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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开始在衣服里摸摸找找,先摸出了几块碎银子,又从靴子里摸出了几个铜板,说道:“舅舅近日手头有些紧,只有这些了,你先收下,等过几日舅舅再送了好的来。”
承钰冷声道:“不用了,我不会告诉外祖母的。您放心好了。”
“当真?”孙立言不相信。
她点点头,“我不会说的,不过不是为了舅舅您,而是我不想再让外祖母生气担心。您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叫绣桃送客,孙立言收起银子,千恩万谢地去了。
人走后,承钰长长舒了口气。如今大舅舅不争气,外祖家想要把门庭支应下去,就必得出个进士,否则两代之内就会没落。幸而大房那边还有怀缜表哥,如今怀蔚表哥也要参加乡试,这样希望又多了几分。
也不知今日他过得怎样?和学堂里的同窗处得怎样?先生面前表现得怎样?
本来还以为能在晨昏定省时见到他,结果连着好几日连他人影也没见着。她心里暗暗生气,难不成因为自己让他抓紧时间,他就真不来了?
后来才听二舅母说起,二舅舅找了些关系,弄到了国子监旁听的名额,怀缜表哥便带着孙怀蔚去了一同去了国子监。
到第七八日,承钰吃着甜甜的红豆莲子粥也觉得没了滋味儿。日复一日地去上课,下学做女红,以及,想见他。
眨眼过了正月,日渐和暖。一日黄昏,她在临窗书案上隔着薄薄的纸写孙怀蔚的描红,忽然听见有人进来,还以为是外祖母那边的人来传饭,头也不抬地说道:“告诉外祖母我写完这张就来。”
来人走没走,承钰写得专心,也没大注意,直到她听到身边有浅浅的呼吸声,闻到一股好闻的墨香。
抬眼一看,少年一张清俊的脸庞映了半壁夕阳,眉峰沾染上温暖的金色,变得柔和起来。薄唇轻扬,梨涡隐现,正俯身在旁,负手瞧她写的字。
“你回来了!”承钰展颜笑道,惊喜地从红木圆凳上跳起来,差点撞着孙怀蔚的头。
少年往后退了一步,低头看几日不见的小姑娘。仲春闰月,她换下了厚棉袄,穿了身浅碧色绣兰草褙子,外边罩了件月白色的细棉小褂,越发显得身量楚楚,清秀怜人。
孙怀蔚淡淡一笑,问道:“我的字练着可好?”
“不好,你那字是男儿写的,对我这个闺阁来说却太过遒劲浑厚,我要练也得找隽秀一些的梅花小楷来练。”承钰说道。
“那你还练?”孙怀蔚眼睛瞅了瞅书案上摊着的字帖。
“顾女先生说我的字太小气,正好发现你的字大气,我就顺手拿来练练,却是不会常写的。”承钰心里堵着气,气他走了这么几日,一点消息也没有,嘴上就是不想顺着他。
“好,我说不过你。”孙怀蔚写的是王羲之的《兰亭集序》,看书案上的纸上赫然写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知道她已快将他的描红写完,并不和她争辩,只是微笑地望着她。
承钰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转脸收拾书案,一面问道:“你和怀缜表哥去了国子监,那里好吗?你有学到什么?”
