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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除夕元旦转眼便过了,正月初三大晴,皇帝携六宫侍奉太后入住畅春园,一时未定下回宫的日子,对朝臣们来说不过是换个地方办差,并无人有异议,可是谁也没料到,这一波入园的动静,竟在皇帝和太子之间埋下芥蒂。
这日圣驾浩浩荡荡地入园,太后住进昔日太皇太后所居凝春堂,除孝懿皇后的集凤轩空置外,从前来过的都住在原处,岚琪依旧在瑞景轩,荣妃与她挨着住,宜妃倒是住得离皇帝的清溪书屋最近。至于惠妃,不知为何从太皇太后忌日前就病倒,荣妃亲自去看过她,病得委实很沉重,元旦后虽见好,但这次到底没能跟来。
这会儿妃嫔们找到各自的住处后,都纷纷来凝春堂给太后请安,要听太后说些园子里的规矩,可都还在凝春堂门前等着,想等德妃宜妃几人到了一同入内,却见几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来,一打听,竟是王常在住的蕊珠院卧房里吊死了一个宫女,王常在进门就看到一个人吊在那里,直接就吓晕了过去。
这件事待问来详细的话,妃嫔们已经聚在太后跟前。宫里不乏自裁的宫女太监,各种各样的原因,大多不过是被欺负或被虐待,查得出什么的做做规矩,查不出什么的,通常不了了之。众人惊吓之余并没想太多,可等蕊珠院传来的话,说这个宫女原在无逸斋当差,是太子跟前的人,太后立时变了脸色,岚琪也愣住了。
传话的人很快被太后身边的嬷嬷带下去说话,太后轻咳了一声,妃嫔们纷纷安静下来,只听太后难得威严肃穆,一字字沉重地说:“园子里的事,和宫里的事一样,不能对外说,更容不得私底下猜忌嚼舌根子,哀家不想再听到园子里有人议论这件事,否则的话,进了畅春园的门,这辈子就别想出去了。”
慈祥的人难得露威,很镇得住人,女人们纷纷起身,屈膝称是,岚琪亦随众,待得她们都散了,只留她在太后跟前,太后这会儿才软下脸,忧心忡忡地对岚琪说:“进园子前不是都打点好的,怎么还出这样的事,这个宫女在无逸斋当差的,怎么跑去蕊珠院吊死?”
岚琪连忙安抚:“您别着急,这事儿涉及太子,就不该咱们管了,臣妾想皇上那儿会有主意,臣妾会好好管束园子里的人,不让他们到处乱传。听说无逸斋的规矩和毓庆宫一样,只怕之后的事也传不出什么,要紧的是太子好好的。”
太后很不安,又吩咐岚琪:“阿哥们都散居在湖边,一定派人好好看管了,别再出什么岔子。皇上也是,从前不让他们来,如今来了又不让跟着娘住。这里比不得宫里高墙相隔,他们又都大了,之前不就出过大阿哥和哪个什么易答应的宫女的丑事?现在三阿哥四阿哥也不小了,你们要留心。”
岚琪彼时听太后的话,心里就觉得哪儿不对劲,直到两日后皇帝傍晚来瑞景轩,进门到落座一句话也不说,她安静地陪在边上,正等得都要发呆了,突然听玄烨说:“那个死了的宫女,肚子里有三个月身孕了。”
她心头猛然一惊,突然明白自己那天在凝春堂担心的是什么,难道说这宫女肚子里的孩子是太子的?
这件事已经过去两天,岚琪知道皇帝该查的不该查的都差不多了,来也不会是要问她什么,一定是心里气不过,想找个人说说,可他一向不大对自己提起太子的事,或者说也许他对后宫所有的女人,都不愿谈起太子的事。太子长大了,再也不是坤宁宫里那个给养母捏雪兔子的小娃娃。
“混账!”玄烨突然大怒,一挥手,炕几上的茶杯茶壶都飞了出去,在墙角摔得稀碎,岚琪甚至感觉到有碎片溅出来扎在她的手背上。
外头环春和梁公公慌张地进来看光景,只见皇帝和德妃娘娘好端端隔着炕几坐着,皇帝一脸的阴沉之怒,岚琪则朝环春摇了摇头。
两人赶紧退下来,环春捧着胸口说:“这是怎么闹的,皇上生那么大的气,梁公公你这几天可要辛苦了。”
梁公公的手藏在袖笼下比了个“二”,环春会意是说太子二阿哥,他摇摇头说:“别多问,问不得,清溪书院这两天,就没人说话。”
环春叹息道:“可怜王常在,吓得半死都不被人惦记。”他话音才落,又听见里头摔东西的动静,脸色吓得惨白,连梁公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两人呆呆互相望了两眼,正犹豫时,竟见皇帝出门来,梁公公赶紧迎上去问圣驾何往,皇帝没好气地说:“回清溪书屋。”
瑞景轩内宫女太监恭送皇帝,圣驾才从门前离去,环春就飞奔回屋子里,刚刚是摔了炕几上的茶杯茶壶,这会儿是摔了架子上一只雨过天青釉的双耳瓶,而她家主子,正跪在炕下一动不动。
“娘娘,这是怎么了?”环春吓坏了,赶紧上来搀扶,一拉她的手,瞧见一片殷红血迹,吓得捂住了嘴,岚琪则吃力地在炕上坐下后道:“飞溅出来的碎片划的,没多大伤口,洗干净血迹就好。”
环春心疼地捧着主子的手,极小声地问:“娘娘和皇上吵架了吗?好端端的,怎么吵架了?奴婢劝您的话,您哪怕听一两句呢,皇上是皇上呀,您不能总是……”
“你怎么这样啰嗦了?”岚琪不耐烦,苦笑道,“我可半句话都没说,他发了脾气就走了呀。”
“没吵架?”环春都不信。
“真没吵架,我半句话都没说。”岚琪盘腿坐起来,抬眸看满室狼藉,叹息了一声浪费多少银子,又对环春说,“他摔了茶杯不解恨似的,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一扬手就把花瓶又摔了。”
环春更加听不懂,可她家主子好像很淡定,不似方才进门见她跪在炕下那般凝肃,又听得嘀嘀咕咕:“他也不挑一个便宜不值钱的摔,我难得摆一两样精贵的物件,他就这么容不下?”
