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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四点三十五分,柳真在问询席上坐定。
论罪环节正式开始了,首先是一名年轻检察官陈述远拓大厦的现场勘察结果,一张又一张堆满白色残骸和废墟的照片呈现在显示屏上,接着是刺向夜空的红光,绿色直升机焦黑的残骸,空地导弹落在居民区的碎片等等,一再强调这样的强攻行为引起了市民的恐慌和直接死亡。
接着是另一名委员会委派的辩护律师代替柳真辩护,而年轻的检察官拼命提出胡说,证据不足的异议,甚至凭借张锐海全身的灼痕说这件事是柳真出于灭口对张锐海的虐杀,这样的言论一度引起现场骚乱,直到重重的几次木槌敲击才安静下来。
柳真始终坐在问询席上闭目养神,偶尔听到荒唐的结论也跟着抿嘴笑起来。
接着换辩护律师开始说话,他穿凿附会地历数柳真过往处理过的上百起棘手案件,年轻的检察官反驳他说柳真已收到巨额的报酬,两不相欠。老人敲了敲木槌之后,检察官沉默下去,辩护律师细心地补充一句柳真早在远拓大厦案以前便救了无数儿童,并取出几名儿童的证词录音,证明确实有一个红色毛衣的大姐姐救了他们,儿童稚嫩的声音引起观众席的哄笑,法官打断辩护律师,说儿童证词和录音都不作数。
双方你来我往的激辩,让观众席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观看乒乓球比赛,有罪或无罪根本不重要,就看哪一方发挥得更精彩吧。
此时检察官针对辩护律师的说辞提出柳真企图模糊焦点,混淆概念,她想利用感情牌而非事实来为自己脱罪。
「关于张锐海的事,今天出现的橙色英灵也证明柳真的报告是符合事实的。」辩护律师沉着地补充。
烂牌全数打出后,双方手里攥着的都是王牌了。
这些零碎的话柳真都有听到,虽然不是很清楚,她无意识地叉起手臂,交叠起双腿,一如既往的红色毛衣、褶裙、裤袜、靴子,这些都是不符合问询会议的装束,却得到了格外许可。
居中的老人望向检察官,检查官没做任何表示,接着向柳真发问,
「柳真女士,今天的行动目的到底是橙色英灵还是调查丧尸?」
「反对,与本案无关。」辩护律师站起来说。
「请回答,但回答不作为评判依据。」法官说。
「丧尸。」柳真答。
「既然如此,为何你的同桌要启动无人机升空,为何在丧尸涌上岸的时候还用望远镜看向塔顶?」
「反对,与本案无关。」辩护律师站起来说。
「法官大人,此事可以判断出柳真与她同桌的行事准则,以便分析远拓大厦案。」
「请回答,但回答不作为评判依据。」法官说。
「他已经完成了确定丧尸输送渠道的任务,次要任务是否执行自然由他自己判断。」
「荒谬,」检察官说,「这明明是对英灵的好奇而导致的主次不分。」
「请不要下结论。」法官说。
柳真不答,只是坐着不动。仍然是不痛不痒的问题,毕竟不能轻易露出破绽,没有必要赘述,她转而低头把玩落在肩前的头发。
只要忍着不发怒,胜利的天平就会倾向自己。
「接下来可要好好回答了,柳真女士。」检察官露出微笑。
柳真不答,冷冷瞥了他一眼。
「听说你藏有非法召唤出的英灵,这件事确实吗?」
「根据魔法使公约第六条,我有权保持沉默。」柳真快速答。
「这样拖时间可是没用的,柳真女士,」检察官站起来说,「那么我换个问法,请问本市的守护者在庇护非法英灵,这件事确实吗?」
柳真皱眉,这样的问题如果再保持沉默,只会被众人误以为有罪了。
「反对!」辩护律师顿了顿说,「问题带有误导性。」
「反对有效。」法官说,「检察官,请注意你的提问方式。」
「是,」检察官点头,接着举出一张照片,「柳真女士,请你回答这是什么?」
「是一道冲天的紫色风沙。」
「我问你,你能做出这样的风沙吗?」
「不能。」
「事实是,」检察官离开座位,在堂前踱步,并举出一根手指,「本市没有任何一个魔法使具备这样的能力,在册的英灵也不具备。」他接着走到柳真面前问,「那么我倒是问问,柳真女士,你认识风沙的主人吗?」
「你凭什么认为这是人为的?」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是或者否。」
「根据魔法使公约第六条,我有权保持沉默。」
说完这句,柳真咬了咬嘴唇,毫无疑问这样的沉默已无意义,在场所有人都会得出「柳真作为守护者,竟然藏了非法英灵。」这样的结论。
不同于文承和在委员会自我结晶的小竹那样的合法缔约,苏濛召唤出李贺是彻彻底底的非法行为。
不过只要她咬紧牙关,就没有定罪的法理依据。
「柳真女士,在我唤出最后证据以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检察官露出微笑。
「反对!问题带有胁迫型。」
「反对有效,检察官,请珍惜你的提问机会。」
「好的,那么,」检察官面容冷漠地说,「这时候我必须请出关键证人了。」
法庭突然毫无顾忌地一阵骚动。
证人?!柳真大惊,难不成被知情者出卖了?
