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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院使留步!”冯千追上太医,气喘吁吁地道,“王爷有事相询,请稍留片刻。”
太医被他带至廊下,见多铎正在那等着,忙行礼道:“不知殿下还有何吩咐?”
多铎问道:“赵太医,福晋一直心绪不佳,不知是否该吃药消散?”
太医心道,你才该吃药呢,嘴上却说:“王爷无需忧虑。女子生产之后,性子可能会与往常不同,或因初为人母,无所适从罢了。福晋年轻,大约过段时日就好了。”
多铎追问道:“产后嗜睡是什么缘故?”钱昭对他不理不睬也就罢了,他去瞧她,她不是已经睡熟,就是想要睡了,不分白天晚上。
太医笑道:“不妨事。生产伤了元气,多歇几天便是。何况,心病还需心药医。下官告退了。”说着领着僮儿去了。
多铎看着他背影,自言自语道:“什么意思?什么心病?”
冯千在一旁道:“王爷,福晋临盆的时候您不在府里,兴许她为此恼了……”
多铎躁怒道:“就为这事?我不是不出门了么?莫名其妙!”
冯千心想,您倒是不出去了,可夜夜宿在佟福晋院里,那位多傲气,能有好脸色就怪了。可这话他是不敢说的,只好陪笑道:“王爷再多磨几日,说说软话,福晋看在七阿哥的面上,也不能跟您置气。”
不提孩子还好,一提起这便宜儿子他就一肚子憋屈,恨恨道:“随她,看闹到几时!”
话虽如此说,可心里搁着这事儿,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晚上回到自个院子,空荡荡黑洞洞的,嘘寒问暖的人是不缺,可总不是她。
他不去瞧她,她也没有只言片语捎过来。越是硬顶着不去理她,就越是想,挠心挠肺地想。有一晚,他躺在炕上,睁眼盯着天花想了半宿,忽然想通了。他是王府的主子,是她的男人,凭什么她闹脾气他就得躲着?他想要抱她,想亲她,那就可以抱可以亲,没人能挡着。
于是第二天,他兴冲冲地去了钱昭的院子。产房的布置早撤了,明间两边窗下都是炕,也无甚装饰。她穿着家常袄子斜靠在里间炕上,膝上盖着薄被,闭目听卢桂甫读一本书。
多铎一进来,便抬了抬手,示意伺候的人都出去。他坐到她身边,她却往后靠了靠,只这一个动作便叫他无名火起。他一把将她捞过来,就往唇上吻去。钱昭低头躲避,揪着他的衣襟缩在他胸前。
将她搂在怀里,他的心就软了,原来他只是想这样抱着而已。威风也发不出来,捏着她的下巴柔声道:“听话,让我亲亲。”
钱昭挣扎着,冷冷道:“我恶露未除,你想做什么?”
“我能把你如何?”多铎扣住她的双腕,轻易就将她制住,贴上去道,“夫妇之间亲热会儿又怎的了?你跟我斗什么气……”
钱昭在气力上怎敌得过他,况且此时闹得不可收拾绝非她所愿,于是深吸一口气,眯着眼道:“挑我不是,不过是因为你心里不舒坦吧。”
他一怔,回道:“胡说什么!”
“七阿哥降世半月有余,你可曾瞧过一次?”她盯着他问。
“何须我去看,自然有人每日……”多铎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见钱昭抿唇盯着他,有些狼狈地道,“算我说错话了,我跟你赔不是。”
钱昭轻叹一声,垂眸道:“你走吧,让我清净几日。”
他觉出她心里有事,但她不愿说,逼迫也是无用,于是捏着她肩膀问:“几日?十天够吗?”