听得这些,环春算放心了,之后给岚琪处理伤口,洗干净了血迹,才发现口子确实不大,但略深,才流那么多血。为了谨慎找来太医,太医都笑着说没事,睡一晚就能结痂了。
傍晚四阿哥来请安时瞧见母亲手背上的伤痕,问她怎么弄得,岚琪说和孩子们嬉闹时刮伤的,胤禛气哼哼地问是不是温宪,说那丫头手里没轻重,生气地就要去教训妹妹。岚琪当然不好冤枉闺女,一面也对胤禛说:“温宪只是淘气霸道些,哥哥别太拘束她,将来她嫁出去了在宫外,还要哥哥多照顾她,你们生分了,额娘该多担心?”
胤禛却脸色一沉,道:“嫁去很远的地方,我也不好照顾她,额娘不要太宠她了,将来嫁去远处,在人家那里就该吃亏了。”
岚琪见儿子没头没脑说这些老成的话,更是一脸的不高兴,自然要问缘故,胤禛才情绪低落地说:“今天大皇兄来书房,听他说皇阿玛已经给大皇姐定了婚事,过几天就要宣布。”
“纯禧姐姐年纪不小了,你皇阿玛已经尽量留她了。”岚琪道,想起布贵人告诉她皇帝找端嫔说话的事,算着日子是差不多了,纯禧都快二十岁,没有再留下去的道理。
“我是想,姐弟兄妹的感情,比书房里要简单些,姐姐们对我都很好。”胤禛一脸不舍,更担心地说,“所以我才担心温宪脾气不好,将来去外面被人欺负。”
做哥哥的如此疼爱妹妹,岚琪心中很暖,而她知道皇帝答应女儿们决不远嫁,刚才才无意中说出口,要胤禛将来在宫外照顾妹妹,此刻不敢再多说,只是安抚他。这是很正常的事,但母子俩说了好半天的话,岚琪也没见儿子提起太子。
相反的,岚琪自己有些好奇太子怎么样,之后似不经意地说起道:“在湖边住着可还好?皇祖母那儿怕湖边太热闹吵着你们念书,太子的无逸斋是个清静地儿,额娘回头和皇阿玛说说,把你们也挪到清静的地方才好。”
“无逸斋很僻静,地方也大,我们几个去给太子请安时瞧见了。”胤禛好像真的不知道什么,一脸单纯地说,“三哥说无逸斋就是宫里的毓庆宫,我瞧着也挺像的,不过我和三哥住的桃源书屋也不赖,额娘放心,我会用功读书,不会贪玩。”
岚琪摸摸儿子的脑袋说:“额娘对你很放心。”她知道,胤禛如今眼下对她无话不说,将来怎样不去想,至少眼前的儿子和自己,已然完全交心,倒是自己这个做额娘不能事事都对他讲,所以太子的事一定还没影响到他们兄弟。
想想也是,她和荣妃敦促着园子里不要乱传无逸斋里的事,皇帝必然也下了手腕,这两天园子里风平浪静的,也不怪关在湖边读书的孩子们,对此一无所知。
四阿哥请安吃了点心,就要回他的桃源书屋去,温宪正好来撞见哥哥走,硬纠缠着要一道去,刚才还在母亲面前扬言要教训妹妹的人,这会儿却被妹妹缠得束手无策,还是领着她去了。
岚琪坐在窗前看兄妹俩说说笑笑地走开,一手撑着下巴想心事,环春来问今天晚膳要不要准备,猜想她是没什么胃口的,岚琪突然想到说:“你去厨房看看什么菜色,挑几样可口的送去蕊珠院,给王常在用,顺便看看她怎么样。”
环春照着做,亲自来回一趟,却带着觉禅贵人一道回来,说是在蕊珠院遇到觉禅贵人去探望王常在,就随她一起来的瑞景轩。
岚琪近来因忙碌而极少与觉禅氏见面,只是偶尔问问她在延禧宫好不好,知道她喜欢畅春园,这次把她也带来,依旧和易答应住在一起。
“入园两天没见你,一切可还好?”此时寒暄了一句,她便问觉禅贵人,“王常在是曹大人家的亲戚,是不是这一层缘故,对她多照拂了些?”