那里好吗?对于真心求学的人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不过也让他提前见识了日后的情景,文官拉邦结党,同乡,同窗,师生,没有一个人会是单出来的。,与派别的争斗从进入国子监那一刻就开始萌芽。他这次作为旁听生,也算冷眼瞧尽了。
罢了,和小丫头说这些也无益,看着那双清澈的眸子,他拍了拍她的脑袋,说道:“学到不少。好了,咱们现在去找祖母,该吃晚饭了。”
孙怀蔚带着承钰去到凝辉院正房时,孙怀缜已经端坐在下首的紫檀木雕卷草纹太师椅上,见表妹来了,站起身行礼问了声,眉眼间淡淡的,不带什么感情。
他一定还为着高氏的事疏离自己,但她自认对高氏的事问心无愧,也就没觉得亏欠了他什么,既然他要这般态度,以后远着他一些也罢了。承钰心里轻轻叹息,面上淡淡地回礼问好。
老太太坐在上首,见儿孙间膈应起来,心里自然不大高兴,说道:“缜哥儿留在这儿用饭吧,祖母让厨房再加道你爱吃的江米酿鸭子。”
“不用了祖母。”孙怀缜站起身,说道,“妹妹近日来信,想让我去恒清山看看母亲,顺道接她回来。我打算今晚便动身。”
老太太听说一怔,不过很快恢复了面色,说道:“你想去便去吧,让二门外的把马车备好送你去。”
孙怀缜和祖母道了别,又向孙怀蔚和承钰拱手告辞,临出门前却被祖母叫住。
“虽说如今已是仲春,到底晚来天凉,叫你丫鬟给你添件披风再去。”老太太叮嘱道,一脚跨出门槛的孙怀缜显然愣了愣,随即点头应是,匆匆离开。
晚饭的桌上虽比平时多了孙怀蔚,但承钰总觉得有几分冷清。旁边的祖孙俩一问一答,言语礼貌而节制,实在感受不到什么温情。听得尴尬,她便只顾埋头吃饭,今晚的水晶肘子实在美味,厨娘下午便开始炖着,此时已是香软酥骨,不知不觉就吃了小半。
筷子正要再夹一小块时,还没落到肉上,盛肘子的盘子却被人挪了开,承钰扑了个空。
带着些微恼怒地抬眼寻去,正撞上孙怀蔚清冷的眉眼,他薄唇轻启,声调不高却十足的严厉:“不许再吃。我看你夹了不少十筷子,再吃晚上又该闹积食了。”
承钰莫名地不敢反抗,求助似的地望着外祖母,老太太却并不帮她,也附和道:“吃些别的菜吧,这肘子油腻,吃多了又得赖辛嬷嬷给你沏红茶消食。”
从前巴不得自己多吃些的,今日怎么两人都来约束自己。看了眼红油油的肘子,又瞧孙怀蔚把盘子移远了些,她咽了口唾沫,只得作罢。
第二日晨起,平彤正给承钰梳头时,就有孙怀蔚那边的丫鬟过来,说是有东西交给表姑娘。
承钰接过来一看,一沓厚厚的纸,竟又是孙怀蔚给她写的描红,不过这回全是梅花小楷,字体秀丽而不失气度,力劲依旧透过纸背。
昨日随口提了句,今早便写了给她,他读书这么劳累,还得抽时间给她写描红,一定很累吧。承钰决定晚上亲自去厨房,煲了汤给他补补。
下午下学归来,她果真跑去厨房,守在灶前,把一小锅珍珠鸡足足煨了半个下午,傍晚吃饭前,提着食盒欢欢喜喜去了扶摇院找孙怀蔚。
等她到了扶摇院偏院时,容芷却说二少爷还没下学回来,她便坐在屋中的榆木雕花椅上等。闲闲地打量他这间屋子。
偏院是二进的小院子,正房两间打通了连在一起,中间被榆木黑漆描金人物山水的方角柜隔成卧室和书房。柜上除一些书籍外再无别的东西,她再一细看,发现这屋里竟是没有一点器皿摆件。之前怎么没发现?
“容芷姐姐,你们二少爷这屋子怎么跟个雪洞似的,一应花瓶装饰也没有?”承钰问道。
容芷正坐在杌子上做针线,闻言一笑,答道:“从前也是有的,后来二少爷不喜欢,叫人都搬走了。”
还真是清明无一物,承钰暗道,又说:“这怎么成呢?守丧似的,改日我送两个梅瓶过来,好歹装点一下。”
“那奴婢就先谢过表姑娘了。”
两人这边正说着话,忽然听见正院那边传来摔盆砸碗的声音。
“这是怎么一回事?”承钰惊道,一时还以为是大舅母高氏在发脾气,转念想到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今早大少爷把大小姐从恒清山那边接回来了,大小姐回来看到院儿里那几个姨娘,心里不高兴,发了一日的脾气了。”容芷漫不经心说道,似乎已经习惯了。
“从早上到现在,我偷偷数着,大小姐砸了不下二十个瓶碗了。”
大舅舅把他的外室都搬回家来,抬了姨娘,这事她也有所耳闻。听说都是些扬州买来的瘦马,不可能太骄横,一般的都是娇娇软软的,如今孙步玥回来,她是嫡长女,又是那样一个性子,日后少不得要骑在这些姨娘头上了。
听说那些瘦马都是贫苦人家养不起的女孩儿,从小卖给人调教,如今又被卖给大舅舅这样的人作践,好不容易脱离外室身份,当了一房姨娘,又遇上个骄横的大小姐欺压。
“大少爷。”承钰还在为那些姨娘莫名感伤时,忽听容芷起身叫人,她转头看去,门外走进一个俊朗的男子。他显然也看到她了,目光淡淡,行礼道:“承钰表妹也在这儿。我来给二弟送些书。”
承钰点点头,看他放下书便要走,也不再多管,不想又听他说道:“承钰表妹,如今我妹妹已经回来了,她始终放不下之前的事,如果她再有什么冒犯了你的事,还请你一定多担待。”
孙步玥放不下,也没见他孙怀缜就放下了呀?如果她再像她母亲一般要来害自己,那她也得因他今日这句请求而担待原谅吗?
