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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被秋风吹破窗户的还有张佑,他正在案板上书写信件给越洆,秋风吹开窗户吹落了他桌上的纸张,张佑停下笔朝窗外看了一眼,黑云压境,这天怕是要下一场暴雨。这凉风没给张佑送来凉爽,反而带给他钻心的冷意,他去关了窗子,眉头微微皱起来,心底有些不安。
“大庶长回来了吗?”张佑问旁边伺候的小厮。
张佑来了羌晥之后,一直居住在大庶长柳竟府中,柳府离着高鸣台很近,也便于召见。他此番来羌晥就是为了劝赛戬出兵援助西昭,前几日见了赛戬却见他眉头紧锁,似乎不同意,这今儿又见了大庶长,觉得有转机,张佑此时想再去见大庶长一面。
小厮说:“回大人,大庶长回来了,不过在前殿接客,张大人此时去怕是见不到大庶长的。”
张佑点点头,十分谦卑,“是了,大庶长乃是羌晥的肱骨之臣,自然繁忙,需要接见些朝中大臣,各种事务也忙得很。”
小厮却多嘴道:“见的是哪门子的大臣啊,是住在高鸣台那位,大庶长素来不待见那人,只是最近也不知怎么的,竟对那人称赞有加,还亲自接待。”
张佑不解小厮的话,倒是对小厮嘴中这人有了几分兴致,倒不知是何人,能住在羌晥王的高鸣台,还得大庶长赏识,“住高鸣台的人?可是王亲贵族?”
小厮一脸的嫌弃,和张佑的谦逊比起来,他倒是一副主子模样,“哪门子的王亲贵族,不过就是一个算命的,靠着妖佞般的容颜留在高鸣台,人人都道是白衣仙人,我倒觉得就是一故弄玄虚之人。”
“百里捻?”张佑皱起眉头,擅长玄黄之术的白衣仙人,不是百里捻还会有谁。他只得到消息,百里捻被人带来了陶阳城,他知道百里捻曾是赛戬的座上客,如今住在高鸣台,那倒将百里捻从邺陵带待陶阳的人,不会就是赛戬吧?
百里捻被带走的消息,不止传到隋义的耳中,也传进了西昭,张佑知道百里捻在陶阳,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如何。张佑随即问小厮,“百里捻还在柳府吗?”
小厮点点头,语气不屑,“在呢,这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离开。”之前大庶长不待见百里捻,致使府中的小厮也不待见百里捻,柳竟转了性,可是小厮们却没有,心中带着这位神貌之人,多有不屑。
“还在柳府……”张佑若有所思,眼神有些低沉,莫名觉得不是好事,他与这位故友之间,有太多微妙的事情,而这位故友也是最让他忌惮之人。
这边张佑正想着百里捻找柳竟所谓何事,没成想所思索的人已经敲了门,张佑一抬头便看见了一抹白影。外面风雨交加,百里捻裹着一件白茸披风待着斗笠,他脸色有些苍白,站在雨前更显得单薄,而他的眼神那般淡漠,是张佑从来没见过的漠然。
“百……百里兄?”张佑没想到人来的这么快,转眼间就进了自己门,倒显得他有些手足无措。
“张佑兄别来无恙啊。”
百里捻的声音有些空灵,轻飘飘的,与之前和张佑聊天时的语气不一样,带着一股子莫名的……凉意,许是被风雨吹得过的缘故,人也带着凉气。
“别……别来无恙。”张佑有些微怔,说话也断断续续。
百里捻倒是一脸自然,身后的莫湮给他摘了斗笠,他自顾自找个位置坐下,倒不像是进了张佑房间的客人,反倒是像自己的屋子,只是抬起头来,嘴角却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张佑兄见我安然无恙,是否有些意外啊。”他是在笑着,却让张佑心底冒冷气。
张佑到底见过大场面,也不是被百里捻一笑就茫然无措的人,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起步走到了百里捻对面坐下,抬眸还是那位曾在南林对弈抚琴的友人。
张佑:“百里兄真是说笑了,虽然百里兄向来体弱,但是会仙人妙术,自然能保无虞,百里兄安然无恙怎么会让我意外呢,情理之中啊。”
张佑也笑了笑,只是他的笑和百里捻的笑不同,带着些戒备和客套,只是他这笑落入百里捻眼中,后者的笑意扎然而止,眸子换上了冷厉。
“你原是赤诚之人,从不会说这些附庸之言,你也知道我说的是什么。铁面人是沙漠之西的西域之人,擅用毒,从来不进中原不进苍玉山,只是这两年和西昭有商队来往,我只需要顺着毒查一番就会查出来,谁派他们去邺陵杀我,一目了然,张佑兄你说是吗?”
百里捻的话说得很淡然,仿佛和平时约酒一样,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张佑惊讶不已,他的眉头紧紧皱起,看向百里捻的眼神也透着一股子复杂,他知道他说得是什么,邺陵之事逃不掉的,可是不知道为何,他却不想提及这事。
张佑:“我……”
“横院里老西昭王的毒是我下的,公孙执的也是。南明两次惨遭战乱,都是我的手笔。”百里捻突然开口,打破了张佑还保存的念想。
“百里捻!你!”
