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沣哥儿自然没病,不仅不曾病,脸蛋还红润有光,明沅去的时候吩咐了九红,叫她在里头看看沣哥儿,什么搽粉抹胭脂装病俱是胡说,拿手一抹全没了,又怎么装相。
她叫采菽在外头看着,见着纪氏领人自花廊里走过来了,就让九红用滚水浸过的毛巾子绞干了给沣哥儿盖在额头上,外头咳嗽一声,一勺子腌梅汁送进沣哥儿嘴里。
这么捂得一会,纪氏进来时,确是见着沣哥儿面颊通红,盖了被儿哼哼着喘大气,她拎了裙角迈到榻脚上,坐下拿手往额上一搭,倒真是高烧的模样。
心里暗暗吃惊,作不准这是真还是假,侧头往明沅身上一看,见一屋子丫头都满面急色,明沅更是探头张望,她心念一动,伸手到被里,摸着沣哥儿的手,竟也是热的,再去看他的舌苔,喉咙口一片烧红。
小人家行血最快,她却再想不着还有热巾子烫热这个法子,只当是真病了,还想着天意该是如此,可等孙圣手来了,却只道是身子有些弱,想是挑剔吃食,谷肉鱼蛋一并吃用养回来就好。
纪氏这才知道,发热原是装病!对着明沅另眼相看,见她面上一丝都不露的立在床边,搂了沣哥儿肩头轻轻拍他,嘴角一抿,心里暗叹,真是个机灵丫头,姐妹里头这个最小的,倒最出挑了。
对外自然不是这个说辞,她请的那个圣手,原是纪家的相熟的大夫,给纪老太太看了几十年的病了,央着他开了两剂药,还照着小儿风寒开出一张羌活汤药方子来,又拿了这个出去抓药,府里看池子的扫落叶的传菜的,一时之间无人不知。
头一个过来看他的,不是安姨娘也不是苏姨娘,却是隔了府的袁氏,颜连章还不及拒了,纪氏就把沣哥儿生病的消息放了出去,阖府皆知。
袁氏急着过来一探,拎些糕点,跟着纪氏一道过来,明沅便把对着纪氏做的事儿,又做了一回,沣哥儿在床上躺得无聊,雕花床这样大,干脆在床上跳着玩,外头小丫头一咳嗽,明沅便道:“赶紧着,要抱你走的婶娘来了!”
沣哥儿虽小,却也明白在这后宅里头他是使不了性子的,姐姐比他大许多,可姐姐也不能由着性子做事,她一说,立时就躺进被子,额上还出得汗,再拿热巾子一捂,张了嘴儿喘上两口。
袁氏进来的时候,见着的便是明沅端了碗,正给沣哥儿喂蜜水,边上还有一只药碗,里头还剩着一个底儿,满屋子的苦味儿。
她自然不会就这么信了,拿手摸了,孩子确是在发烧的,再看明沅满面急色,哪里想到这是作假,她还不死心,小孩子家家的,哪能没个头痛脑热,便是生病,发汗出来了就是。
又是糕又是糖,自来不曾抱过沣哥儿一回,今儿又是嘘寒又是问暖,还亲手掰分了一片儿莲子芡实糕给沣哥儿吃,见他咽下去半块笑道:“能吃就是要好了,再没事儿,二嫂也不必忧虑。”
那过继的事儿还照办,纪氏早知道没这么容易,只不成想她还上赶着想把这事儿作定,走的时候拿眼睛睨睨明沅,第二日夜里,便又说沣哥儿病得重了,竟吐起来了。
沣哥儿还是吃了苦头的,他害怕被抱走,假装吐,小人儿喉咙浅,呕得两声,真个吐了出来,明沅又急又怕,给他端来清水漱口,又让厨房炖梨汁,袁氏往后退得两步,怕叫脏东西溅在鞋面儿上,屋里头一股子酸味,她掩了鼻子出去,到这会儿才又信上三分。
再看沣哥儿的眼睛便不那么慈和了,还挑剔起了纪氏来:“二嫂也太放心了些,六丫头才多大点的人,便叫她照看弟弟,有个什么她还能作得主了?”
纪氏吃这一记半点也不气,满面焦虑神色:“我也愁呢,可我屋里哪一个也不中用,她哪里是一个人看着,除了养娘,还有我身边嬷嬷呢,再不成,且得我来守着了。”
纪氏嘴里那两个不中用的,哭着来看了沣哥儿,苏姨娘呜呜咽咽一坐下就急着又是摸手又是摸脚,张罗了要去外头买膏药给沣哥儿贴肚脐,她生孩子遭了罪,在床上躺着起不来,走了这许多路来看孩子,沣哥儿眼睛瞬一瞬,伸手摸摸她的手掌心。
安姨娘哭的肺肠寸断,当着沣哥儿的面哭说“怎么这样没福……”叫画屏扯了袖子,这时候倒看出亲不亲生的区别来,沣哥懵懵懂懂的,这两个全叫纪氏皱了眉头打发出去。
袁氏一肚皮火没处发,气的扯坏了一条帕子,回去就同颜丽章说:“我看,她是成心的,偏不叫咱们如愿!”可沣哥儿确是生病,阖府皆知的,还能作假不成,小香洲都快成了药铺了,没走近呢,就先闻着药味儿了。
沣哥儿反反复复的发热,袁氏天天来看,先一天好了,后一天又热起来,折腾得三四日,她心里怕起来,莫不是出痘,要是真的出痘,治不治得好,看的却不是大夫的医术好不好了,而阎王爷肯不肯放人,袁氏再不敢亲自过来,只叫身边的丫头两边来回的跑。
沣哥儿叫拘在屋里几日,越是看袁氏那里来人,越是害怕,夜里一遍又一遍的问明沅:“我不走罢。”
他问一次,明沅就答一次:“沣哥儿乖,沣哥儿不走,咱们一点也不说出去。”他小小的人儿,原是不懂事胡乱说话的年纪,却把这条记得牢牢的:“不跟人说,我只跟姐姐说,再不告诉别人了。”
小脑袋靠着明沅,两只手紧紧攥住明沅的手指,恨不得钻进薄被里头,连头带脚遮的严严实实的:“我再不叫她们知道!”