承钰心里冷笑,不想作答,短暂的安静后却响起那个熟悉低沉的声音。
“大哥这话怕是说得不妥。”
是孙怀蔚回来了。他仍是一身墨绿长衫,周身散着淡淡然的冷意,眉目疏朗清俊。向孙怀缜行了礼后,继续说道:“大哥明知你那妹妹的性子,也明知她心中放不下此事,更明知她恐会做出什么伤害承钰的事。大哥知道这一切,如今却来求承钰去宽恕未知的事,这难道不算一种情感的绑架吗?”
孙怀缜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眉心竖起了一道深深的纹,胸中提了口气,半晌方叹出来,面有愧色,道:“是我的不对,还请表妹莫要心生怨怼。日后我一定好好管教玥儿,定不会让她做出什么荒唐事。”
“怀缜表哥言重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承钰来了你们国公府,无权无势无所依靠,只求陪在外祖母身边替亡母尽孝道,别的事我一概不管一律不问,表哥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孙怀缜听她言语清冷,似乎不想再和自己多说,便拱手道了别离开。
见他走了,承钰吐了口气,绷紧的脸不觉一松,见孙怀蔚朝自己走来,会心地笑了笑。
“你怎么来了?吃过饭了吗?”他问道。
“给你送汤来了,你没回来,我就等着你啊。”
孙怀蔚看了眼桌上放的刻花莲瓣盅,道:“这种琐事叫丫鬟就好,何必你亲自来一趟。”
“你不想我来吗?”
孙怀蔚摇摇头,没说话,转头却看承钰把肘撑在雕花椅间的方桌上,双手抱腮地巴巴望着自己。
妹妹从前也爱这样用手托着下巴,不过往往在发呆。他有一时的失神,恍惚过后站起来拍了拍承钰的脑袋,说道:“今天就在我这儿用饭吧。”
掌灯时分承钰吃得饱饱的回了凝辉院,明明她是专门给他炖的珍珠鸡,他喝了两口汤后,大半的鸡肉却都进了她的嘴里。
看来下次送了汤,不宜留在那儿一起吃,承钰心里暗暗想道。
——
闰月到七月的五月时光,春夏流转,承钰从薄袄换成了轻衫,日复一日地上学,做针线,以及坚持每晚给孙怀蔚炖盅补品送去。
女学里一直不见孙步玥的身影,她除了每月一次去恒清山探望她母亲,平时连扶摇院的院门也不迈,整日关在屋里对着金箔贴身的菩萨念经。外祖母和二舅母给她看了几户人家,都被她严辞拒绝,害得长辈们以为她要做苦行僧。
段越珊在顾女先生的苦心教导下,小半年来终于有所成就,能把一首词正确地读出来,一手狗爬字也有了明显的改善。
三月收到泉州的信,父亲说二月里杜姨娘和沈姐姐前后脚生了小宝宝,杜姨娘生的姐儿,单名一个“蓉”字,沈姐姐则生了一个哥儿,取名姜承礼。四月里琴丫头过十岁生辰,府中小小地热闹了一场。五月里孙步瑶行了及笄礼,二舅母已经为她定下亲事,是户部侍郎的次子,今年年底就出嫁。
还有大舅舅房里的亦兰姐姐生下一个姐儿,不过病怏怏的怕养不活。三舅母也生了,是个男孩儿,取名孙敏。外祖母喜得大摆宴席,连着五日的流水宴吃下来,她只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往外淌。
“六月嘛,月底是你母亲的生辰,国公府一家子人都去贺寿,连外祖母也去了。”承钰写到这里,想了想,似乎没什么事情可说了,于是在末尾提笔结尾道:“钰安好,勿念。望表兄平安归来。”
写完后她把不薄的一叠信纸塞进信封,吩咐绣桃找人往宣府镇寄去,心里估摸着玉武哥哥收到信时,恐怕都在吃月饼了。
这小半年里他寄了不下十来封信,不过信上都让她不用回,因为行军打仗居无定所。前日里他又寄来一封,似乎说时局稳定了下来,给她留了地址,让她可以往回寄信。
她便洋洋洒洒写了十数页,把这几月来发生的事一一写给他。
她记得前世玉武哥哥十七岁上便封了镇国大将军,四月里他刚过十六,也就是说明年就是他一战成名,功成名就的时候了?承钰想到这里,心内由衷为他高兴。
这是个七月初的傍晚,南方天气闷热,她穿了身白底淡紫团花薄纱衫子,写了快一个时辰的信,出了些细汗,背心微湿,便拿了把白绢地绣佛手花鸟檀柄团扇在手里轻轻扇着。纵是有风,也带了空气中的湿意,越扇越闷。
“平彤,给我端碗冰镇酸梅汤来。”入暑以来,府里各房每日都会在冰窖里取一桶冰供太太姑娘们用,承钰喜欢极了,一热起来便会让平彤拿了冰来解暑。
