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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霜拿着被递到手中的书,很有些不知所措。她抬头看了看柳安,却见他将书递给她之后,也不再多说什么,径直回了椅子上坐下,半闭着眼睛,静静等着寒霜念书。
寒霜也摸不准他的想法是什么,只好兵来将挡,坐在客人应坐的位置上,翻开了《国策》。
“臣品廉言:
“臣好读史,自幼及老,常常嗜之不厌。然每读至前史,则有迁、固以来,文字繁多之患,虽布衣之士,亦读之不遍,何况人君乎?遂不自揆,欲删削冗长,取撮机要,专取国家兴衰,生民休戚之法编之。使先后有伦,精粗不杂,而可戒之后世,取为大观……”
寒霜一字一句的念着,好像看见当年的老人伏笔疾书,在灯下苦心经营这样一本《国策》,只为了一句“为君王计”。
她的眼睛有些湿润,不由自主地就顿了一下。柳安因不曾听见声音,往她这里看了一眼,就看到了她眼里的泪光,于是抬了抬手,吩咐道:“罢了,你不必念了,过来坐着罢。”
寒霜将《国策》好好合上,将上面原先因硬塞进书架而生出的褶皱又抚了抚。
柳安看见了她的这个动作,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让寒霜入座。
寒霜眼观鼻,鼻观心地坐下了。
柳安问她:“看了上官品廉昔日撰写的书,你心中是何感想?”
寒霜的手不自觉地在那本《国策》封皮上抚了抚,然后抬起头说道:“《国策》此书,名实相符,其中写到了不少为君为政之道,是放之万世而皆准的。”
她顿了一下,道,“虽外祖之后名声渐衰,但这本书的功绩却其实不小。只是焚毁良多,实不幸也。”
——为尊者讳。她没有提上官品廉之后的名声是怎么渐衰的,把这事儿囫囵过去了,却也是对上官品廉的一种隐晦的尊敬。
柳安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人精如他,当然听的出来寒霜话里的意思。他却没有再在意寒霜的答案,只是拿过了那本书来,随手翻了翻。
说道:“你外祖父在这书里面讲,古来忠臣良相的代表,首屈一指的当是信陵君。你怎么看?”
寒霜道:“信陵君对自己国家绝对忠诚,对他国邦交大义亦是尽力做到了最好。千百年来,也唯有信陵君一人能够做到这样的地步。外祖对他的评价,实是非常肯切。”
——统一用了上官品廉是寒霜外祖的称谓,也算是柳安的一个让步。
柳安没接话,继续往下翻,问道:“在这本书里,你外祖所说的,朝闻道,夕死可矣,这句话,你怎么看?”
这是寒霜在荣安那里的那本半毁的册子里不曾见过的话。于是她请示了柳安,拿了书,细细看了看那话周边的文字。
——这话最开始出自孔子,是说孔子对内心大道的向往,在死之前,只要得闻大道,自己就是没白活的,不后悔的。这句话被上官品廉拿来用在这里,却是用来表明,他希望这本《国策》的出现,能真正地帮到百姓,为皇帝和朝臣为建立行之有效的行政体系而有所帮助。如果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就是死而无憾。
寒霜抿了抿唇,觉得柳安这是在讽刺上官品廉的品行。
——说一套做一套的小人!明明在文章里说的这样肯切,实际上却背叛国家,通敌叛国。简直不是个好东西!
她自发地把柳安的言外之意在心里面过了一遍,顿了一下道:“外祖父虽后有过失,但霜仍是愿意相信他在写下《国策》的时候,尚且全心为民。外祖父后来的事做的不对,这一点霜不可否认。但逝者已矣,还请丞相让死者安息。”
语气虽轻,但态度却已经是非常鲜明。
柳安于是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过了很久才说道:“寒霜,你既入朝为官,你作为上官品廉的外孙女,就应该想到你的身份永远是一个污点。”
他看着寒霜,说道:“这一点闲碎言语都受不得,日后又当如何?”
寒霜抿唇。
“丞相,霜入朝为官,本就已有了这样的觉悟,定有人要拿外祖父来说事。但霜以为,无论天大的事,冲着霜来都可,却不应继续去打扰一位逝去的前辈。丞相少年天才,品性高绝,对一本书都尚且那么珍惜,总不至于不珍惜一条曾经存在的,活生生的生命吧。”
她抬起头,直视柳安,“丞相,外祖也曾是您的老师,这一点,无论如何,也是不会改变的。”
——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柳安说话!尤其是在众人都知道柳安一向不想跟上官品廉扯上关系的时候!
