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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转脸来谢玉枝母女与朱心堂看顾伢儿的恩情,她原想要给些钱财作谢,师傅自是不理会,客客气气地辞让了,玉枝母女亦不肯受,推让间,屋内传出了几声细细糯糯的唤“阿娘”的声音。
门外的人互相对望了一眼,还是王氏率先进了屋,自不必说,她已打心底里担起了这声“阿娘”。
玉枝母女随后跟了进去,我才要进屋,师傅拍了拍我的肩头:“这屋我不便进去,先回朱心堂去照应,你去罢,一会儿自己回来便是。”
说着也不等我答应,自顾自地走了。
王氏坐在床榻边,搂着伢儿正细声哄着,伢儿乖顺,虽与那年轻的夫人不熟,却也不会强挣反抗她,只僵僵呆呆地坐着。一见我和玉枝,他赶紧伸出了手臂:“阿心姊姊,玉枝姊姊。”
玉枝叹了口气,别过脸去拭了拭眼角,摇头说不上话。我忙上前握住伢儿的手,喉咙里似梗塞了一团棉花,费力地清了清嗓子:“伢儿睡醒了呀?”
“阿心姊姊,瞧见我阿娘没有?伢儿醒来阿娘就不在这儿了。”他抓了我的手,急切地摇晃着,一面四下张望。
“好孩子,往后我便是你阿娘,你阿娘她已”
“你阿娘她身子弱,去了别处调养,那医家住得远,大约得有些日子才回得来。”眼瞧着王氏要道出海棠的死讯,我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斟酌,随便捏了个说辞,掐断了那最是残忍的真话。
王氏惊异地抬起头,我来不及向她解释,伢儿便问道:“阿娘为何不在朱心堂瞧病?”
我勉强扯起一抹笑:“自然是有比朱心堂更好的医家,能将伢儿阿娘的身子调养得更康健。”
伢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老成地点点头,旋即又疑问道:“那阿娘要几时归来?”
我登时语噎,支支吾吾了几声答不上来。
“养病可不得要细水长流?你阿娘须安安心心地养上好些日子,若是着急了,将养得不好,也是白搭,伢儿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王氏柔声哄道,堪堪将我的胡编的话圆过去。“可伢儿还总要阿娘来照料,你阿娘不在的时候,我便来做你的阿娘,你说可好?”
玉枝醒过味儿来,跟着连连点头称是。
伢儿扑闪着一双明澈的眼睛,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抓着我的手渐渐松了下来。“伢儿好好背书,多多认字,阿娘高兴了,病便能早些好了,早些回来,阿心姊姊,是不是这样?”
我咬着嘴唇一个劲地点头,伢儿松了口气,又小心地打量着王氏,王氏看向我的目光里带着期许,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瞧得出她比任何人都迫切地需要这个孩子,无疑,她会一心一意地待他好,遂哄着伢儿道:“往后伢儿要乖乖地听这位阿娘的话,她与你阿娘,是一样的。”
伢儿爽脆地答应下,王氏感激地冲我点点头,便替伢儿换了新衣裳,净了手面,梳起小鬏。到底年轻也不曾亲自生养,手法生硬了些,却坚持着一件件亲手做下来,不肯假手于仆婢。
我在暗暗地长吁了一口气,海棠所愿,总算不负。
不多时,王氏便领着穿戴一新、粉妆玉琢的伢儿,离了小屋,上车回邢府去了。玉枝母女怅然若失地收拾着小屋里海棠留下的旧物,玉枝娘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如同一场凄苦的戏才刚落幕。
我在屋内帮着拾掇,突然想起这小屋本是玉枝家好心出借的,现下里头毕竟是死了人,照着世俗的那些忌讳,只怕玉枝的爷娘心里头不大痛快。