张佑瞪着眼睛,他没想到百里捻能自己说出口,更没想到他能说得这般轻描淡写!张佑又想起公孙执的绝笔信,心中挤压已久的愤恨全都涌上心头,他紧紧攥着拳头,同样单薄的身影在颤抖,“你一定要这样吗!”
“这些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百里捻语气很淡,带着难以抹去的苍凉,他从不给别人温暖的退路,也不给自己。
张佑不甘心地看着百里捻,他又重复一遍,“你一定要这样吗?从出南林到南明破败,我都视你为好友!”
百里捻缓缓地抬起眸子,他的眸色也暗沉下来,眼底复杂,竟带着无奈与悲怆,“你出南林的时候我劝过你,你执意要跟公孙执走。”
当年的张佑是个满怀抱负的朝气少年,公孙执去南林游历时结识了张佑,便要请他跟他去南明王宫去朝纲为官,当时的张佑心中有些动摇,他知道公孙执其实并不是贤明的君主,公孙执缺少了一份赤诚,这些百里捻也知道。
他决定跟公孙执走的时候,一贯喜怒不形于色的百里捻脸色很难看,追他出去,劝他不要去南明,劝他等下去,劝他再等等,会有贤明天下的君主等他辅佐,可是张佑不听,他认准了公孙执,觉得能靠一己之力带动公孙执,让他成为贤主。天下哪有贤明无缺的君主,他会改变他,这是张佑的原话。
只是如今,也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
张佑攥着拳头,复杂的眼神看着百里捻,而百里捻也尽是苍凉。
张佑:“从那时开始,你就开始布你的棋了吗?从那时开始你就要灭南明了吗?”
百里捻:“比那更早,与你相识之前,就开始了。”
听到无任何否认的话,张佑咬着嘴唇,紧紧攥着的拳头突然松下来,他凄笑一声,眼角有泪坠落。这段他以为的君子之交,再最开始就不够君子,他也不知该怨百里捻,还是该叹息,最后只剩一滴无可奈何的眼泪,他缓缓抬起头,泄气一样开口。
张佑:“去邺陵杀你的人,是我派去的。”
百里捻薄唇轻启,带着长长的叹息,“我知道。”
在莫湮查出铁面人的消息时,知道铁面人只跟西昭相关,他就猜测出派遣铁面人去邺陵杀自己的人是张佑和越洆。那夜是邺陵八年之祭,能知道自己会出现在邺陵的人没有几个,自己的人不会有问题,赛戬和赛戬的人也不会有问题,可是谁还知道自己和已亡的大姜有关呢?
只能是张佑,只有张佑才会顺着老西昭王和公孙执的毒查到自己头上,只有张佑才会有这样细腻的心思抓住抓住蛛丝马迹。张佑是聪明人,不会猜不到他的来历,而他更知道只要百里捻在,这个天下就不会太平,西昭和北晏都不会有好下场,他身靠着西昭,站在西昭的立场,他应该去杀他的,就像百里捻会拦下去搬救兵的他一样。
“你怨我吗?”张佑突然开口。
百里捻抬起眸子,眼底掀起涟漪,有几分无可奈何,“怨你,也不怨你。”
“那你怨我吗?”同样的问题,百里捻问张佑,眸子带着难以言表的情绪。
张佑对上他的眸子,突然凄然一笑,坐回到了座位上,斩钉截铁一个字,“怨!”
百里捻垂眸,张佑抬首,“若你之前也如现在这般坦然,不会是这种结果。”
这话到了百里捻耳中,他却笑了一声,看向张佑的眼神中,如同同在南林的时候,对弈抚琴,执笔丹青,“若我坦白,你还会跟公孙执走吗?”
张佑皱起眉头,这个问题他还真没有想过,若百里捻坦白他是大姜旧人,张佑还会去南明为官吗?还会跟公孙执走吗?张佑不能肯定回答,他那时太过明朗,总觉得他能解决任何天下难题,说不定还会劝着百里捻放弃旧恨,他根本就不能回答百里捻。
百里捻笑了,“你还会去南明,你还会搅进天下这个泥潭中。张佑,我说与不说,没差别的,只能是这种结果。”
张佑无言以对,他看向百里捻,问出了他最后的问题,“你是谁?大姜王室?”
张佑只猜出了百里捻是大姜旧人,当年三诸侯国攻陷大姜,一把烽火烧尽邺陵,虽说大姜王室和朝臣百官都断魂大火中,可是说不定就会有几个能逃掉的人,张佑猜想百里捻就是逃出来的大姜王室,只有王室的人才会想着为国报仇,才在天下搅动风云,只是他不知道百里捻到底是何人,这是他最后的好奇。
百里捻眸底苍凉,他张了张口,本不想回答的,还是说出了口,语气轻缓地仿佛听不到,“我原姓姜,只改了一个姓氏。”
“姜捻!”
大姜亡国君主姜捻!大姜最后一位少年君王姜捻!被人诟病丧命火海的大姜王上姜捻!