柳安冷冷地看着寒霜,目光刺得寒霜遍身的疼,但她一句要反悔的话都没说,只是一直看着柳安,目光非常执着。
过了不知多久,柳安竟然慢慢笑了起来。笑容从他嘴角的那一丝上翘的弧度可是我,逐渐扩散增强,最后变成了仰天大笑。
“好,好,好,老师有一个好外孙女儿啊!”
——竟是连道三个好字,没有一丝一毫勉强的姿态。
寒霜顿时愣住了,怎么都没有想到柳安竟然是这样的态度。这也太高兴了吧。简直有点不正常。
她不知道为什么一向传言和上官品廉不合的柳安,会表现吃这样情绪外露的高兴来,自己却不敢高兴的太早,于是只在一旁静默坐着,并不多言。
等柳安终于冷静下来了,看到她八风不动的神情,不免更高看了她几眼。
他说道:“说起来,寒霜,你按理还应该叫我一声舅舅呢。”
寒霜正在沏茶的手一抖。
她抬头看向柳安,心里的疑惑终于压不住了。“丞相——”
她顿了一下,问道:“丞相和家祖的关系,究竟何如呢?”
柳安闻言,面上竟有了几分恍惚的情绪。他没有刻意掩饰这样的恍惚,只是端起了茶盏,右手轻轻扣着盖子,目光放向了远方。
“我和老师啊……”
“我和老师的关系并不似外界传言的那样僵硬。相反,老师对我非常看重,近乎倾囊以授。”
他的语气里待着深切的怀念。
“老师是个非常温和的人,人品和学识都没有任何可以让人诟病的地方。我常常同他学习,高山仰止之情却一直不尽。”
寒霜一愣,问道:“既是如此,那先前传出来的,丞相与家祖不合的流言……”
那又是怎么回事?
柳安道:“我虽与老师关系亦师亦友,但那个时候心高气傲,才智总是剑走偏锋,要跟老师对着干。久而久之,于是便有了我们不合的说法。——老师教导同期的学生,总是共开大课,我那时候自觉大课上的东西我都明白,所以常常不用心。有一次甚至因为前一夜的时候看书,一宿未眠,那日在课上就直接睡着了。老师当时斥我‘昼寝’,在课上说我的不是。我那时颇有几分恃才傲物,也不觉自己的不是,于是当堂就与老师顶撞了起来。之后我们不合的传言,便因此到了极致。”
他明明端着茶盏,站在多年之后的今天,但是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他语中的怀念之意,却像是快要溢出来了似的。
寒霜还是第一次听人提起外祖这些不为人知的事情,竟有些更亲近外祖的意思。见柳安停住,忙问道:“那后来呢?”
——她记得,柳安和外祖关系破裂,乃是因为一次大吵,那次大吵的原因没人知道,众人只知道结果是柳安隐居,外祖要断了柳安为官的路。
“后来啊——”
柳安靠向了身后的椅子靠背。
“我曾经告诉过老师,在看了官场的那么多黑暗之后,我不愿入朝为官。老师想要一个人力挽狂澜,实在是非常吃力并且不讨好的事。我不愿去,并跟老师说了此事。但老师却不愿我的才气荒废民间,于是多方劝慰。”
“没几年,发生了一次大臣将污水泼到老师身上的事情来,这事儿虽最终查明了,但对老师也造成了相当大的影响。我那个时候就劝老师,这锦绣江山又不是他的,何必如此费心费力?请求他远离朝政。”
“但是你知道老师的性子啊——”
他叹了一声,唇边带着苦笑。
“老师怎么会愿意呢?并且因为我的言语过激,老师也动了火气。我那时任性,定要将老师拉回来,殊不知这样其实是在往他的心口戳刀子。”
“我和老师因此大吵一架。矛盾完全不可调和。我当即告诉老师,我永不会涉足朝政,老师因此大怒,我却直接奋而离开,完全枉顾老师的意愿。”
“后来,我听门人转述了老师的话,他们说,老师说从此我不再是他的学生,并且不会再为我入朝之事而操劳。我便知道他是放离我了。我面向京中方向叩首三次,却没有了再回京来见他的理由。”
他的声音沉下来,待着疼痛和怀缅。谁能想到,那次的吵闹,竟然会成为他们的永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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