“你又喝冰镇的东西?”声音低沉富有磁性,随着渐近的脚步越来越清晰,承钰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来了。也不抬头,继续扑腾着她的扇子,说道:“热嘛。”
“适量即可,多食无益。”
平彤把酸梅汤端了来,还没递到承钰手里,中途便被孙怀蔚拿了去,一仰头喝了干净。
“你怎么这样啊,来这里不许我喝,自己却把我的抢了!”承钰恼道。
孙怀蔚笑笑,没答话。他记得从前妹妹也爱吃冷饮,母亲总不让,说那冰吃多了会体寒,对女子身体百害而无一利。况且就要吃晚饭了,她如今又来喝这冷饮,待会一冷一热相冲,肠胃又怎么受得住?
眼下她这嘟嘴赌气的可爱模样真像极了当时的妹妹。
他心里不由生出一股怜爱之意,语气也放得柔和了许多,说道:“看这天该是要下雨的,等雨一落便凉爽了,何必非得吃冰才能解暑呢?”
承钰赌气不说话,想着等他走了自己再让平彤端一碗来,结果一会儿就听几声霹雳,惊雷把暗沉沉的屋子照得通亮,暗灰的天幕撕开一条口子,雨水“哗”地倾泻下来,
“还真是下雨了。”没想到大雨说来就来,顺着风飘过走廊吹进屋里,书案上还摊着陆玉武寄来的信纸,此时被风一吹,几张薄纸凌空打了个旋儿,吹得满地都是。
“呀,我的信!”承钰丢下扇子去捡,孙怀蔚看她着急,也帮着捡。
还有人给小丫头寄信,是她泉州的家人吗?
他捡起一张来看,纸上字迹虽不如他,但笔走游龙,遒韧有力,很有一番风骨,想必是她父亲写的。
恍惚瞥到末尾,“愿妹安好”四个字跃然纸上,看得他星眸一怔。
再看落款:“表兄玉武”。闪雷滚过,又照得屋内亮了亮。
哪个表兄?她除了自己,怎么还有这么多表兄?她除了自己,怎么可以还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表兄!
他的妹妹可只有他一个亲哥哥!
是去年中秋那位吗?孙怀蔚恍惚记起当时他把承钰放在廊下,不一会儿便有个高高大大的少年把她抱回屋中,那少年似乎守了她一晚上,第二日才走。
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患得患失感,原来小丫头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
承钰收拾好零落的信纸,见孙怀蔚蹲在地上,手里还捏了一张,走去想拿过来,却发现他捏得紧紧的不松手。
“你给我呀。”她还没见过他如此呆傻的模样,眉眼依旧清俊,但似乎失了神采,像尊冰雕似的冷清麻木,承钰推了推他也不见回应,正想把信纸从他手里硬扯过来时,他忽然松了手,她的力气发出来了却没找到使的地方,反而害得她往后一仰,跌在了地上。
她懵懵地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孙怀蔚却是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往门外走了出去。
“这是让雷给吓傻了吗?”承钰皱眉疑惑,自窗外看到穿着鸦青色圆领直裰的少年走在珠白的雨幕里,才恍然道:“伞,他怎么又忘了打伞!”说完跑出去在廊下拿了伞追着递给他。
雨下得又急又狠,她匆匆送了伞也来不及问他刚才是怎么了。原想着晚上送炖品过去,不料大雨至晚方歇,外祖母不许她出门,她只得让丫鬟把熬好的银耳羹送去。
扶摇院这边,孙怀蔚回屋坐在书案前,捧着一本《大夏九域志》却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满脑子都是“愿妹安好”,“表兄”几个字。耳边雨声如瀑,“噼噼啪啪”打在房檐上庭院中,总没个清净。
“啪!”在外间站着此后的容芷吓了一跳,伸脖子一瞧,原来是二少爷把书摔在了书案上,随后又听见二少爷在叫她。
“去把府中负责收信的人给我叫来!”孙怀蔚声如闷雷,听得容芷憋了一口气,觉得随时都要炸裂开。
“是,二少爷。”偷眼瞧见他面色实在不好,她也不敢多问,小跑着出了门。
一会儿容芷领着个二十六七的矮个男子进来,矮个男子见了孙怀蔚,行礼恭敬地叫了声“二少爷”,又问他有什么吩咐。
“内院里太太小姐们的往来信件,都是你在管着?”声音低沉,给人不容拒绝的压迫感。
“正是奴才。”矮个男子毕恭毕敬。
“那表姑娘的信?”
