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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素池并不知道在她和重曜被关押到石室中的那晚,自己一心要救的兰琦和这个世上自己最亲近的父亲正在进行一场交易和谈判。
路的两边是茂盛的竹子,小路蜿蜿蜒蜒,一路走过去鸟语花香,颇有些南齐当地的地貌。兰琦明明觉得这些熟悉又亲切,可是在北宛见惯了风沙飞扬的北方气候,此刻更多的是惊骇。
兰琦被两边的黑衣人押着往前走去,心下却思绪万千,这次借着闯山救人的名头来垱葛寨一探虚实是自己与那人商定好的计策。但是自己与他不同,他身法精巧,武艺卓绝,自己却只能仗着身份搏出这条命。
一路翠色,山间虫鸣鸟叫十分欢畅,一切建筑皆倚在山边,错落有致,可见此间主人是怎样的精致奢侈。唯一违和的地方就是四周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人人身配利器,黑纱遮面。
兰琦悄悄打量四周,苦笑道纵然大罗神仙,此处恐怕也插翅难逃。
忽然听见身边一甲胄卫士道:“到了。”
既然此间主人相邀,兰琦便踏步就要上前,却听得那另一守门大汉道:“公子且慢。”
这声音十分熟悉,兰琦猛然抬头,对上一副面无表情的脸,那人又道:“属下须得检查公子有无携带利器,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说着请见谅的话,却完全没有等兰琦应答就已经上手搜身,看着这张极有标志性的脸,此间主人的身份已经不言而喻了。竟然猜中了,兰琦脑海里突然映过素池的俏脸,喉头发涩。也不过是一瞬间,便又恢复了清明,依旧是一脸痞痞的笑容。
等到自己浑身上下被摸了个遍,兰琦才被放行。他大步迈进那木屋中,却见那屋子中一应陈设皆十分熟悉,北宛人喜好金玉,富贵之家尤其以金玉摆件为乐。
而南齐人却喜好些别致的东西,像是竹器木雕,都是文人喜爱的清雅之物,这些东西在南齐大多千金之价,然而在北宛却不受追捧。
兰琦一件件看过去,家乡的气息迎面扑来,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山林中,却分明蕴含了多少对于家乡故土的思慕和情切。
然而当他的目光看向背对着自己临床而坐的男人时,这些感伤和哀戚一瞬间消失,留下的唯有理智和勇气。
兰琦已经猜到他的身份,可是当他转过脸时,他心里仍然咯噔一下。
那个男人穿着锦衣,身上绣着素家独有的梨花图腾,清雅矍铄,两鬓之间虽然生了白发,却风采翩翩,更显得儒雅温和。
当兰琦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已经猜到了一个巨大的秘密:北宛的靖国公、当朝的司空竟然是南齐人。
兰琦的耳边突然回想起重曜劝他合作来垱葛寨刺探虚实时的一句话:“你以为兰家为什么敢纵着你那些兄弟派人杀你?你不过是兰家掩人耳目的棋子罢了,兰家这局棋下得可真大呀!在金陵放个吃喝玩乐的纨绔子侄,却将羽翼培养到了位极人臣的高处,你猜猜,如今的素家可愿意再受着私通敌国的罪名为你们南齐卖命?“
兰琦那日对于重曜的话并不十分相信,这样的消息虽然算不上惊世骇俗,但也确实匪夷所思,所以兰琦反驳道:“倘若素渊真是南齐间谍却不肯为南齐做事,你以为南齐手里就没有把柄?当真对他如此容忍?”
“容忍?自然是忍不了,要不然这些年靖国公府大大小小的刺杀是谁主使的?靖国公府一次次地不追究,不过是怕事情闹大罢了。”重曜语气十分不屑,一贯的高傲清冷。
兰琦却反唇相讥:“难道这些年在背后搞鬼的不是你清河王么?”
重曜冷笑道:“承蒙抬爱,实不敢当。”靖国公遇刺已经是多年来一直存在的事实,重曜动手却是从清河郡那日才开始策划的,所以这锅还真背不起。
素家在后宫有贵妃专宠,在外朝靖国公更是身兼数职,而今这个炙手可热、大权在握的功臣良将国家柱石竟然是南齐人。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思绪拉回现实,只见面前的素渊转过身子:“世侄看此处,可还安枕?此处可能一解世侄思乡之苦?”