钱昭推开他,闭目不答。
她如今正在月子里,多铎不想与她争执,何况他心里也不痛快,见她如此,便转身出了正房。走到院中,忽听婴儿哭闹声,脚下顿了顿,到底没做停留,径直回去前头正殿。
他一离开,钱昭便觉得满是疲惫,头隐隐作痛,倚着炕案自个揉按太阳穴。她厌烦他,更厌烦自己,恨不能立刻想个法子了断。多铎并非容易打发的人,好时千依百顺,若是翻脸,恐怕也不会念什么旧情。
多铎从钱昭院中回来,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翻腾不已。她好的时候,从来不吝柔情蜜意,可今日待他却全无耐性。他知道孩子不过借口,虽猜不到她心思,却能觉出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淡。
不管怎样,她只是耍脾气闹别扭便罢,若是变心……他抓住搁在架上的佩刀抽开一段,雪亮的刀背映出满脸的戾气,“当”地又合回去,她要是敢变心,就别怪他不客气。
如此想着,却暴躁起来,在殿中来回踱着,把冯千叫到近前,吩咐道:“派人去瞧着福晋,最近说什么话,见什么人,都一一来回我。”
“小姑娘坐这儿看什么呢?叔带你那边买糖吃去不?”一个戴着狗皮帽子长着马脸的汉子上前搭话道。
她瞧着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那汉子上前抓住她一条胳膊,笑道:“走吧,前边泥人刘捏的唐僧师徒,有打妖怪的,有腾云驾雾的,活灵活现,好玩得紧。叔再给你买串红艳艳的蘸糖葫芦,一边吃一边瞧。”
她用带着南音的官话道:“我在等我阿姊,她便是买糖葫芦去了。”
那汉子闻言一愣,又笑问:“小姑娘哪儿人?爹娘呢?”
她懵懂地回道:“我家是南直隶的,爹妈不曾一起出来。阿姊想看桃花,等她来了你带我们去好么?”
那汉子闻言手松了手,笑得更是灿烂:“那敢情好,潭柘寺不仅有桃花,玉兰也开了,香得很。”
她见他放手,一下就蹲到柏树下的小摊边上。那汉子双手拢到袖子里,蹲在她身边,又说城外春光景致,端的是花开遍野莺飞蝶舞。
摊主见了她二人,狐疑地问:“姑娘可认识此人?”
她还没回答,那汉子边抢着说:“我是她叔,您管甚闲事!”
摊主起了火,道:“就尊驾这模样,也好意思说跟这位姑娘沾亲!”又转头向她道,“姑娘,若不是家里人,切不可跟他去。”
马脸汉子刷地站起,撸起袖子骂道:“王八羔子,敢跟爷爷打擂台,看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正争执间,不远处传来一声唤:“昭儿。”
她见到母亲,却不急着跑去迎,指着马脸汉子道:“姆妈,把这人留下。”
那汉子本就不曾真与那摊主厮打,见势不对就要跑,母亲几步上前飞起一脚踢在他后膝弯里,他“哎呦”一声就跪摔倒地。
“琪妹,你怎能将孩子单独留这儿。”一个三十出头的高大男子摇头叹道。
母亲拉了她的手,道:“光天化日,昭儿也不会乱跑,我想应该不妨事……”
那汉子在地上打滚,叫嚷着:“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母亲一时无措,高大男子朝身后跟着的少年使了个眼色,少年便上前拎起马脸汉子,在其下颚处一捏,便将他下巴给卸了。
“姆妈,这位世伯是?”她扯了扯母亲的袖子问。
母亲为她整了整刘海,答道:“这是姆妈的师兄。”
那男子哈哈大笑道:“报家门怎的还遮遮掩掩,我姓陆名琛。”他形容英伟,笑起来更显爽朗亲切。
她笑着行礼,唤了声:“陆世伯。”
少年提着马脸汉子,向陆琛问道:“师父,这喇唬如何处置?”
母亲知他向来手段,颇有不忍,道:“送公门了事吧。”
陆琛却望着她问:“小丫头以为如何?”