觉禅贵人却笑道:“只怕曹大人知道一些旧情往事,明里暗里会劝着王常在避开嫔妾,今日嫔妾去,她脸上就挺尴尬的。”
岚琪不以为意,在手炉里添了两片红箩炭递给她,说道:“她被吓得不轻,皇上也不去慰问她,这两天恐怕不会对谁有好脸色。”
觉禅氏却道:“嫔妾本来就不是去看她的,是去瞧瞧那屋子里的光景。”
“怎么了?”
“娘娘放心,这话嫔妾只在您这儿提起。”觉禅氏捧着手炉说,“在凝春堂听说那宫女原在无逸斋办差,那就必然是和太子有瓜葛,这事儿一搁在太子身上,嫔妾就只能想到大阿哥。昔日易答应的宫女勾引大阿哥,如今太子无逸斋里的宫女悬梁自尽,而去年太子一个人在畅春园住了好长的时间,这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多想想就明白了。”
岚琪何尝不明白,玄烨说那死了的宫女肚子里有身孕了,必然是验了又验,查了又查,不会错,太子去年一个人在畅春园住着,这里除了太监外,就是侍卫进出往来,这宫女要么和侍卫私通,要么这孩子就是太子的。
皇帝这样生气,不会是冲着有谁算计太子,那不值得他气到要摔东西,可见那宫女和太子之间,一定不简单。
“这件事儿,你要小心,涉及太子,万一出了什么事,我也帮不了你。”岚琪沉下心来劝,又提醒觉禅氏道,“我猜想你是怀疑长春宫,但你想想,如今和太子最有利益冲突的,是大阿哥,太子有什么事,人家很容易怀疑长春宫,惠妃不至于这么鲁莽。这一次她生病,是真的病得沉重,荣妃亲自去瞧过,不像是装病。如果算计好了园子里有这样的事,她何至于装病,弄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觉禅贵人颔首道:“所以嫔妾才觉得蹊跷好奇,想要弄清楚惠妃到底有没有从中作梗。不然就又是一个把柄捏在我们手里。”
正说话时,外头脚步声匆匆,环春很快进来道:“娘娘,万岁爷又来了,梁公公说是要在瑞景轩过夜。”
觉禅贵人赶紧放下手炉起身,福了福便要告辞:“嫔妾明日再来与娘娘商议。”
“你明日午后来,一早我要去凝春堂,几位老福晋要进园子逛逛,太后要我去作陪。”岚琪这般说罢,便让环春送觉禅贵人出去。
因知皇帝才从清溪书屋起驾,到门前还有些时候,唤来绿珠紫玉,让她们将屋子里值钱的器皿都收掉,两人边收拾边笑,绿珠忍不住说:“娘娘不怕一会儿万岁爷瞧见了生气?白天来时屋子里还摆了好些东西呢。”
岚琪不屑道:“被他说几句,我不少几两肉,可他再摔东西,我一年俸禄就被他摔光了。”
果然等圣驾再抵瑞景轩,玄烨进门就皱了眉头,这次再来园子里住,特地又让人装点过瑞景轩,白天来时还能见许多精美别致的摆件,这会儿来架子长案上都空荡荡的,屋里的人迎出来,他看也不看直接绕进门,卧房内同样也没了那些漂亮的瓷器摆设。
“知道我要来了,故意的?”玄烨往炕上坐,炕几连茶具也没有了,他恨恨道,“到底谁给你的胆子,总是这样硌硬我?”
宫女太监早退下了,岚琪亲自从外头端了茶盘来,茶壶里泡的是金银花莲心枸杞茶,她缓缓斟一杯茶递给玄烨说:“屋子里烧地龙,难免心火旺,这茶最好,喝了也不怕睡不着。”
玄烨正要发脾气,见她手背上深红色已然结痂的伤痕,岚琪的手向来白嫩,一点点伤痕就很突兀,不禁问:“怎么弄的?”
岚琪不在意地说:“皇上之前摔茶碗,碎片溅出来刮破的。”
玄烨一愣,握住岚琪的手轻轻摸了摸伤痕,问着:“疼吗?朕是气急了。”
岚琪软软笑着:“不疼,平时伺候几个小家伙,也偶尔被挠几下抓一道,很快就好了。”
玄烨却沉甸甸地说:“小时候挠几下,伤的是身体,将来长大了胡闹伤人心,可就没那么快好了。”
“皇上怎么……”岚琪到底没问出口,还是端茶给他说,“皇上消消气。”
玄烨喝了茶,舒口气想要靠下去,岚琪挪来大靠枕给他垫在身子下,他用手背轻轻敲着额头,还是无法疏散心头郁闷似的,岚琪也不敢多说话,只静静地跪坐在一旁。
好半天突然听见咕咕声,岚琪一怔,见玄烨伸手捂住了肚子,她惊讶地问:“皇上还没用膳?”