“也是奴才负责从外边收来,再交给吴婆子送到内院。”
“往后表姑娘的信就不用交给吴婆子了,直接拿到我这儿。”
容芷和矮个男子听了皆是一惊,男子为难道:“二少爷,这信是寄来给表姑娘的,表姑娘若是收不到信,恐怕……”
“由我交给她也是一样的。”孙怀蔚如何猜不到这起人心里打什么算盘,他转身折向立柜,从柜子里取出一个袋子,里边是去年到现在的月前,哥儿一月有十两,他没什么花处,攒了一年倒有百来两了。
钱袋扔到手里时,男子差点没接住,往下蹲了蹲才站稳。沉甸甸的,他忙喜道:“二少爷放心,往后但凡有表姑娘的来信,奴才一律先拿到二少爷这儿来。”
“表姑娘若有往外寄出的信,也先拿到扶摇院来。”孙怀蔚又加了一条,男子听了眼珠一转,随即道:“今日就有一封,奴才马上给二少爷送来。”
戍时三刻凝辉院那边差人送来银耳羹时,孙怀蔚刚好看完承钰今天写好的信,移了桌边的灯盏,借着红红的火舌,把几张澄心纸舔舐了干净,风一吹,灰烬落到乳白色的汤羹中,容芷见了,忙上前说道:“这羹脏了喝不得,奴婢给二少爷端走吧。”
孙怀蔚抬抬手示意不用,冷淡道:“今日之事,你不许和旁人说,更不许和表姑娘说。”
“奴婢省得。”容芷安分地应是。虽然不明白自家少爷这么做的原因,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她只管听他吩咐。
进府七八年,她还是头一回有了一种归属感。如今少爷不痴不傻了,还要去参加乡试,她便一心盼着少爷高中。少爷六月里过了十六岁生辰,等明年春闱过后,虚岁都十八了,屋里是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了。
她埋着头偷着乐了一番,自己也没发现脸颊两边已是通红。发完痴抬头一看,见少爷竟把桌上的银耳羹喝完了,才惊道:“二少爷,这羹里边有……”
“无妨。我要温书了,你下去吧。”孙怀蔚喝了小丫头送来的银耳,心窝里那团无名火给浇灭了,眼底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几日后便是七月七日,女儿祝织女,男儿拜魁星。学里放了假,白日里孙怀缜和孙怀蔚仍闭门读书,夜里明月皎皎,几房晚辈来凝辉院请过安后,就在庭院中摆上“拜织女”,“拜魁星”两张香案。
拜了魁星后,孙怀蔚正想回去,目光越过三三两两的妇人,一下子落在了不远处的小丫头身上。
少女乞巧,府里几个姑娘都在,连孙步玥也来了。大的小的围坐在大理石圆桌旁,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向织女诉说自己的心愿。
脂粉堆儿里,小丫头穿了身月白色绣绿牡丹的襦裙,她也闭了眼,嘴唇微张,在默念什么。晚风轻轻起,额角的碎发拂过她的眼睛,似乎把她弄得不舒服了,她用手轻轻拂开,但眼睛依旧很虔诚地闭着。
她许了什么愿?
这些愿望里有他吗?
孙怀蔚静静看着他,直到孙怀缜来叫他。“二弟,不回去吗?”
