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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李密问王嫽可曾记得客人模样,王嫽便凭着回忆描述。
那人自称常宁,皮肤白皙,留着整齐的髭须。头上用一个玉麟髻束着,发墨如漆,齐眉勒着碧波玉抹额,身上简简单单的着一件云纹锦袍,面如美玉,身若长柳,一双眼睛清清澈澈,宛似夜空明星。
这便是王嫽所叙述的那位客人的模样了,听描述倒像是王公子弟。至于名字,不用想自然是化名,不过李密仍然记在无常簿上,方便称呼。
案件总算有突破口了,李密相当满意。而后他忽又考虑到王嫽的安危,对她说:“你现在是我们的重要证人,在案子了结以前,你还是照常生活。我们北镇抚司自然会多派人手在玉柳巷周边严加看护,你不用担心再有刺客袭击的问题。”
王嫽因为脚崴了,只能躬起上半身致意说:“如此那便多谢李总旗了。”
“不用客气。”李密单手合上簿子,说声“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休息”便起身准备离开。
这会儿季桓之总算有机会问问关于自己的问题了:“李总旗,小人怎么办?”好些日子没回家,虽说家里没人也没值钱东西,但这么长时间不回去看看,心里总归有些不踏实。
“你?”李密瞥了眼季桓之两手间的铁链,旋即再次缴了他的刀,说道:“你也是本案的证人,镣铐暂时先继续戴着吧,接下来的日子就跟我走。”
季桓之难免有些不悦:同样是证人,怎么王嫽就可以照常生活,我就得还像个犯人一样被人押着走,连一点自由都没有?就因为她是个知书达理、色艺双绝的花魁?哼,什么北镇抚司十三太保李总旗,还不是看上了人家的姿容,借着职权献殷勤呢。
李密身为锦衣卫总旗,对王嫽相当有礼貌,而且还太过照顾了些,季桓之从他的语气和举止中的确能感受得到。
“发什么呆?走吧!”
李密催促一句,季桓之方才起身,同时他还尽量克制自己,不让情绪显露在脸上。
季桓之本以为自己会被丢进北镇抚司衙门的牢房,再次与蟑螂耗子为伴。但没料想的是,李密到衙门口吩咐了下属几句后,将人遣散,随后扯着季桓之镣铐上的锁链,把他一路拉到了自己家。
由于夜太深,季桓之也看不太清李密家里,只感觉是个尽管不大,但院子、水井等设施一应俱全的雅致宅子。
他正打量着,李密锁好了大门,指着一间偏房对他说:“你就睡柴房吧。”
季桓之没有挪腿。
“怎么,不乐意啊?柴房里蚊子是多一点,但总比诏狱好吧?”
“不,”季桓之解释道,“小人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李总旗不把小人放衙门里,却带回了自己家呢?”
“这你就别问了,快点休息才是真的。”
季桓之思虑片刻,忽然想明白了,李密不按规矩把自己丢进衙门却带回家,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李密熊广泰他们并没有得到授权,他们是私自查办此案的。随后,他将自己的想法当面讲了出来。
李密先是一怔,旋即恢复原本的高傲冷漠神态,令此前的表情无法被任何方式捕捉得到,他轻笑一声道:“你想多了。只是因为你是南镇抚司的人,我北镇抚司若关押你,不合制度。但你的确又是与案情相关的人,本官总不能将你随意丢在大街上,所以我才让你在我家暂住一晚。就一晚,多了可没有喔。”最后一句也不知是不是调侃,总之李密也不再理他,自己先回屋休息了。
无奈之下,季桓之只得在柴房睡了一晚。这一觉的体验正如李密说的那样:蚊子特别多。
次日早晨,又闷又痒的季桓之实在是睡不踏实,一骨碌爬起来,狠命挠着脸上的蚊子包。由于抓得太狠,他把自己抓疼了,才记起来院内有一口井,便想用冰凉的井水敷一敷。
推开柴房门,李密正好打了桶水漱口洗脸。他瞧见季桓之的样子,忍俊不禁道:“怎么刚一晚你就胖了,好像柴房里也没东西当夜宵啊?”
季桓之拧着眉走过来,刚伸手想拎水桶,李密就一把抄过去,全倒进了脸盆里,然后往井里一丢,道:“想洗漱就自己打水。”
这会儿李密只穿着中衣,还没把锦衣卫总旗的绣服套在外面,便不太会给人以较多的距离感。季桓之才敢在他面前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怨气,问道:“李总旗,你的性子一直都是这样吗?”
李密一脸茫然:“何处此问呐?”
季桓之憋了许久,总算敢问出口了:“为什么小人总觉得李总旗是在刻意针对我呢?”
“我针对你?”李密“哈”地一笑,反问道:“我为什么要针对你?我有那闲工夫针对你一个傻小子吗?”