“之前没胃口。”玄烨嘀咕着,但身体果然还是饿了,他自己也有感觉。
“臣妾也没用膳,正好饿了。”岚琪总算找到些事情来做,唤人传夜宵,不知环春是否早有准备,她这边才说要,眨眼工夫就送进来膳桌,不知哪儿弄来的精致小铜炉火锅,一碟鲜虾几样蔬菜和米饭,烫了鲜虾蔬菜蘸酱吃,一边就熬上粥了。
玄烨是饿了,岚琪则是看他吃得香才有胃口,两人热乎乎吃了半天,皇帝热得把外衣都脱了,但突然想起什么,喊来梁公公,问他东西在哪儿。
不多久梁公公带着小太监上来,捧进来一只硕大的锦盒,打开盒子,一只釉色莹润饱满的长颈瓶,岚琪瞧着和早晨那只双耳瓶一样是雨过天青釉的,但隐隐有些许的差别,可又说不上来。
玄烨则道:“这是天蓝釉,瞧着很像是不是?摆在一起看就不同了,这个釉色极少,一年得不了几个,都贡上来了,朕只在乾清宫摆过,这只带来原要摆在清溪书屋里。”
“臣妾听说过天蓝釉,见还是头一回见着。”岚琪欣喜地摸了摸这只瓶子,也舍不得拿出来看,直接让环春收好,要之后带回永和宫去,别让小家伙们翻出来摔了。
玄烨见她一副高兴模样,嗔怪道:“还是这么贪。”
岚琪不屑:“那也要看是什么东西。皇上若不是心虚早晨摔了臣妾的东西,明明有这样好的,也不舍得赏人?值钱的好东西才值得贪。”
“你屋子里都是小娃娃,跑来跑去不怕摔了?朕什么好东西不是先留给你的,不过是有些东西要等着好的时机再给你。”玄烨不高兴,可人家笑眯眯端上一碗鲜虾粥,柔柔地说:“喝了粥,臣妾陪您屋檐下散散,然后就早些睡吧,吃饱了睡醒了,再去想那些烦心事。”
玄烨已然开了胃口,没有拒绝,热乎乎鲜甜的粥下肚,精神也是一振,便随手裹了大氅,和岚琪在屋外走走,时下正月依旧寒冷,他们吃得身子发热才出来,反而觉得清爽醒神。
立在一株春梅下,枝丫上才抽芽,还未见花骨朵,岚琪问玄烨多久才能
开花,可皇帝却说:“四五月就差不多了。”
“四五月?”岚琪笑道,“您在说什么事?”
玄烨果然没听见岚琪问他的话,答道:“三月过皇祖母二十七个月的孝期便过了,你和荣妃与内务府安排一下,是时候让侧福晋进宫了。但毕竟还没有立太子妃,不必太过铺张,该有的礼节做到就好,若是来日新立太子妃,届时再举办婚礼,若是扶侧福晋为太子妃,再补一场仪式就是了,这都是后话,总之先让侧福晋进宫。”
“这个好办,宫里都有规矩不麻烦,只是……”岚琪道,“是说四五月里,就要回宫了?”
玄烨摇头:“回不回去再说,让侧福晋进宫的事安排好。”
岚琪见玄烨不断地强调这件事,知道他心里烦躁,太子十五六岁了,当年玄烨在这个年纪早就有孩子了,大阿哥成婚也早,如今两个闺女在膝下,侍妾还有了身孕,太子依旧独来独往。但这并不是皇帝的错,当初太子年纪小,可又赶上太皇太后驾崩,这一拖就是两年,皇帝也不能让他娶妻纳妾,现在出了那样的事,又好像全怪皇帝对太子不尽心,怪不得玄烨憋闷会发那么大的脾气,因为这些事找谁商量都不成,他若要袒护太子,就只能自己闷在心里。
玄烨始终没对岚琪说那宫女和太子究竟怎么回事,岚琪再好奇也不打算从皇帝口中知道,他们俩再亲昵,也要保持些许距离以及互相心里藏些秘密,这样一来才不会疑神疑鬼地担心对方是否对自己有所隐瞒,可过度地互相坦白,就会带来这适得其反的效果。
待要伺候入睡,已然深夜,环春还没将那只长颈瓶收起来,估摸是不好当着皇帝的面翻箱倒柜,一时还搁在长案上,岚琪新鲜地打开锦盒取出瓶子又摸了半天,冰凉光滑的瓷器摸在手里,恰到好处的分量,真正是上等品才有的贵重。
“是你的东西了,有什么可看的?”玄烨突然从身后搂住她,岚琪的手正握在长长的瓶颈之上,玄烨捉了她的手一道缓缓抚过,轻轻在耳后说,“天还没暖呢,怎么用茉莉香了?”
腰上的手越发用力,玄烨另一只手已将瓶子拿下,而后用双手环住了她的身子,一点点往后退着,岚琪软软地几乎全靠在他胸膛上,感觉到他鼻尖蹭着自己脖子里的肌肤,心里禁不住热起来,轻声说:“身上可没用茉莉香,你再闻闻是什么?”