张佑瞪起眼睛,他还真没想到百里捻就是姜捻,越洆曾怀疑过百里捻就是姜捻,张佑还笑着否认,姜捻之死人尽皆知,手无寸铁的少年怎么会逃得出漫天火海?张佑瞧着面前这人,看到了他眼角的红痕,那是被灼烧过留下的痕迹,张佑突然明白了。
“你……你是大姜旧主……”
他怎么才想到呢,百里捻自带的贵气,举手投足的王者之气,对天下各事的淡薄,骨子里带着的傲气,绝不是普通之人所执,他曾是天下之主啊,即便大姜破败,他曾为君为王俯瞰天下的傲骨,不会因大火而消失,也不会因大姜的灭亡而消散殆尽,张佑怎么才想到呢。
张佑还在目瞪口呆着,这个真相让他有几分难以缓和,可是对面的人却一脸淡漠,没有人知道从九五之尊到江湖浪子的凄凉,他也不想对任何人谈及,邺陵的大火烧尽了他的心肠,他早已不再是话苍茫的少年,他已是苍茫本身。
百里捻垂下眸子,“赛戬已经修书给了越洆,答应出兵援助西昭,不过要留你下来。”
张佑愣住,不知道百里捻这是何意,疑惑的眼神撒向了百里捻,百里捻重新开口,话语中带着张佑没能体会到的凉意。
“越洆接了书信,最快的速度回了信,当真是极快,不过才半日就回了信来。”百里捻从衣袖中拿出书信,放在了张佑面前,“越洆在西昭和你中,毫不犹豫选择了前者,他回信只要羌晥出兵援助西昭,就将你留在羌晥生死不过问。张佑,在西昭边境拦下你时,你直接离开回南林就好了。”
张佑抬起头,他终于明白了百里捻的意思。百里捻确实以朋友之情待过他,可是他留在西昭辅佐越洆却扰乱了他的棋局,百里捻……不,姜捻不会让他留在西昭,不会让他辅佐越洆,更何况他已经知道姜捻的身份了呢。
百里捻不会留着他的,在表明自己真实身份的时候就已经不会让他活着出去。
百里捻将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瓶放在张佑面前,“终究是我对不住了你。”
张佑瞧着桌上的书信和白瓶,突然笑了出来,笑得十分爽朗,从未有过的爽朗,自他随着公孙执离开南林,就没有这么笑过,每日都愁着南明的处境,天下的格局,在南明之时想着如何保住南明保住公孙执,在西昭之时他想着如何护住西昭护住越洆,他是一位好臣子,可是却不见得能遇见待他诚挚的贤明君王。
“天下哪有贤明无缺的君主。”张佑叹息着,又说了这句话,离开南明时说的最后一句,只是他没说后半句,天下哪有贤明无缺的君主,我会改变他。这会儿张佑反倒理解了越洆,越洆怎么会因他一个臣子而割舍整个西昭呢?只是理解虽理解,心底难免悲凉。
公孙执也好,越洆也好,到底是君王。
“这是送我上路的吗?”张佑没动书信,反而捡起了桌上的白瓷小瓶,瓶口透着一股子异香,张佑闻了闻,有点熟悉。
“和公孙执的一样,不会有痛苦。”百里捻明白张佑想问什么,直接说了出来。
张佑笑了笑,一脸平淡,“好。”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百里捻看着张佑,眼神有些复杂,不知道何时窗子又被风吹了开口,秋风吹在百里捻的脸上,有点疼,发丝随风飘荡。
张佑摇了摇头,“没有了。”他端起白瓷小瓶,正要饮下去,风又大了几分,吹过百里捻之后又吹到了他的身上,他侧对着窗子,转过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窗外的雨水下得更厉害了,像是连成线的珠子,像极了他跟公孙执离开南林的那一刹那。
后悔吗?张佑在心里问自己,他又笑了笑,没有。
“我死后,把我葬到南林吧。”张佑开口。
百里捻看了他一眼,点头:“好。”
张佑又回头对上百里捻的眸子,表情没有凄凉,只有淡然,“还有骓儿,他虽是公孙执之子,可是他只是乱世中的无辜孩子,请你放过他一命,让王德带他去南林。给他平淡一生,也给他平安一生。”
百里捻睫毛轻颤了两下,眼底掀起涟漪,最后却只吐出一个字。
“好。”
张佑笑了,笑着握住白瓷小瓶,笑着抬起手,笑着一饮而尽,就像他离开南林时的笑容。
瓷瓶摔落地上清脆一声响,屋中泛起奇异的香气,百里捻熟悉这香气,可是闻着弥漫在周围的异香,却格外的胸闷,这香味很香,比百花齐放还要香郁,多好的味道,香得不像是毒药。
百里捻缓缓转过身,抬眸看向南林的方向,他眸底有暗波掠过,窗口的风吹在脸上,还带着些湿气,伸手感受着凉风,风缠绕着他的手指,钻进衣袖里,莫湮给他裹上了洁白披风。
“好冷。”百里捻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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