他这话可说错了,季桓之可不是个傻小子。
“李总旗说自己没有针对小人。那为什么同样是驿馆刺杀案的相关证人,王嫽就可以照常生活,而小人在昨夜已经自证清白的情况下,却还要戴着这副镣铐,像个真正的犯人那样不得自由呢?”至于刚才不把多余的水给他用,和话中的事情比起来太小了,真讲出来也显得太小心眼了些,季桓之就没有提。
李密“喔”了一声,点点头道:“原来你在意的是这个。那么我告诉你,你与王嫽虽然都是证人,但是她提供了许多相当有价值的信息,而你除了说过刺客的身材穿着外,对本案并无任何实质性帮助。此外昨晚刺客袭击,你也并没有将那男刺客擒获,自证清白一说并不成立。所以你现在的身份依然是驿馆刺杀案的疑犯。虽然说我个人认为你应当是清白的,但是你手上镣铐的钥匙也不在我身上,想解开的话,你自己找熊百户去。”说完,他洗完脸将水随手一泼,转身进屋穿上那身青绿绣服,挎上刀戴好帽子,又出来把正房门锁了。
“本官另有公干,你今日就在暂时待在我宅子里,那边是厨房,柴米油盐一应俱全,饿了的话自己做饭。没别的问题我就走了。”
之前李密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季桓之哪里还敢有疑问,只能听任处置,眼睁睁看着李密出门。
李密自称是去公干,其实是受到大哥朱后山的邀请,去别人家听戏。但这个别人家不是普通人家,而是一名太监家,而这太监又是司礼监的随堂太监陈矩,所以严格来说,今天的事情也称得上是公干了。
走过几条街,来到目的地,李密刚刚踏入太监宅中,一段略带沙哑,但情绪深沉饱满的唱段就伴着琴声传入耳中: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靑靑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堪嗟商与参,怨寄丝桐,对景那禁伤情。聁征旌,聁征旌,未审何日归程。对酌此香醪,香醪有限,此恨无穷无穷。伤怀,楚天湘水隔渊星,早早托鳞鸿。情最慇,情最慇,情意最慇,奚忍分,奚忍分。
这一段正是名曲《阳关三叠》的第三叠,祖道难分。
李密听得几乎醉了,立在廊檐下,险些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三弟,你来了。”
有人打招呼,才将他从遐思中拉回现实。原来叫他的人正是他的结拜大哥朱后山。
朱后山倒没穿着千户的红紵丝纱罗衣,只简单套了身酱色常服,不过依然很有威仪。
李密称呼一声大哥,而后道:“大哥叫我来听戏,想不到刚进门就听到一段。”
朱后山竖起食指放在唇间示意道:“别瞎说,这不是戏班子人唱的,而是陈公公自己弹唱的。”
李密听到这话,不免吃惊。
二人说话间,一曲奏罢,书房里走出一人,个子不高,有点瘦弱,头发灰白没有胡须,但是白耳黑齿,双目炯炯有神,他应当就是此间宅子的主人、司礼监随堂太监陈矩了。
那太监语气温和,对朱后山道:“山爷来了。”
朱后山听到这种称呼,忙恭谨道:“不敢不敢。”
陈矩呵呵笑道:“申家班在堂内喝茶休息,咱家便借着机会试试他们的琴,果然比咱家自己的老琴音准。”他口中的申家班,乃是前内阁首辅申时行蓄养的家乐戏班,现在叫长子申用懋继承了。
“竟然是申家班,据说申家班里都是一水的昆山人,唱腔最为标准。”朱后山表示惊喜后又问:“今天准备唱的是哪一出啊?”
“浣纱记。”
浣纱记乃是梁辰鱼的名作,剧情为春秋时期吴越争雄的故事。从吴王夫差在相国伍员的支持下兴兵伐越欲报父仇,将越王勾践困于会稽山开始;中经勾践投降,卧薪尝胆二十年,之后起兵灭吴;一直到最后范蠡与西施登舟远遁。是用魏良辅改良过的水磨腔表演的第一部昆曲作品。
而朱后山饱读诗书,陈矩喜好诗词戏曲,所以听昆曲把他叫上,是为了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有人讲解指点,不至于日后论起戏中念白唱词来贻笑大方。
众人稍歇,待戏班子扮上相,将前后堂清理,分出前后台之后,表演就开始了。
尊王定霸。不在桓文下。为兵戈几年鞍马。囘首功名。一场虚话。笑孤身空掩岁华。
苎萝山下。村舍多潇洒。问莺花肯嫌孤寡。一段娇羞。春风无那。趁晴明溪边浣纱。 溪路沿流向若耶。春风处处放桃花。山深路僻无人问。谁道村西是妾家。
芙蓉脂肉绿云鬟。罨画楼台靑黛山。千树桃花万年药。不知何事忆人间。【*】
范蠡与西施相识相知,借溪水之纱作江皋之佩,海誓山盟。
这一出看得着实醉人,原本对一句话唱半天,急得打瞌睡的李密竟也入迷了。但随着一出出演过,看着夫差、勾践、文种等各个角色的扮相,他不知怎的陡然一惊,心思又全然不在戏上了。
【*】出自昆曲浣纱记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