深夜时分,外头起风飘雪,屋里却是花香旖旎,瑞景轩白天才经历了摔打东西的惊恐,没想到不隔夜,皇帝就亲自来改变院子里的气氛。跟着德妃的宫女太监渐渐都不把这些事当事儿了,他们知道皇帝在别处发脾气,那是真发脾气,在瑞景轩在永和宫,就是散散心而已。
翌日凝春堂本要招待几位老福晋逛园子,幸好昨晚一场雪堵了路,太后一早派人来说老福晋们明天再来,让德妃不必一清早过去,等园子里的积雪扫干净了再出门,又说正月十五要在凝春堂简单和皇帝妃嫔们聚一聚,让她和荣妃提前预备。
如是岚琪偷得半日闲,懒懒地窝在明窗下晒太阳,昨晚的暴风雪她毫无知觉,只因沉浸在翻云覆雨中,贪婪地释放一切欲望,等精疲力竭地睡过去,醒来皇帝都不见踪影了。
“奴婢已经传话给觉禅贵人,若是中午得闲,过来和您一道用午膳。”此刻环春带宫女进来换香炉,等她们收拾妥当,岚琪拉了环春轻声说,“昨晚我糊涂了,你帮我算算日子,下一回该是几时?我心里真害怕,现在不敢再有,怕真的拖垮了身子。”
环春今早为主子收拾被褥时,就知道主子该担心了,这会儿红着脸笑道:“您就别操心了,顺其自然吧,皇上好些日子没来了呢。”
岚琪推她,到如今还是会脸红,好在这话对环春说得,主仆俩嬉笑了一会儿,因来回话的人说觉禅贵人愿意来用午膳,环春便想去好生预备一些,觉禅贵人是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美人,吃的东西也要精致才好。
环春离去,岚琪歪着看内务府送来的单子打发时间,可眨眼工夫环春又回来,说无逸斋里又出事了,有个宫女服毒自尽了。
岚琪手里的单子落下,怔怔地看着环春,昨晚好容易哄得玄烨高兴,这再一闹,他的心都要碎了。
“消息怎么传来的?”岚琪突然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来不及遏制在畅春园里传播,急着下了暖炕,就要去找荣妃商量。
环春则道:“娘娘来不及了,无逸斋里几个宫女被吓得跑出来,到处喊死人了,虽然已经被拿下,可园子里早就传遍了。”
“怎么会这样?”岚琪重重地坐下,“昨天胤禛还来跟我说,无逸斋的规矩比得上毓庆宫,怎么会接二连三出这样的事?”
环春俯身轻声道:“奴婢听见一些话,怕您生气一直没敢说。”
岚琪皱眉看着她,环春轻声道:“是奴才们私底下传的,说太子性格暴虐,偶尔会虐待宫女太监,但毓庆宫里的事不可以对外传,所以从来没传出来过,奴婢听过则已,也不敢提起。”
“怎么会这样?”岚琪捂着心口说,“能这样传出来,未必不是真的了,现在无逸斋里接二连三地出事,兴许就都暴露出来了。”
此时门外传话说觉禅贵人到,觉禅氏也新鲜地带着这件事来,坐下就说:“嫔妾原以为惠妃从中作梗,可现在事情闹成这样,若是她未免也太激进,惹怒了皇上真真不值得,她的确不至于如此愚昧冲动。”
岚琪叹:“皇上一定已经开始查了,若是惠妃搞的鬼,她就是自掘坟墓,我也认定她不会这么傻。”
看得出来这次的事,必然和太子脱不了干系,去年末一次考学,他还输给了四阿哥,估摸着皇帝没给他好脸色,每每想起来,岚琪就担心儿子会被他们盯上。
觉禅氏也提醒岚琪:“虽说国舅府还会扶持四阿哥,但孝懿皇后毕竟不在了,娘娘要为长久打算,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要让他们挑唆了四阿哥和太子的关系,对他们来说,扫清一个障碍,道路就通畅一分。”
岚琪感激觉禅氏的善意,可这些话不能轻易说出口,或者说觉禅氏绝不是商谈这些事的人,如同她对待与玄烨的感情一样,这是必须自己独立面对的问题,但她没有坚决地表示反感,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过去,觉禅氏是聪明绝顶的人,明白了德妃的态度,也就知道自己的分寸。
不多久荣妃赶来,觉禅氏不便在跟前听她们商议,便随环春去准备午膳,等摆齐了膳桌,清溪书屋却突然来人,说皇帝请德妃娘娘过去一趟。
岚琪让荣姐姐和觉禅贵人自便,换了衣裳便坐暖轿匆匆而来,因清溪书屋时常有大臣进出,畅春园虽无前朝后宫的划分,但妃嫔们几乎不往这边来,等她在清溪书屋前下轿,对这里的一切都很陌生。
门前是梁公公候着,岚琪见面便问:“太子呢?”
梁公公忙轻声道:“太子已经回无逸斋去了。”
岚琪稍稍皱眉,梁公公已学得十分机敏,不等德妃娘娘发问,已经禀告:“皇上找太子来,是说四月里纳侧福晋的事,宫女的事略问了几句,太子怎么说皇上就怎么信了,父子俩没闹得不愉快。”
听得这些话,岚琪调整心思往书房里走,进门时玄烨正站在书架前翻书,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眼镜,见岚琪进来,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说:“还没进午膳吧?”
