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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棠到驿馆的时候是深夜。
驿馆大门敞开着,红色的灯笼高高挂起,随风摇晃着。
风很大,肩上忽然一重,视线也被半掩住。
意柳一边扶正斗篷,一边为她系紧领口。
“姑娘身体不好,见不得风,斗篷系得结实了不容易走风。”
南棠明白她话中之意,向下拽了拽兜帽朝内去。
有人上前引路:“唐姑娘请往这边走。”
她略一点头跟上,回首看见意柳朝她颔首。
驿馆里最高的一座楼名为闻月。
一步一步地往上走,可能是天色使然,或者是因为这个人的到来,满目繁星。
依旧是熟悉的红衣,这样的颜色穿在谁身上都有几分艳丽,而只有她看起来满目萧瑟,孤冷凄绝。
披风松松垮垮搭在肩上,有半边已经垂落。女子听闻身后零星的脚步声偏过头来,她的目色低垂,烛火下投出一方颤抖的剪影,晦涩不明。
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心情踏上这里,她该说什么,又能说什么?问她为什么回来,因为那个人。再明显不过了。问她过得怎么样,可逢宁出现在这里就已说明了一切。
横在二人之间的也不是婚约这一道屏障。
停滞……也只能停止。
脚步止于一丈之外。
夜空冷的只剩下女子轻薄的笑意,逢宁转过头来看着她,南棠这才发现她的脸上有半块火灼之迹,血肉模糊。她半身没入昏影里,半张脸容色倾城,亦鬼似仙。
“很难看吧……”逢宁抚上自己受伤的半张脸。
“这样一个公主无论送到哪里都是一国的耻辱,父皇若是知晓定然不会觉得他当时做的是对的了。我真后悔没有早一点烧上去。”
南棠沉默着上前,“陛下他……”
她什么也不能说,没有任何一句话可以辩解那个人曾做过的事。
“哥哥没有来?”
南棠点头,想起裴随月白日听说此事后的话。
——她想见的未必是你,也未必是我,但她既然有话要同你说,趁夜去听一听也好。
“殿下政务缠身,让我代他问过。逢宁,你这样回来,西戎那里要怎么办?”
“凤王被调走了,没有几个月回不去,再说,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关心别人?”逢宁倒上两杯酒。
“谢元修说你日前遭遇火劫,可有人查出什么眉目来?”
“陛下想来还在找人暗中查访。”她坐下来轻嗅酒杯,“是乘蝶?这么烈的酒……”
“烈酒消愁。”
逢宁想说什么,然而红唇只是微微蠕动,化成一声叹息。
“你要小心,在他身边的人都很危险。”
这个“他”让南棠先觉得是皇帝,转念却反应过来是郑云情。
她再追问逢宁却没有肯透露,只模棱两可道:“当年我们也曾差点指婚,可我总觉得周身有人一直跟踪,无论是宫里还是宫外。很多年前在猎场狩猎我曾与众人失散过,其实是被故意引开,幸好我当时发现端倪没有跟到深处去,猎场死了很多人,有人说是野兽袭击,但我知道那些人早已被伏杀在林中。”
“大齐很不安全,糖糖,你这些年来一直被关着,外面的事情知道太少,但是一解禁就遇上这样的事,绝不可能是巧合。”
“有人想杀你,亦或是对付他。”
南棠想起在西山收到的虎符和那一封相邀的密信,脑海中翻涌不休。
想杀她?父王的虎符根本不用交给她,想对付郑云情?成亲之后的机会难道不比现在这样处境多?
想不明白。
逢宁抚上她的眉目,“糖糖,你真像梁王妃,可你又不像她。”
“怎么说?”
逢宁笑着摇头,“怎么说?如果你去过西戎,就会知道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西戎水深,却也深不过大齐,有人用好多年在下一盘棋,收网的时候就是风云巨变。”
两双眼睛对峙着,南棠听不出她今日到底想说什么,逢宁也知晓她不可能立即明白,两个前路未卜的孤魂在此夜相聚,须臾便要分离。
南棠离开的时候脑海中一直浮现着逢宁最后那一句。
“如果到了万不得已之时,绝不要因为我对他留手。”
当车轮碾地的声音消散,又过了很长时间,夜风吹来些许雨意,不消片刻便滴滴答答连成一线。
雨中有谁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逢宁没有回头,她看着帘外春雨,听着身后若有若无的呼吸声,像是在人间做了一场大梦。
“你……可还好?”
先按捺不住的居然是他,真可笑,当时是他把她推出去和亲,现在又装成这副模样。
她压着心里的怨愤,听到他的话却忍不住将眼底的雨滴往里收一收。
逢宁昂首望向夜幕中遥远的宫闱,这两处相隔不过数里,却是她此生都不可能再跨越的距离。
她冰冷的笑起来,“王爷?郑大将军?还是差一点尚了公主的国朝驸马?我该怎么称呼你?”