入目之处无不是南齐风情,恍然间好像回到了幼时承欢膝下的故国时光,兰琦愣了半晌,才答道:“兰琦幼时便远离故乡,已记不起当年模样。只怕思乡的不是兰琦,而是国公。”
素渊不生气,也没有情绪上的波动,就好像一位慈爱的长者体恤晚辈:“坐。”
二人不坐软塌,此处也没有胡椅,两人似乎有某种默契,皆抚裳跪坐。
兰琦这才看到素渊手底下书墨未干,应当是素渊刚刚写就的,上面是一首诗,一首祖父爱极了的诗。
怀乡访古事悠悠,
独上江城满目秋。
一鸟带烟来别渚,
数帆和雨下归舟。
萧萧暮吹惊红叶,
惨惨寒云压旧楼。
故国凄凉谁与问,
人心无复更风流。
那是前朝明相的《金陵怀古》,感伤战败故土难收之作。
素渊仍是含笑,“敢一人闯上我这垱葛寨,果然是英雄出少年!”素渊眼中有探究,亦有杀机。
兰琦痞笑,搪塞道:“国公抬举兰琦了,不过是听人说那恶霸上山抢了我的美姬,这才不顾一切冲上来,没想到冲撞到在此避暑的您,实在是巧!”
二人都心思通透,是不是真的“巧”也不必明说。
兰琦撞破了这样一个天大的秘密,自然想装疯卖傻混过去,尽管他也知道可能性不大,但是如果南乔真能将素池找来,或许素渊能有个转机。
再或者,重曜也是一个转机,然而此人精于算计,心机狠毒,到底不如素池善良慷慨,爽直仁义。
好利用。
但是素渊并不打算让兰琦这么糊弄过去,“明人不说暗话,世侄既然上来了,不妨直白些,与你我都是方便。世人皆以为垱葛寨是一处山寨绿林栖息之所,却不知这里是我素氏的世外桃源。”
既然不能混过去,兰琦便接着素渊的话:“就好像,世人皆以为素家忠君爱国,遣女入宫侍奉帝皇,却不知在这皇城之外建了一所他国的缅怀地。不知素家忠的是哪位君,爱的又是哪国?“这话何止大不敬,几乎就是质问了,但他身份地位都比不上素渊,所以听起来毫无威慑力。
素渊站起身,将那一旁书架上的书重新整理,连个眼神也不给兰琦,“这些事情又与世侄何干?稍有不慎世侄恐怕就得在这垱葛寨丧命了,这些往事于你又有什么干系?”
兰琦已经知道自己理顺了这么多的秘密,素渊容不下自己也是常情,这样看来就算素池来了,只怕素渊也不会罢手了。但是素渊既然亲自与他详谈,要么是想从他这里知道些什么,要么就是存着些利害关系。
想到此处,兰琦的信心终于回来了一些,额头上的冷汗擦了擦:“国公既然赐教,必然不舍得兰琦这条性命,还请国公教我。”
平日里张扬不羁的少年突然温驯起来,素渊这时候眼中才有了欣赏,少年意气不算坏事,但是一味傲气不改就不讨人喜欢了。
“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对于贤侄来说,应算得上一桩大运。”素渊弯了弯眉毛,抚着胡须。
兰琦惊愕道,满脸不信:“大运?”今天能有命出去就是大运了,哪里还敢奢求什么。
素渊自顾自练起字来,他在抄一卷佛经,一边说道:“老夫有意助贤侄回家,这算不算一场大运?”
兰琦情不自禁后退一步,四肢不协调几乎将自己绊倒:“你说什么,什么?回家?回哪个家?”他惊骇到语无伦次,好像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说话顾不得礼教,几乎咬了舌头。
是回质子府还是回,回南齐?