边门打开,走来一个绿色夹克的眼镜青年。
「林远?」柳真咬着嘴唇不语。
明明下午有打过电话,林远也说了一旦查实,这件事会由他协同委员会私下解决,难不成这么快就把她卖了?
「请证人入席。」辩护人朗朗说道,好像在对接下来的表演跃跃欲试。
林远和主席台的法袍中年交换了目光,又很快回避开,到柳真一侧的证人席入座。
「证人,你的姓名,年龄,职业?」
「林远,18,美华中学高三学生,也是木系的魔法使。」
「你和守护者的关系是什么?」
「我和她是初中同学,也作为魔法使搭档过。」
「你最近和守护者见过吗?」
「见过。」
「那好,我问你,柳真是否藏有非法英灵?」
「反对!」辩护律师大喊。
「反对有效,请重新提问。」
「林远,你是否见过柳真藏着的英灵?」
「反对!误导性问题。」
「检察官,请重新提问,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林远,」检察官深吸一口气说,「今天下午,你是否见到过橙色英灵以外的英灵?」
针对这个问题,辩护律师站起来大叫这跟案情无关,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但是整个观众席呈现出对这问题很有兴趣的感觉。虽然大多数都是好奇心,但这样的问题并无任何偏颇之处,于是辩护律师咬牙切齿地坐下来。
柳真咬了咬嘴唇看向一旁,事到如今,她已经对这个男子彻底失望了。
如果被问出来,李贺虽然安全了,但却被顺藤摸瓜地查出小竹的存在,尽管缔约本不违法,但毕竟处于回环之中,谁也不能出示小竹在委员会自我结晶的证据,怕是也保不住了,至于笨蛋,就说是逼迫他召唤的吧……
「没有见过。」林远笑了笑,这样答。
满座哗然,检察官重重砸了一下桌子,这样的回答显然超出了他的预料。
柳真带着惊诧望着昔日男友,到底他是出于什么目的违背父亲的意愿呢?难道他有另外的打算?总而言之,这算是很好地帮了那个笨蛋一把。
穿着法袍的中年男子面露冷漠,瞥了林远一眼,起身离场。观众席上穿着法袍的人们跟着离场。
「还有什么问题要问证人的吗?」法官问检察官。
「没,没有了……」检察官擦了擦汗,坐回座位。
林远被带到门口,离开时回头朝柳真眨了眨眼,这令柳真浑身不自在,紧紧抓着毛衣的袖口。
「看来不得已只能这样了,柳真女士,」检察官顿了顿说,「接下来,请容我向大家陈述一个事实。」接着取过一个文件递给法官。
法官取过老花镜看了看宣布,「现在请a级以下保密权的人员离场。」
观众席上的人群在喧闹中匆匆散去,一分钟后,只剩下寥寥数人。
检察官说,「柳真女士,现在钱唐市的黑法源密度已经上升到表源的二十分之一了,如果本城的英灵转为黑法源供给,以他们的能力毫无疑问会对全市造成毁灭性的破坏,这个后果你能承担吗?」
毫无疑问是他的最后手段了,柳真冷笑。
「如果我承担不了,请问在座各位谁能承担?」
大厅陷入长久的沉默,白发碧眼的老兵叹了口气,站起身示意检察官退下。
「柳真,」老兵说,「如果你自己召唤英灵,作为委员会的防务指挥官,我不会阻拦,甚至会争取为他赦免。」
「条件是?」
「交出你藏着的英灵。」老兵说。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如果被敌人利用,后果不堪设想。」老兵顿了顿说,「如今橙色的英灵毫无疑问是敌人了,我不希望更多的英灵倒戈。」
老兵的声线并不亲切,反而很苛刻,但是没有给柳真造成任何不愉快的感觉。