“才摆了,您就派人来找。”岚琪站得远远地,顺口问,“皇上怎么用眼镜了?”
“是要给皇额娘送去的,朕戴着把玩一下,果然看得头晕。”玄烨说着,把眼镜递给岚琪,“你几时去凝春堂,替朕送给皇额娘。”说罢对外头唤人,让传膳。
“皇上是找臣妾来用膳的?”岚琪问。
“昨晚看着你才有胃口,今天怕又没胃口吃不下饭,可不吃饭,朕哪儿来的精神对付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想找你来一起用膳。”皇帝嘴里说着看似积极的话,面色却消沉得让人心疼,岚琪不再多问,随他一起到膳厅坐了,满满当当的御膳摆在眼前,她最怕伺候这种几十道菜的御膳,光看一眼就没胃口了。
太监们端上来两口火锅摆在桌尾,皇帝若要用,还得有太监去涮了肉再送过来,想想昨晚在瑞景轩,一张小桌一口铜炉,几碟菜两副碗筷,吃得用的都在眼门前,亲亲热热多自在,而此刻皇帝傻乎乎地坐在桌前,其实送到自己嘴里的东西,连原先什么模样都看不清。
玄烨冲梁公公摆了摆手,梁公公立刻会意,招呼所有的宫女太监都下去,屋子里就剩下岚琪陪着。看这架势,岚琪便起身拿了碗筷,走到桌边夹了菜,自己先送了一口,然后才往碗里放了端到玄烨面前,皇帝抬眸问她:“你怎么自己先吃了?”
岚琪被他这气势吓着了,怯然道:“试毒的太监也下去了。”
“试毒?”
“是。”
“昨晚在瑞景轩吃饭,可曾试毒了?弄得这么矫情做什么?”皇帝明摆着无理取闹,岚琪纵然听得心里发堵,可体谅他此刻满肚子无处发泄的怨,园子里那么多人,就因为自己是他心尖上的,才被找来出气,虽然谁也不愿意被出气使,可若自己都不体贴他,还有谁体贴他?
两人僵持着,桌尾的火锅咕嘟咕嘟地煮着,可其他的菜就快放凉了,岚琪嘴里还残留刚才那一口酱肉的咸味,特别想喝一口热茶冲淡它。
“朕总是这样欺负你。”玄烨拿起筷子把碗里的菜都塞进了嘴里,鼓鼓囊囊地咀嚼了半天显然难以下咽,岚琪赶紧去一旁端来痰盂让他吐掉,又端茶漱口,自己背过身去,也偷偷喝了半碗茶漱口。
才放下茶碗喘口气,就听玄烨说:“皇祖母在时,朕遇上这些事,还能有个依靠,对谁说都丢脸的话,对皇祖母说不要紧。朕会做皇帝,可朕还是学不会该怎么做父亲,到底怎么样才能让他们不学坏,为什么费尽心血教导,还是会出这样的事。一个两个都这样,那些小的将来,是不是也要排着队一个个来气我?”
“臣妾可以说几句吗?”岚琪终于开口了。
玄烨看他一眼,不耐烦地说:“朕几时要你闭嘴了?”
岚琪不在乎他这话不好听,走到膳桌旁,给他盛一碗汤,口中慢慢道:“皇上总是看着自己想孩子们,那可有些不公平。臣妾跟在太皇太后身边时,裕亲王恭亲王福晋们进宫闲话,听她们数落王爷又做怄人的事了,就是昨天您给臣妾的天蓝釉花瓶,臣妾头一回听说,也是裕亲王福晋说王爷在家发脾气把好好的瓶子给摔了,那是福晋娘家的陪驾,他怕福晋不高兴,弄了雨过天青釉的冒充,福晋一看就知道,可也没拆穿,只是在太皇太后面前告状而已。”
汤送到面前,岚琪果然还是先喝了一口,玄烨不耐烦,但送到手里还是喝了,一面说:“你讲这些事做什么?”
“臣妾还没说完呢。”岚琪放松了些,不像刚才那么害怕,也给自己盛汤,继续道,“每次福晋们来告状,太皇太后就会乐呵呵地说起王爷们小时候的事,原来除了皇上您之外,王爷们也是不让人省心的,太皇太后看似扶持皇上您长成,其实对您的兄弟姐妹也是又做爹又做妈的,经常被气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和您现在一模一样。”
岚琪坐到玄烨身边,看他喝了一整碗汤,索性把自己的也递给他,安抚道:“皇上若是生气阿哥们不好也罢了,他们不听话,或打或骂,教训就是,您跟自己生气,怎么才算完?”
“太子呢?”玄烨冷然道,握着岚琪那碗汤没再动,面色好像倏然变得暗沉,“太子能或打或骂,随便教训吗?常宁福全若是阿哥们,太子难道不就该是朕?”
岚琪垂下脸,心里突突直跳,轻声道:“难道皇上就没被太皇太后训斥过?”
玄烨瞪着她说:“朕不会做这么荒唐的事,你知不知道他都干了些什么勾当?朕让他在畅春园清清静静念书,你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吗?”
