏得受不了,身上果汁甜味血腥味汗味油烟味,总之各种味儿,特招蚊子,赵易想先大概洗下。
厨房内,赵易在剥衣服,真的是用“剥”的,肩上的布料与干涸的血渍粘在一块儿,轻轻一扯,比冬天撕手指背起的倒皮还要疼。刚刚为旺富上药又让旺富下意识握了一爪子,疼的他立时叫出声。
同旺富整个上药过程未哼一声相比,赵易痛的小脸发青就显得小题大做了,可是,他真觉得巨疼巨疼啊,天知道那小子怎么偏偏能忍住。
后胸勺肿着,洗不了头,屁股也青紫了半边坐着难受。他是个怕疼怕吃苦的性子,在疼痛和过度疲劳的双重煎熬下,想到以后还需经历的漫漫穷苦日子,一时心里发苦肩上宛若压了千斤鼎,人怏怏的。
一会儿还要打水把那口大缸装满,赵易把脸钻进热水里心里存了情绪,想发脾气不干,想丢手不当这保姆了。和昨日信誓旦旦说要把两个娃养得白白胖胖可人疼的他,可谓判若两人。
他用力揉脸觉得自己生出这种想法,这般没担当实在是糟糕透顶,一张脸蛋儿吸饱水汽变得红润润,像含了两颗小寿桃。
拉开门,潮热的空气一涌而出,屋内瞬间凉爽了。隔了一会儿,宝金走进来,她湿发半干怀里抱着一窝白团子,身上有浓郁的马齿苋味,她把小兔子塞到墙角两只大肥兔子的肚皮底下,边顺它们的小短毛,边轻声说话,“小兔兔,乖乖的,姐姐明天一早起来看你们。”
宝金起身经过赵易时停下脚步,一副很有话说的样子,夜里黑乎乎的,赵易盯着她头顶发旋等她开口,半晌,赵易后背让蚊子接连攻击,终于有一只飞在他胳膊上。
“有什么事?”啪,十分清脆的巴掌声,宝金吓的肩膀一缩,还没出口的话立即吞回肚子里。
赵易打中了,他把蚊子尸体搓成小黑球一指头弹远,抬头,哪还有宝金身影。
灶里燃着火柴头未熄,赵易想索性添几把柴把明天的沸水烧了,打水来回几十趟,这样有空添柴,节约不少时间呢。
小麻终于有一回在这家里吃饱肚子,今日它吃了许多骨头,还吃了肉肉的鸡屁股,这时候老有劲儿。小主人打水,起先几趟,它甩着电风扇似的尾巴跟着,一路扑萤火虫扑青蛙,后面确实无聊便回鸡窝边老实趴着,惹来小主人羡慕的眼神。
“狗都睡了,我连狗都不如啊,真特么不该穿过来……” 若是他没来,两小孩也会死掉吧,想到这一家的凄惨处境,赵易开始为难,为那并未发生的事纠结,一时难下决定。
水缸旁边临时摆放了椅子和矮凳,赵易作梯子用。最后一桶了,赵易倒完从椅子上抖腿爬下来,每次打足半桶,整整三十七桶,赵易数了,来回走了有三十七趟。
今晚第二次洗澡,赵易累得在木盆里睡过去,一睁眼洗澡水都冷了,他一路闭着眼睛摸向土炕,眼皮似是粘上了没办法睁开,暗想,这种时候有谁敢不让咱睡觉,那就是找死,非往他十根指尖插上竹签子,扭一扭再扭一扭,令其体会快|感直冲天灵盖的爽。
“弟弟……”
赵易迷迷糊糊的以为是三姐叫他,他闭着眼睛答应一声“唉”,想钻三姐怀里蹭蹭,不对啊,三姐怎么可能在这里,想到这里,情绪急转而下,又不免伤心起来。叫他的分明是旺富,这小子怎么还没睡,是了,他白天整日躺着,自是睡足了,哪像他在外面累死累活。
“弟弟,弟弟……”
累了一天又想起伤心事,他现在是半分耐心也无,他想爆起,想弄死这人,这种状态下负面情绪有多大,他清楚得很,克制着尽量不去理会,哪料对方见一直叫不醒他,开始摇他胳膊。“弟弟,弟弟别睡……”
赵易火再压不住,一骨碌爬起来,不是坐起来,他直接站立于床头,吼着,“不让我睡,你想干什么,有什么破事儿必须这个时候说,吃饱了身上骨头轻不知道自己几钱几两重了是吧!白日我累得要死要活,忍你让你由你,只盼着这时候能躺平了休息,你想干架也要挑对时候,非要这个时候招我的火,什么事,你说你说——,若不是捅破天的事,你看我饶不饶你。”
旺富一副傻了吧唧样儿,先是让赵易飞速爬起的动作吓一跳,接着又被他竹筒倒豆子似的吼懵圈了,人一动不动眼睛干瞪着气都不知道怎么喘了。
赵易看他半天不说话,人僵硬躺着,手里捏着什么东西,赵易愈发烦躁了,恨不得肝肠寸断大哭一场。
睡梦香甜的宝金给他一顿吼醒了,和前几日一样,紧张兮兮瞧着他们吓得快要坏掉的样子,今日本该和和美美收场的,这下全毁了,都怪熊孩子大晚上不让人睡,赵易恨恨瞪旺富一眼。重趴回去睡觉,脑袋疼,只好侧身睡。明明困到极致,然则刚刚发泄一通情绪浮动大,这下想睡也睡不着,赵易心烦得要死,愈烦愈睡不着,恶性循环。
旺富手里捏着留给弟弟吃的鸡翅膀,盯着前方的后脑勺,小心伸直刚刚习惯性蜷缩的身体。弟弟背对他而卧,旺富黑漆漆的眼珠子光明正大地看他。
蚊子罩在旺富脸上嗡嗡嗡找下脚的地方,如是往日,拍蚊子是他闷在这屋里第一好玩的游戏,现在他一动不动,嘟嘴呼呼吹得它们乱撞乱飞,一吸一呼间某只吸进了喉咙里。
“咳……咳咳……呃…咳咳……”
赵易太阳穴激跳,死孩子真能闹腾,他心中默念清心咒“我已死已坟头长草”,缓缓归于平静。
半个时辰后,前方打起了小呼噜,弟弟翻身成平躺的姿势,小胳膊小腿一顿撩踹,四肢舒展成平日最舒服的姿势,脑袋歪向旺富这边,手甩在他腰上,弱弱的呼噜声接着响。
旺富终觉有些困了,看着弟弟,眼皮粘上又撑开,几次三番,浅浅睡去。
“别…难过……妈…爸…我真没事……”
旺富几乎是在声音冒出的同时睁开了眼睛。
“姐……帮忙劝劝……”耳边梦呓声含糊不清,旺富听不甚清楚,他愣愣瞧着弟弟眼角窝的湿润逐渐成形,看泪珠越积越大,看清凌凌的月光在其中闪动。
旺富纹丝不动地瞧着,只是瞧着,再也睡不着。他的所有感官集中在那一粒泪珠上。看它越积越大,久久不落。
赵易潜意识扬手,搔脸颊颈侧的痒处。呼吸起落,嗫嚅不清的吐字,“爸…别动我电脑……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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