还有一月就要参加乡试了,兄弟俩夜以继日地苦读,若不是今日七夕要拜魁星,怕是门也不会出的。
但今天还没和她说说话,孙怀蔚摇摇头,道:“大哥先回吧,我想再待一会儿。”
孙怀缜说道:“也好,秋闱将近,你也不要太过紧张,走一走便回去吧。”
“好。”他点头,目送孙怀缜离开,回头再看承钰时,姑娘们已经祈祷完毕,笑嘻嘻地不知在说什么。
段越珊到国公府小半年,身子有圆润了不少,只是一双杏眼仍旧水汪汪地明亮,她看孙步瑶还不睁眼,问道:“步瑶表姐还有什么心愿呀?姨母都为你找好夫婿了。”
一句话逗得姑娘们都乐了,一直绷着张脸的孙步玥也扬了扬嘴角。对于待嫁的闺中女子来说,最脸红的便是听到旁人拿未婚夫家来调侃自己,孙步瑶跟着孙步玥学得张扬了些,但提到终身之事还是不可避免的脸红。
“再说撕烂你的嘴。”姊妹们还在取笑,孙步瑶有些恼羞成怒。
“这话可别让未来表姊夫听了去,不然恐怕会被吓得远远的。”段越珊又打趣道。
看到姐姐的窘态,孙步琴笑得倒在承钰的怀里,孙步瑶气得站起来,道:“你们怎的恁的坏,我不和你们说话了。”
说完还真扔下姊妹们,跑到郭氏身边坐着,依偎着她母亲的手臂,气鼓鼓地看着她们这边。
“说不过就知道找娘。”段越珊撇撇嘴,不再管她,抓了一把花生在手里剥起来。
承钰却有一瞬的恍然。若是母亲仍在世,七夕乞巧节,她会不会带了她穿针乞巧,捣凤仙花汁子来染指甲。
她仰头望着漫天星辰,想起从前听母亲说,人死后就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看着地上自己想念的人,她死后却是重生了,母亲会不会也重生了,在哪个角落里正想着自己?
孙怀蔚看她明明在跟姊妹们说笑,无意间脸色却落寞了几分,仰着脑袋看起星星,留给他一段白皙纤细的脖子。
“妹妹。”他唤了一声,把她从短暂的梦靥中拉回了现实。
现实里,他负手立于树下,眉眼一如往昔,清辉雅月般从容。
把扑到怀里的孙步琴扶正,她起身向孙怀蔚跑去。“你们拜了魁星了?”
他点点头,又听她问道:“下月初你和怀缜表哥便要去南直隶考试了,可有什么需要的我好为你准备着。”
她记得前世听孙涵说起过乡试,时间很长,有九天七夜,每个考生被关在狭窄的号舍里答题,只能带干粮充饥,几场考下来,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多做些鞋袜给你,再做条汗巾子如何?上面都绣上一枝桂花,寓意秋闱折桂。”承钰仔细认真地盘算着。
“如今天热了,饭菜容易馊,我还得多给你做些点心带去。”
他去考试,她却比他还担心紧张。这样的关心总算能属于他一个人了吧?宣府的什么玉武表哥是肯定不会有的。
“我上回听二舅舅和外祖母说,你和怀缜表哥做的文章他都看过了,他觉得你俩中举的希望都很大呢。”其实二舅舅还说了,怀蔚表哥到底差了这么六七年的功夫,水平远不及怀缜表哥,能中的希望不大,就算中了,名次也得排到末尾去了。
孙怀蔚知道二叔一定还说了其他的,譬如他的文章并不如大哥,只是个末等水平,中举的希望微乎其微。但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前,他必须得藏拙。
短短几月,他已经好几次发现孙步玥在他门外徘徊,又借着打听她大哥的情况问问他的。她每月去一趟恒清山,想必这是得了高氏的授意。若他这时候表现出众,锋芒盖过了孙怀缜,孙步玥很有可能会替她母亲,像七年前一样再给他送碗莲子羹来的。
“妹妹希望我中举吗?”孙怀蔚低头看她,问道。
“当然希望。”她去年这么费力地从福海馆帮他借书,在小花园子陪他,不就是希望他能有朝一日得个官职,有了自己的前程,不必再囿于国公府吗?
“若是你希望,我便中一个也无妨。”小丫头自新年以来似乎长了些肉,脸蛋子红润白皙,笑起来鼓鼓的,诱得他忍不住伸出手捏了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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