明沅只盼这事儿赶紧过去,一天不过继,她跟沣哥儿两个一天没有安生日子过,苏姨娘月子还没做完,已经满天神佛的在拜了,一双眼睛自早到晚没有干的时候,肿的核桃一样,小莲蓬也急的不行,明沅偏不能跟她们说实话,就是她屋里头,也只有九红采菽两个晓得内情。
纪氏见着火侯差不多,扯了颜连章:“沣哥儿病成这样子,还谈什么过继,且别再拖着了,连澄哥儿心里也不舒坦。”颜连章半点没起疑心,是亲姐姐看着,还有差错不成,他把头一点:“罢了,也只得是澄哥儿了。”
颜连章好容易在家一日,去拜见大伯,把过继的事儿一说,颜丽章还说要沣哥儿,叫颜家大伯拿拐杖一下打在膝盖上,嘴里虽不好说那短命的话,可心里确是这么想的。
以他来看自然是澄哥儿最好,这个年纪已经养住了,又要考童生试,眼看着就能长成,说不得再挨上个四五年就能说下媳妇来,他这身子也还能有四世同堂的一天。
颜家大伯是一早就中意了澄哥儿的,这回更没什么好犹豫,颜丽章推三阻四的,他一个孝子压上来,又不好骂颜丽章绝后,可那满屋子的妾,确是一个都没身孕,自家提起笔来写下文书,连纪氏开口讨的五百亩水田也一亩地都没还价,全写在文书上归了澄哥儿。
澄心书斋的匾额挂到了北府里,他还糊涂着,还想着纪氏说的那句“娘不逼你”,心里知道那样最好,能把情份留得更长些,可又止不住的害怕,等纪氏告诉他的时候,事情已经落定了。
他已经成了大房的子孙,纪氏心里衬意,等瞧见澄哥儿的脸,就又辛酸起来,面上却还在笑:“你今儿先去瞧瞧,过继不是小事,得开祠堂的。”
话是这样说,可打今儿起,澄哥儿便不能再叫纪氏作娘了,他立在那儿,手作了拳头,冲着纪氏一拜,最后叫了一句:“我知道了,娘。”叫的纪氏眼泪涟涟,扭过脸去,拿帕子捂了口不作声。
等到了北府,袁氏寒着一张脸立在右首边,颜丽章脸上倒还好看,却也不如意,颜家大伯一声咳嗽,招手唤他:“澄哥儿过来。”
澄哥儿往前两步,走过去先了个大礼,嗫嚅着开口:“祖父。”
一句话叫的颜老太爷连连点头,摩挲了澄哥儿的手:“往后,你就跟祖父一个院子,咱们祖孙俩好好处。”他也不是傻子,袁氏的脸跟上了浆似的,他一句话把澄哥儿放到正院,这夫妻两个纵有小心思,也不敢使出来。
承嗣是大事,还有从江州赶过来的族人,澄哥儿住得几日,明沅便让沣哥儿的“病”好了起来,袁氏此时已经明白是叫纪氏当猴子耍了,可名份已经定,五百亩水田的文书还捏在她手里,别无它法可想。
没嗣子的时候盼着想,这会儿得了,倒又处处都不顺意来,她原来停了买人的,这会儿把家里的妾俱都提溜出来,把那进门三年以上的全提脚卖了出去,北边府里忽的就少了百来两银的开销,可没上好几日,她就又买了人进来。
这些个事明沅再不知道,她这儿得着纪氏赏赐的一面唐时镂花镜,那时候的镜子,如今也当不得镜子用了,虽还磨得光可鉴人,却是黄铜的,只背后纹的花鸟嵌的红宝,端得华贵。
自来赏首饰赏缎子是常有的,这回怎么赏了一面镜子下来,她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吃不准嫡母是什么意思,她这回虽没明说,可喜姑姑传下来的意思明沅却照着办了,不仅照着办了,还办得很好,怎么倒又送了这个过来,正衣冠还是明史实?
再绕着弯子想也是无用,事儿成了就行,她长长出了一口气,把这面镂花镜搁到盒子里叫采菽仔细收起来,采菽捧了盒子欲言又止:“姑娘,既是太太赏的,很该摆出来才是。”
这儿确是有镜子能去邪照妖的说法,可也没人无端端的就挂面铜镜在门框上,明沅不及细想,九红一阵见似的奔进来:“姑娘,采薇姐姐跟安姨娘院里的画屏,打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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