岚琪再说不出话,果然玄烨还是忍不住对她说太子的事了,可她现在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绝对不能染指太子的事,不然赫舍里一家怎么会放过自己,明珠府必定拍手叫好准备看好戏。像今天所有人都等着皇帝勃然大怒的日子,皇帝把她找来,就够扎眼的了。
“在朕的面前那么乖顺听话,背过人却暴虐残忍,朕的心都寒了,这要怎么教?”玄烨真是生气了,岚琪见他脸色也跟着不好,起身站到身旁轻抚背脊道:“皇上消消气,气坏了身子怎么好,太子还小……”
“还小?他都十六岁了!”
“您总不能回回自己生闷气,为什么不冲着太子发火呢?”岚琪也冲动了,直白地说出口,“大阿哥犯点小错,您就又打又骂从来不顾及他的脸面,谁不知道大阿哥是被您打着长大的,可太子呢?难道太子从来没犯过错,难道皇上不觉得,是您对待孩子们有区别吗?储君怎么了,储君就不是您的孩子了?”
说罢这些话,岚琪便屈膝在地,玄烨急了她也急了,心里实在后悔,怎么这话就说出口了,垂首请罪道:“臣妾失言。”
除了炉上火锅咕嘟咕嘟煮汤的声响外,屋子里静如无人之境,玄烨被那一番话说得闷住,连岚琪之后的“臣妾失言”也不曾听见,等他回过神,人家已经在地上待了好一阵。他伸手把岚琪拎起来,揉了她的膝盖说:“做什么动不动就下跪?你明知道朕不喜欢这样。”
岚琪低垂着脑袋,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可那些不能说出口,如她这一跪,就因为玄烨是皇帝,因为他是皇帝,所以那些话注定这辈子都不能说出口。
“你不说了吗?朕还想听。”玄烨果然道。
“臣妾不该说那些话,实在没有分寸了,皇上如今想听,可将来若是恼了,回想起来就是臣妾僭越,那样会让您更讨厌臣妾。”岚琪低垂眼帘不敢看玄烨,但严肃地说,“皇上,您知道这里头的轻重,臣妾往后会更加小心,也请皇上不要为难我。”
玄烨失望极了,可他的确知道里头的轻重,也因此除了今天忍无可忍说出口,一直以来和太子有什么矛盾,他都一个人闷在心里。
“只有皇祖母,朕可以对她说任何事,连你都不成。”玄烨苦笑,“皇祖母总对我说,自古帝王称孤道寡,没有谁坐在龙椅上是不寂寞的,朕以前不觉得,心想有皇祖母有你,还有兄弟们孩子们。可现在才明白,原来身边有再多的人,心还是空荡荡的,哪怕是你也不能全心全意相待,这不是你的错,错就错在,朕是皇帝。”
“这也不是皇上的错,就算您不是帝王,也不能任何事都随心所欲。”岚琪冷静地说,“任何人在这个世上,但凡有半点儿为他人考虑的心,就都会有所牵制,都会有无可奈何的事。天上的风筝想要飞得更高,却被线牢牢牵制束缚,风筝一定觉得是线阻碍了它高飞,可一旦剪断了线,等着它的就是落地,即便能自由自在飞一段,也不会改变坠落的结果。牵制并不是什么坏事,臣妾在太皇太后身边十几年,学的就是如何与皇上相处,不求一时贪欢,但求一辈子互相依靠。”
“你说得真好,几时你已经变得这样聪明,朕眼里……”玄烨好生感慨,怔怔地望着岚琪,似自言自语着,“朕当初教你读书写字,并没有盼过今日,可你总是给我惊喜。”
她的情绪安定下来,听得这句话,娇然一笑:“臣妾是不是很讨人喜欢?”
玄烨捧起她的手在手背亲吻了两下,唇间触碰到昨日的伤口,又温柔地亲了一口:“朕冲你发脾气,还把你弄伤了,堂堂君王,竟只会欺负自己的女人。”
岚琪笑悠悠道:“皇上放心,我不告诉别人。”
玄烨一愣,立刻就笑了,轻拍她的额头嗔怪:“蹬鼻子上脸。”
岚琪却正经说道:“太子的事,皇上再冷静冷静,会有法子的。”
玄烨也稍稍沉了脸色,但似乎有些许胃口了,指了几样菜让岚琪送来。她端着碗筷夹菜,又在火锅里热热地烫了几片羊肉,送回来时照旧先自己吃了几口。玄烨没再怪她
,两人坐下安静地吃了几口饭菜,皇帝才突然说:“对太子,朕会再好好想明白,可是你答应朕,你可以不说任何话,但能不能听朕说说?朕不找你商量,只找你说说心里话。”
岚琪点头答应,眼眉弯弯地笑道:“皇上记得来说心里话时,多带几个稀罕的好物件,那臣妾一定更殷勤。拿人家的手短,您听过吧。”
玄烨笑骂:“这一两年都别惦记朕给你什么好东西了,贪得无厌。”
岚琪根本没当真,再给玄烨盛了一碗汤,等他热乎乎地喝下去,才正经说:“臣妾也有事要找皇上商量,昨晚没闲下来说。”
两人目光暧昧,但不至于放肆,玄烨点头让她讲,岚琪才慢慢把之前在宫里的事告诉皇帝。说起在袁答应屋子里翻出来的布娃娃,她面色凝肃道:“平贵人从前爱惹是生非,但近些日子总算很安分,她与王常在、袁答应井水不犯河水,实在没必要做这种事。加上袁答应的癔症莫名其妙得了,又莫名其妙好了,太医也一直没正经来向臣妾禀告过,所以臣妾武断是她们自己闹出来的是非。但这上头的事,就不是臣妾能满足她们了,皇上您既然收了人家更打算要好好亲近,可就别喜欢一阵子又撂下不管了,难道撂下不管的,都让臣妾和荣姐姐来收拾?”