「英灵不是重点,这不是你们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的理由。」柳真答。
「柳真,你有没有藏着英灵大家都心照不宣了,这里没有外人了,为什么不敞开心扉呢?」
「论罪结束后,惩罚是什么?」柳真问。
「由法院居中协调,委员会、十九局与魔法协会酌情处理。」居中的老人平静地说,「会争取给你公平的结论。」
「假设啊,」柳真扬起头发若无其事地撇向一旁,「假设我有藏着英灵,假设哦,如果我不交出他呢?」
「虽然我们也拿你没办法,但这会影响你的守护者资格。」老兵淡淡地说。
影响,而非关乎,这样的词语拿捏甚为妥当,柳真不禁对这位西洋老兵露出钦佩的微笑。
天平的一边是苏濛、李贺、笨蛋和她妹妹,另一边是全世界。
「由我来问吧。」老人起身,示意众人坐下。
「柳真,请回答我,你是否藏有非法英灵。」
她闭上双眼。
柳真的意识正在渐渐消退,她那介于佛道之间的师父仿佛出现在她的面前,师父有着仙风道骨、清须瘦脸的苍老面孔,幻想中的师父为柳真斟了一杯茶,柳真微笑着接过一饮而尽,随即徜徉在一片虚空中,少女在飘在红黑交织的太虚里无力地飘着,仿佛周身任由以太的冲击和拍打。
「举心动念,无非是罪。脱获善利,多退初心。若遇恶缘,念念增益。是等辈人,如履泥涂,负于重石,渐困渐重,足步深邃。」
柳真这样悄悄念着,如果说要论罪的话,那我自然该因傲慢而遭罪吧,因不尊重世人而遭罪吧……可那又如何呢?孰人无罪?既然背上了这个担子,无论什么罪责都要继续背负下去的吧。
是吗,师父?
是吗,秀姐姐?
柳真睁开了燃烧着的双眼,投影在两侧屏幕上的红黑火焰令众人一片哗然。
数十名警卫冲了进来。
「无妨,别过来!」盘发女子大声喝止警卫。
柳真站起身,冷静地环顾四周,接着冷冷地说,
「yes。」
这时候观众席残留的零星人群一阵骚动,法官立刻敲木槌要现场安静,并宣布观众席全体散场。
「柳真,如果不是远拓大厦案刚刚结束,你的威望得到空前的提高,怕是早就下台了。」中年警察说。
「下台就下台,求之不得,我已经递交五次辞呈了,在这件事上,我比你们还着急呢。」柳真扬起头发。
「请不要说这么任性的话。」盘发女子说。
「放心,在下台之前,我会好好履行自己的职责的,哪怕无人调遣。」柳真望着一旁露出倔强的牙齿。
「柳真,大家对你的愤怒根本不在这点上!」中年警长伴着字眼一顿一顿敲着桌子,「历来被你抽调的部队几乎没有生还,军方对你的信任已经降到冰点。」他又说,「我们警方一直尽心尽力地配合你,你把我们当什么?!」
「敌人那么多,我有什么办法?!」柳真用高昂的声音回应他。
「好了,事情到此为止,」老兵按下中年警长的手,「柳真,魔法协会那里早就对你不满意了,但你毕竟是大魔法使,今后无论如何要谨言慎行。」
柳真不答,坐了下去。
「柳真,如今是非常时期,委员会会继续保持对你的信任。」老兵说。
「这算什么?现在就表态了?」柳真看向一旁。
「这虽然是我的个人意见,不过可以代表委员会。」
「十九局也是如此。」盘发女子补充。
柳真叹了口气,心里像是一直堵着什么,快要爆炸的样子,又忽然沉了下去。
故作轻松这样的事她还是拿手的。
「笨蛋,都是你害的。」翘着的小嘴唇悄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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