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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的大雪已见收敛之势,有时只夜里飘飞,薄薄凝了一层在地上。待到晨起时,已然尽化了。
再过三五日,便是上元了。
七娘倚在车上,恍恍惚惚的,陈酿在帘外驾着驴车。随着人群的方向,直朝南边去。
自别了那二三十个谢府仆从,至今已有十来日。她不知这些日子是怎样过的,只是每每思及,便不由得潸然泪下,无法言语。
七娘依稀记得,打发仆从的那日,天还好冷呢!
那时,陈酿见着顺子颇为惊讶,只向他问:
“你不是先南下觅宅子了么?怎的会从汴京方向来?”
顺子抹了一把泪,叹道:
“本是李管事带着咱们的。可途中听闻汴京城破,府上俱被俘虏,那李管事……”
顺子一时哽咽,神情中满是愤然,又道:
“他不是人!他听闻府上蒙难,丢下咱们,卷了银子便跑!咱们见着无法,只得随汴京难民南下。不想,行了这些时候,还能见着七娘子的车驾!”
七娘目不转睛地盯着顺子,这是头一回,她如此专注地听下人讲话。
只是,“谢府蒙难”四字,对于七娘,到底是太陌生了。
她不懂那是怎样的境况,不懂那意味着什么!
七娘只是央求着陈酿带她回汴京。哪怕只是远远看上一眼,也总好过消息全无,毫不知情!
此间地处偏僻,也寻不着旁人打听。陈酿心下恍然,问了那些仆从许久,却也没问不出个所以然!
他本是太学出身,对汴京亦满怀忧虑。望着七娘哀求的模样,他霎时心下一狠,只道:
“你们先护七娘子回庄上,我回汴京附近瞧一瞧。”
谁知,不待他转身,七娘却一把抱上他的手臂,死死抓着不肯放开。
“我与酿哥哥同去!”七娘瞪着他,一双黑亮眸子坚定无比。那般不容置疑的神情,断非任性而来。
陈酿审视一回,暗自叹了口气。骤然将她丢给那群仆从,他到底放心不下!
“也罢!”陈酿嘱咐道,“可咱们说好了,金兵凶狠,咱们只能远远一看,知晓境况就是,万不可伤怀留连。”
七娘心下着急,哪管得他说什么,只一股脑地应下,先回去看一看是正紧!
指不定,家人逃将出来,恰能遇着呢!
二人遂让仆从们回庄上,将值钱的物件打点一番,再雇几辆驴车。待他们回来,便一同南下。
而那时的七娘并不知,还未至汴河,他们便见着远远一片浓烟。
那是汴京城,熊熊燃烧,付之一炬的汴京城!
七娘一瞬呆愣,似被下了蛊般,直直朝前挪步。
陈酿一把将她抓住:
“快走!”
再向前,便是金兵驻地,远远地已见着两三个金人往来,哪里还敢逗留?
可七娘却似充耳不闻。
陈酿无法,只得强拽了她走。有他在侧,七娘自可以由着性子害怕、惊愕、不清醒,可陈酿不能!
汴京已然焚毁,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兀自保全。至于寻亲重聚、收复故都,那皆是后话了!
然而,人生的无常远非如此。
几日后,陈酿带着七娘就要至庄上,却见村口早已布满金兵营帐。富庶热闹的村子,乍作一片慌颓。
此后发生了什么,七娘再记不起。隐隐约约,只记得陈酿拉着她走,又不知从何处换了辆驴车,便成了眼下的境况。
七娘蜷在驴车一角,神情木愣。自打见了汴京的大火,她还未说过一句话!
车外饿殍遍野,皆是南下之人。不时传来哀嚎之声,凄凄楚楚,尤不忍闻。
驴车颠簸而行,车外的声音越发清晰。七娘眉头猛然一震,颤抖着抬起双手,直捂上耳朵。她神情紧绷,额间已冒起青筋。只见她越捂越紧,身子亦跟着瑟瑟发抖。
“蓼蓼,”车外忽传来陈酿的声音,“行了半日,要不要歇一歇,吃口水?”
七娘闻声,霎时一愣。她眉头微微松了松,未至半刻,却蹙得更加厉害。
她又朝驴车角落缩了缩,紧咬着牙,依旧不说话。
不闻她应声,陈酿只颓然叹了口气,却道习以为常。
已接连许多日了,她不言语,也不理人,只空洞洞地望着前方。就连喂饭喂水,也都尽依靠着陈酿。
他又叹了一声,蓦地停驻,正要倒水予她吃,却闻得车中一阵“咚咚”巨响!
陈酿心下一惊,忙掀了帘子瞧去。
只见七娘面目狰狞,发狂似的敲打着车壁。
她一双小手攒成拳头,每拳皆重重打去,细嫩白皙的双手已然肿得不成样子。
原本捧着的手炉倒在车中,香灰洒了一地,染上她的裙边。
陈酿吓得目瞪口呆,急忙冲进车中。他一把抓上她的双臂,自背后一环,狠狠将她束住!
“蓼蓼!”陈酿唤道,“你别吓我!”
七娘已然疯了似的,哪里还顾得听他言语?她用力挣扎,身子不安地扭动,双拳极力挥舞。
他无法,只用力转过七娘的身子,担忧地直直望着她。
谁知七娘竟似认不得人,一拳一拳,直向陈酿打去!她虽为弱质女流,可每一拳皆拼尽全力,拳拳到肉。
陈酿咬牙忍着,只由着她挥拳,双眼却深深看着她。
不知打了多久,七娘终是乏了。
她粗喘着气,直看着对面的陈酿,满腔酸楚,一瞬涌上喉头鼻尖。
忽闻“哇”地一声,七娘霎时泪如雨下。那哭声凄厉震天,直叫人害怕。
可陈酿却暗自舒了口气。
他是最明白七娘的。连日来,她故作逃避,憋着忍着。似乎她不哭、不难过,便没有汴京城破的事。
但一路上的难民不是假的,那些冻死饿死的尸身亦不是假的!
七娘连日的积压,终是在此刻爆发了。
她哭得撕心裂肺,额头不提防地抵上陈酿的肩头。因着啜泣,她只不住地颤抖。
陈酿尽由着她哭,由着她喊,既不安慰,也不劝说。七娘这般境况,偏要哭出来才好!
似乎过了许久,七娘依旧泪落不尽,却比方才平静了不少。
“酿哥哥,”她抬起一张涕泗横流的脸,“为何?”
为何?
陈酿将一声叹息沉沉压在心底,他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何?
他缓了缓心绪,将七娘扶稳,方道:
“蓼蓼,都过去了。”
陈酿虽如此说,可他却无比清楚。靖康元年,不论在谁心里,皆是过不去的。
他轻轻捧起七娘的脸颊,抹了抹她的泪,只道:
“蓼蓼只要记住,不论何时,酿哥哥皆不会丢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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