“是不是要夺走我身边的一切你才甘心?逼得我和父皇反目成仇?逼得我背井离乡失去在这里的所有东西,现在连我身边的人你都不放过,这世上你喜欢谁都可以,除了裴南棠!”
“她喜欢谁赵嘉邯不知道难道你不知道?还是你习惯了拿别人的软肋作为自己出手的利刃?物极必反,你这样可以一天一年,终有一日会受到报应!”
猝不及防被拥入一个浑身冰凉的怀抱,他的呼吸吐在她的耳畔,湿透的发丝贴着她的面庞。
郑云情闭上眼,任由帘外雨声倾泻而下,心里也仿佛有什么破碎了。
“我已经受到报应了。”
落泪,滚烫的泪水顺着眼眶滑到他的脸上,他想吻去她的泪珠,唇上却触碰到一片崎岖。
骤然入目的是狰狞的伤痕,她眼中仍覆泪光,却不是他臆想中的温柔缱绻,取而代之的是锋利的得意。
“这样的我,你可还满意?”
他缓慢抚上她面上伤疤,像是觉得轻一些就不会疼一样,声音嘶哑而充斥怒意:
“是谁干的?!”
他果然生气了。自己的玩意儿被谁糟蹋都会生气,更何况是一个人。
逢宁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一声,那模样似乎在嘲讽他自作多情。
而他从来不容她闪躲,擒着她的双手逼视那双眼眸:“告诉我!”
逢宁出乎意料的乖顺,依旧是那副嘲讽的模样:“告诉你?告诉你好让你去杀人?还是说为你的良心赎罪!”
“我没有!”
“你有。”她踮脚倾向他,那姿态轻柔地就像要吻上来,郑云情不禁向后倾颓。
待到可以垂首俯视他,并且将他的神色收入眼底。
逢宁玩味儿的笑了,一霎间如美艳鬼附体,“如果是我自己,你要杀了我么?”
他赫然反问:“为什么?”
“难道你不知道?”
见他沉寂着,逢宁撩开袖子,光洁的皓腕上一点朱砂鲜红如血。
逼着她把心剖开,逼着两个人都无路可退,只有这样才是他们该有的下场。
烈酒浇灌在她的衣上,唇齿相交间血腥味在心上弥漫,她可能是疯了,也可能是想要死了。
吻上去的时候他没有拒绝,箍住她的头发更深的吻回去。
逢宁躺在榻上恍恍惚惚地想,如果几年前,他肯这样,而不是推开她,他们之间会不会是另一个模样。
可是一切都回不了头了。
她只想此生无憾,而从未为他想过。
抵死缠绵,有什么在此夜消散,又有什么破土而出。
一切都不一样了。
回到东宫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凌波殿的灯早已寂灭,而书房却橘光微点。
这个时辰了居然还没有休息?南棠犹豫着要不要过去看一眼。
身侧却突然传来一道声音。
“怎么站在庭中?”
意柳在她身后行礼:“参见太子殿下。”
“下雨了。”
正说着纸伞已撑在她的头顶,完完本本地将人罩下。南棠伸手去接才发现下了雨,只是身上披了斗篷感受不到。
“殿下这么晚还在处理政事?”跟着他往书房走,身后的意柳已识趣的悄然离去。
“理所应当。”他这么说。
到了室内太监接伞收下,跪在一侧的也只是零零星星两个犯困的小宫人。
裴随月伸手去解她斗篷上的衣绳,南棠下意识倒退一步,踌躇道:“殿下,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他没再说话,径自走向内阁。
书房从外面看起来颇为庞大,里面却甚是拥挤,满墙满架的卷轴奏章,绕到隔断的屏风后才是他平素批奏的地方。
这里较之简略许多,一方案桌上摆着些许奏折,摊开的纸页笔墨未干,一阅便知是刚批奏的。
墙上挂着画院许多丹青圣手的传世佳作,其中不乏张鉴之《飞雁图》这样的成名之画。而吸引南棠目光的则是一个只有背影的女子。
这幅画用笔并不精妙,甚至称得上拙笨,然而用色浓淡相宜,女子身影柔和清丽,发上一朵白梅似开微绽,韵味十足。最重要的是,她未露面容却让人心觉柔婉的神态。
“真好看。”南棠赞叹道。
当日从此地匆匆一瞥只记得仿佛有幅女子画像,却未想到竟然不是素日里流转的仕女图,而像是……
她的目光落到裴随月身上,这样的气质简直如出一辙。
“是不是殿下的……”
“是。”
母妃二字尚未出口他便已淡笑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