素渊早已料到他这般,到底是年轻人,这定力还是太差了些。但他面上全然是一副温和包容的态度,像是提携后辈一般慈爱:“自然是回兰家了,南齐。”
兰琦意识到自己方才的失态,正襟危坐,“兰琦区区质子,国公若是有事吩咐,恐怕心有余而力不足。”
素渊好像真的听进去了这番话,头也不回,“有道理。“然后朝门外唤道:”桑榆,送客。“
兰琦已经知道了这么多秘密,素渊这话哪里是让桑榆送他回去,分明是送他上路的意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兰琦总算认清了现实,“竖子无知,望国公不吝赐教。”
第一步低了头,后面的自然会顺理成章,素渊心里满意:能屈能伸,是个可塑之才。
此时才有下人进来上了茶,兰琦一边心里盘算着素渊想要自己做什么,一边喝着来自南齐的白茶,口味地道,齿颊留香,但今日却味同嚼蜡,半点心思也无。
待过了半盏茶时间,素渊见兰琦的耐心已经被磨得差不多了,这才在一旁悠悠地开口:“其实这确实是一桩好买卖,老夫不止可以助世侄回国,更可以助世侄拿下兰家的家主之位。”
兰琦心中一动,”国公说笑了,兰琦上有兄长,下有幼弟,多年为质,一无所有,如何能做家主?“
素渊泯了口茶,不说话,茶香四溢,兰琦却无心顾及。
兰琦还是先露了防线:“就算兰琦当真有心,可是今日屡javascript:屡遭逢刺杀,只怕没有命回国。”兰琦终于不再藏着掖着了,你若不能护着我的安全,只怕你想要的也得不到。
素渊将那茶盏往桌上一掷,满眼讥诮:“若是这点本事也无,只怕也配不上素家的扶持。”素家从不与无能之辈合作。
兰琦虽然因为有求于素渊在他面前伏低做小,但是毕竟是少年,一下子也被激发了意气,“国公放心,兰琦这条命,谁也拿不去。”接着他话锋一转,“素家为兰琦如此奔波,敢为国公,兰琦到底能带给素家什么?”知道了自己的价值才能更好地为自己标价,把自己作为商品这是兰琦从小就学过的,并不耻辱。
素渊衣袖一甩,十分豪气:“很简单,我要兰家从此为我所用。”
兰琦手腕上几乎勒出青筋,一句“不可能”脱口而出。他将那茶杯重重一摔,出言十分迅捷:”兰琦乃是贪生怕死之辈,故此愿意做些蝇营狗苟的事情来换得苟活。然我兰家乃是簪缨世族,世代受人敬仰,岂可为了我一人而损我百年世族的芳名?兰氏一族生而尊贵,死后哀荣,世世代代为守护家族荣誉不惜一切,兰琦至死不敢有辱祖上荫德。“
兰琦这话本是世家大族的一贯态度,这些门阀子弟自幼把家谱背得比律法史书更熟,以自己的血脉传承为傲。虽然在内与兄弟叔伯有利益倾轧,但是适逢家族利益时都会尽力守护,更遑论提这些让家族沦为傀儡的耻辱。
兰琦还是跪坐着,素渊在他面前站定,居高临下,带着几分悲悯和可怜:“其实你答不答应,兰家没落都是迟早的事。你在北宛十年,为什么今天你的叔伯兄弟才想起来要刺杀你?“
兰琦睁大眼睛,不敢置信。
素渊扯扯嘴角,“因为当代兰家家主,你的祖父已经卧床数月,性命只在旦夕之间了。看看你的那些兄弟,你以为兰家还能兴盛不衰?兰家把持朝政多年,你猜猜南齐的皇帝老儿会不会铁腕一次?那些其他的门阀会不会落井下石?”
素渊每说一句,兰琦的心便往下沉上一分,因为他明白:面前这人句句实言,有时候真话比假话更令人心惊胆战。
犹记少年时的欢乐光景,想起父母恩爱,而后一朝为质,从此天涯相隔,无处归家。那个有着陛下御笔亲批的朱门大院,是自己多少年午夜游丝梦回的故乡。
一想到那里可能贴满封条,四处落木,一派萧索,家人流放,故园难见,想起祖父,想起那个盛极一时的大家族,想起那些如同豺狼虎豹的兄弟,兰琦闭目长长吸了一口气:“我答应。”
等到兰琦出去,桑榆在门口徘徊许久才进来,行了一礼道:“石室简陋,只怕是委屈了姑娘。”还是赶紧将姑娘请出去吧,若是受了寒如何是好?
素渊半句话也不说,桑榆以为他在沉思,于是正当桑榆要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的时候却看到素渊将手里的茶杯重重地摔在石板上。
桑榆看了看素渊平日里最喜爱的白玉茶杯碎地满地,于是再不敢发一言,只得默默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