洒扫收整停当,玉枝的阿爹从一枚布袋子里头倒出小半缗钱在桌上,又屈指仔细地算了算,才慎重地将那小半缗钱推到我跟前。“这是海棠剩下的租子,请阿心姑娘带回去交还朱先生。”
“什么租子?”我满头雾水,听不懂他的话。
玉枝插话解释道:“海棠住过来前几日,朱先生便来过一回,给了不少钱,说是有故人要来住些日子,那位故人身子骨弱,需我家多照料着些。”
“可不是,朱先生手面儿大,银钱给了不少,一间堆杂物的小屋,哪里就要那么多租子了。况且,咱们家平日里也没少受朱心堂的照拂,怎好黑着良心昧下这些钱。”玉枝娘跟着帮腔。
我默不作声,慢慢地将那些钱归拢,心里却翻腾不住。我曾腹诽暗怨过师傅不肯援手救助海棠,原来是我心眼闭塞,愚昧混沌,师傅为教我将前尘因果清还,一早便替我做了那么多铺排,我却迷迷糊糊地到了末了才能幡然醒悟。
师傅果真是教了个最痴愚不过的徒儿,连我自己都替师傅不值。
我忙忙地收起钱,朝玉枝爷娘匆匆道了辞,跨出小屋,大步地往茱萸巷赶回。走出了一段路,只觉脚下步子跟不上急迫的心,便索性小步跑了起来。
我一口气儿小跑进茱萸巷,一路直至巷底的朱心堂。铺子大门敞开着,只有吴甲在店堂里默默擦拭着密密匝匝的药屉。
“师傅呢?”我四下打量了一遍空荡荡的店堂。
吴甲疑惑地抬头瞧了我一眼,举着擦拭药屉的抹布朝后院指了指。
我一心只想立时就见到师傅,提起裙裾直奔后院。门上布帘一挑,师傅果然就在后院坐着,一下下笃定地捣着石舂,是在捣蒸煮后晾干的香附。香附特殊的气味在深秋的空气中格外好闻,薄薄的太阳光在师傅的浅灰衣衫上披了一袭外袍。
我突然就停下了步子,屏住了呼吸,手也高高举着滞在布帘上。
这场景,我竟看住了,一时忘了动弹,忘了赶回来要作甚。
师傅从那画儿一般的境地中不经意地抬起头,一眼便瞧见在门边发怔的我,脸上浮起比深秋的日头更温煦的笑,冲我一招手:“阿心,傻杵在那儿做什么?”
我无知无觉又理所当然地朝他走去,眼里悄悄地起了水雾。
“玉枝家的爷娘说,海棠住的那间小屋,当不了那么多租子,嘱我将余钱还给师傅。”我将小半缗钱摆到他跟前的小桌上,半含了泪意向他屈膝行了个礼:“多谢师傅成全。”
师傅眉目间蕴了淡淡的笑,瞧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越笑越开怀,很是舒怀。
“师傅你笑什么?阿心一向愚钝,可是又说错话了?”我弯下腰,百思莫解地看着他。
“究竟是你愚,还是我愚,终究是分辨不清。”师傅一面笑一面又说了我更不能解的话,但却止住了笑,伸手来揉我的头顶“既要谢,便谢得像样些,还不快去厨下置一席来酬我?”
这一句我却是能听明白的,忙收回眼眶里的湿润,“哎”了一声,转身往灶房跑。
至于邢家新成就的那对母子,之后许多许多年,都不曾有人在临安城见过她们。据说,第二年上,御史台邢中丞便得了个恩典,皇帝念他年高又思乡清切,赐了个外放的闲职在他故里,直到他病老归西,邢家一大家子便一直在北边生活。
后来有一年,又一批年轻的学子来临安城殿试,一名邢姓的年轻公子在朱心堂前徘徊过一阵,正遇上我出门,他在茱萸巷里拦下我,看那神情,是想向我打听什么,可他吞吞吐吐半晌竟问不上来,只疑惑地盯了我好几眼,直说我瞧着眼熟。
我瞧着他与海棠一模一样的那双带着卧蚕的眼,笑问他:“你母亲可好?”
他这才吃惊睁大了眼,点头回道:“母亲康健平顺,多谢姑娘记挂姑娘认得我母亲?”
看来他的记忆里只剩了一位母亲,许是残存的模糊印象驱使他又一次来到此地,想要找寻抓住些什么。我向再他一笑:“夫人是临安王氏族人罢?记不清哪一年了,曾光顾过我这生药铺子。夫人高贵,自然记得牢些。”
那位公子怔了几息,向我作了个揖,便若有所思地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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