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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孔明的面都见不上,哪里有能力让他开心,唯一能做的就是奉茶来镇中打酒时往他的葫芦里多灌几两,好让孔明喝地尽兴。
哪怕如此,也得偷偷摸摸地,唯恐被人发现,丢了饭碗。
最近何大诚把我盯地死紧。
他是铺中跑堂,整日抱着个大酒壶奔前忙后,月钱却少得可怜,劳碌半月不足百钱,堪可果腹。听闻我还未来时,他常在掌柜面前积极表现,原想争一争这卖酒的差事。可惜,掌柜嫌弃他少言木讷、贫于交际,不敢将招徕顾客的重任交到他手上,最终便宜了我这个外来户。
“大诚踏实肯干,奈何虎背熊腰、貌丑狰狞,当街而立,恐能止小儿夜啼。”掌柜心下抱歉,思量了半天,体谅他家境困难,做主给他升月钱。
谁知何大诚把头一扭,拒不肯受:“一样干活,没地我比别人多拿酬劳,叫人笑话。”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有手有脚的何大诚不屑吃嗟来之食。
由此可见,他人如其名,努力争取应得的,毫不贪恋不该得的,是条有骨气的实诚汉子。但也许差事被抢种下心病,他平日里总对我关注有加,虽没使过不入流的手段,可我总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虎视眈眈,如芒刺在背,不敢有半分懈怠。
在他的监督下,我连无生意可做时也挺直了腰板在柜台后头端坐,客人在和不在一个样,堪称酒娘楷模。
“南霜,何大诚又在看你呢!”与我相好的阿香轻点我的肩膀,小声嘀咕,“你可小心点儿,他拳头硬,八个军汉都打不赢他。”
“这么厉害?”我咂舌,那是燕人张飞的待遇吧?三国里可没听说过有何大诚这个人物。
“骗你干什么!”阿香解释道,“去年有兵爷在店里醉酒闹事,差点把咱们的招牌都给砸了,我亲眼看见何大诚捋起袖子冲上去,没几下就把他们打趴下了,出了大威风。连掌柜都说,他天生神力,不去当兵可惜了。”
这我倒是听说过。何大诚心怀大志,三岁便立下当大将军的远大理想,可惜他娘流连病榻,离不得他这个独子照料,只能作罢。“父母在,不远游嘛!”阿香大字不识一个,难得记起一句《论语》,摇头晃脑地很是得意。
不由轻笑。
日子突然单纯起来。我的心遗落在了隆中坚硬的石板路上,叫狠心的路人踩成了渣,再也拼凑不起来。没有心的人,体会不到喜悦,感知不到悲伤,怎样都无所谓了。
渐渐变得沉默。掌柜常说,没见过我这样的姑娘,二十多岁的眼里装着九十多岁的沉静,连精致华美的凤头钗也勾不起丁点兴趣。
“南霜,你怎么能把月钱都散给难民呢?你已经老大不小,攒足了嫁妆,才能说到好亲。”掌柜从未见过我这般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慈善家,指着我的鼻子恨铁不成钢。十九岁在现代还是娇嫩的花骨朵,在三国却已经错过花期。昨日黄花只有涂上值钱的金粉才有可能被识货的男人采回家中。可是嫁人非我所愿,攒钱于我也并没有大多意义,倒不如将这些能将穷苦人幸福的种子撒出去,在他们脸上开出灿烂的花。
常年挨饿的人,能从偶尔的一顿饱饭中看到天大的幸福。而我每日有衣有食,却仍旧郁郁寡欢。“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崔州平有一回路过酒铺,对着萎靡不振的我煞有介事地摇头叹息,“明月影,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吃你的吧!最上等的女儿红都堵不住你的嘴!”我被戳中心事,不由狠狠瞪他。
“我嘴大,你给的酒太少,当然堵不住。”崔州平丝毫不惧,嬉皮笑脸地同我插科打诨,“我说南霜,你这可太明目张胆了。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为什么同样出五个钱,我的酒只能到葫芦的腰际,奉茶的却几乎没过他的葫口?”他虽是书生,却并不文弱,站在店前犹如一块门板,遮得日光也暗淡了不少。
“嘘!小声点!”我大惊失色,脑中飞快地思索托辞,手中下意识地给他补了满满一勺女儿红,“你存心来砸我的场子吗?”余光往店中一瞟,果然看见何大诚正擦桌子的手势放慢了,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显然已经注意到了我们这边的动静。
崔州平是聪明人,见此情形,马上意识到何大诚与我不睦,怪问道:“你入职尚未过三月,做了何事得罪了同事?”
“是他小气!”我不由将前因后果抱怨了一通,末了不忘自表清白,“我,我每次都将多打的酒钱还入公账,所以不算监守自盗……”这是事实。我不在乎银钱,因此没让掌柜吃亏。可是口说无凭,柜台卖酒并无详账,只在每日关门时大致估算收支,掌柜宽和,差不离就可过关。
崔州平无言:“你这又是何苦!”他虽是孔明挚友,却信奉君子之交淡如水,因此并没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他至今无法理解我自愿离开草庐跑来酒铺当酒娘的决定,毕竟在世人眼中,卖酒是抛头露面的贱业,而草庐中人际关系简单,对于堪称孔明半个徒弟的我,大家都给予了极大的宽容和尊重。
更重要的是,以崔州平之智,必然早就看出了我的少女春心。自请离去等同于泪斩情丝,这一点,崔州平、水镜先生等人皆心知肚明。甚至我事后回想,认为孔明十有八九也早把我的心思看透了,所以才会不加阻拦任我离去,以免有朝一日我头脑发热捅破窗户纸不好拒绝。
我的爱慕已经给他造成了困扰。
我本想向崔州平打听一些孔明的近况,突然就歇了心思,强笑道,“听闻崔先生上月喜得贵子,还未恭喜先生。小公子还好吗?”
“好!就是闹腾,老要人抱着,一搁下就哭闹!”崔州平早已不是第一次当父亲,可提起儿子仍旧两眼放光,“我今日来镇上就是为了送满月酒的请柬的,喏!”他从怀中取出一张红笺递给我道:“这是你的,到时请务必赏脸!”
“谢谢先生,劳烦您特意送来,南霜一定准时参加。”我万万没有想到离开了草庐还能收到荆州名士的邀请,简直受宠若惊。
“你这丫头,客气什么!”崔州平好笑摇头。他比孔明年长许多,做父亲后蓄起胡子,越发稳重,惯爱倚老卖老,“平常南霜南霜地叫惯了,待落到纸上,才想起竟不知你的姓氏。我去问了孔明,才知你娘家姓曹。——是曹丞相的本家吗?”
“是同一个曹字,却无亲无故。”我连忙摇头。曹是我上一世的姓氏,因祖母是中英混血,所以我的名字便依照英国习俗取了曾外祖母的“安娜”二字,倘若挪到三国来用十分怪异。而今世我父母早逝,族中极其重男轻女,我长到十五岁及笄也未得大名,平日只用排行“阿三”浑叫称呼,难登大雅之堂。因此我逃出家门的头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取了“南霜”这个大名,冠以曹姓作为称谓。
东吹先催柳,南霜不杀花。皋桥夜沽酒,灯火是谁家?
跨越了千百年,在这个时空,世人只知王粲不知白居易。穿越以来,我行色匆匆足迹遍及大江南北,但早已找不到归途。
无论灯火是谁家,总之不会是我家。舀水量酒,将清冽的杜康注入瓮中,酒气弥漫,逐渐沁入空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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