她想了想回答:“这骗徒是想拐了我去卖,也不知有没有良家子着了他的道,望他今后不能再作恶,随世伯处置。”
陆琛笑着拍了拍她脑袋,道:“丫头前途无量。”
她不喜欢旁人碰她发髻,退后一步,拉着母亲道:“姆妈,来看看这个。”说着,拿起那摊上的一件东西。那长方的玉佩雕着猎鹿的图案,沁色橙红,十分特别。
母亲却看中了另一块,通体晶莹的白玉镂雕成鹘扑天鹅。母亲拿着那玉带钩,轻道:“你爹一定喜欢……”
母亲如此说,她便只得放弃。
讨价还价并非她们母女所长,陆琛当仁不让,上前与那摊主议定了价格。摊主见母亲爱不释手,死咬着是金代的器物,最终竟以三百两银成交。因身上也不会携这许多银,故而代以二十两黄金,几乎花去了她们从家里带出来的所有钱。
钱昭握着玉秋山,用拇指轻抚奔鹿的浮凸,无论图案还是沁色都与记忆中无缘的方佩几无二致。往事历历在目,母亲手心的温度仿佛还留在额前,只是再回不去从前。
尤记得那年,自燕京返家时,陆琛要送,被母亲拒绝了。她与母亲一路悠然赏景,从阳春走到了暮春,江南已是绿肥红瘦。
快到村口时,她问道:“娘,我们回来你可先写信告诉爹了?”她跟陆琛学了一口燕京官话,便也随北方人唤母亲为“娘”。
母亲却不如在途中那么愉悦,闷闷道:“不曾。”
母亲是近乡情怯,她却归心似箭,不知爹半年不闻她们音讯是否担忧,一个人在家是否觉得孤寂冷清。不过他也不是独自一人,她还多了个姨娘,多了个不知弟弟还是妹妹。她撇了撇嘴,心道,别人家都是这样的,也没什么。
回到家中,果然见到了弟弟,却不见姨娘。
母亲问父亲怎么回事,父亲只是一味沉默。
但很快,她便得知,父亲一直不肯纳那女子为妾,她生下孩子后,上门过一次,父亲避而不见,她便将婴孩放在门口,独自离去。过了几天,便传来失踪的消息。就在她和母亲抵家前一日,尸首被人从运河里捞起来,已经泡得面目全非。
大约从那时起,母亲便再没有真正开怀过。她将婴儿抱来亲自照顾,常常对着他垂泪。即便如此,仍然被人指为不贤。本来那女子想要进门,亲族中不赞成者为多,因她并非出身良家。但其一死,一切便成了母亲的过错,母亲在他人口中便成了“嫉妒、任性、用心险恶”。
钱昭从来不觉得外人的批评有什么要紧,家里只不过多了个弟弟,不是很好么?所以她开解母亲:“姆妈,她自己想不开,与你何干?”
母亲轻轻推着摇篮车,回道:“昭儿可知道什么是瘦马?”
她摇了摇头。
母亲接着说道:“穷家的女孩儿长到七八岁,便被人领去,挑出第一等的教其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待长成之后便有富家买去为妾,或者蓄在花船上陪笑为生。这种女子,谓之瘦马。不知谁取的名儿,养出来的是人呢还是马呢?从小就只被教训如何侍奉男子,曲事主母。不过做错一件事,想错一件事,便没了性命。所以生为女子,最好不要做错事……”母亲虽然笑着,泪水却滑下来,滴在扶着摇篮的手背上。
三年后,母亲生下幼弟,不久便去世了。母亲临终前,父亲将她拥在怀里,轻声说:“我们这辈子,只有昭儿一个孩子就好了。”
母亲却一句话都没留下,静静地走了。
时至今日,记忆中的母亲仍旧率直而天真,出门在外,反而需要她照顾,如此不谙世事……她从来不像母亲,所以,设想过无数种死法,从没有一种是郁郁而终,也希冀过无数种活法,没有一种是坐困愁城委曲求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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