皇帝满不在乎地点点头:“难道还让朕收拾?”
岚琪不悦:“臣妾是说正经的话。”
“朕也是说正经的话。”玄烨说罢就冲她微笑,笑得岚琪心里毛躁,嫌弃地避开了目光,他则追着目光去,人家恼了推开他要走,被玄烨捉了手道,“你看着她们现在新鲜,就对朕说这些话,事实上早在宫里那些人,现下不都是你在管了?”
岚琪别过脸:“这话臣妾听了可不高兴,臣妾也是被您撂下的不成?只听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悲哀,皇上真好意思说出口。”
“你心里明白的,还要朕多说?”玄烨道。
“能明白一辈子吗?”岚琪望着他,抿了抿唇道,“您知道吗,做这些事,臣妾每天都在心里矛盾,经常会突然迷茫或者突然清醒,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唯一能说服自己每天对付她们的,就是地位和权力,把自己变得冷漠又无情,若不然什么事都做不成。”
玄烨的目光很温和,一样又透出几分无奈,他微微笑道:“朕每天面对文武百官,也这样说服自己,你看,咱们又有一样的事了。”
“就会哄人。”
“是你才哄的,不要矫情了,你也就这会儿说几句发发牢骚,难道还不帮朕管她们了?”玄烨自信满满地,在岚琪脸上轻轻摸了一把,“快笑一笑,朕的心情都好了,怎么换你耷拉着脸?”
那之后两人又略吃了几口菜,剩下几乎没动的,唤来梁公公让他派人各个院落去送一些。岚琪陪他在屋檐下站了会儿透透气,下午还有许多事等着皇帝处理,清溪书屋不比乾清宫宽敞,她不能久留。
出门时梁公公一路将德妃娘娘送上暖轿,他脸上和岚琪来时的神情天差地别,此刻笑意满满心情甚好,岚琪则吩咐他:“我一会儿让王常在挪新的院落住,你要劝着皇上去瞧瞧,突然这么撂下了,宫里人就该欺负她了。”
梁公公连声称是,岚琪心里则略感悲凉,她几时生得这样大方了,在人前可真算是一个“德”字了。
待坐暖轿回瑞景轩,挑起帘子瞧着一路风光,回想这一顿午饭到底和玄烨说了什么话,竟觉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希望玄烨也能如此,千万不要因为她而对太子有什么改变,不然针对她和孩子们的人又多了一伙,且赫舍里一族,从来都心狠手辣。
回到瑞景轩,荣妃和觉禅贵人都不在了,大概是觉得她去清溪书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她也落得自在不用解释什么。换了衣裳后将畅春园管事的叫来,让他们另选出一个院落,将王常在搬过去住。蕊珠院死了人,至少这段日子再把她放在那里不合适,估摸着皇帝不肯去也有这里头的缘故。
“到如今,我都要为他操心亲近这个亲近那个的事了。”忙完了琐事,终于偷得半日闲,岚琪冲环春抱怨道,“环春,你们旁观的人觉得别扭吗?”
环春笑道:“别扭也得过日子,娘娘不是也做得好好的?”
岚琪苦笑,叹环春看得透,她也就嘴上唠叨几句,心里和行动上,什么都为他考虑。忽然想起一件事,拉了环春轻声道:“你听说太子虐待太监宫女的事,可有什么具体的说法?”
环春见主子这么问,猜想她在皇帝面前也听得什么了,便把自己知道的都一五一十告诉主子。说太子在毓庆宫就有虐待宫女太监的嫌疑,经常让他们捧着水盆端着茶跪半天,他看着是心无旁骛地念书写字,可一来二往的,明显就是捉弄下人取乐。到了畅春园,更是变本加厉,甚至有轻薄宫女的嫌疑,那些不堪屈辱的都被默默处理掉了,现在突然冒出一个吊死的一个服毒自尽的,这样明着逼死的就有两个,余下的还不知怎么个状况。
“但话说回来,不愿屈服的有,也难免有愿意巴结讨好太子的,等侧福晋入宫后,往后这些宫女也能想法儿上位了,跟着太子哪怕做侍妾,总是风光过做宫女,有那么几个不安分的在,那些不愿屈服的,也会被她们排挤欺负。”环春很老到地说着,“奴婢觉得,这两个宫女未必真是被太子逼死的,宫女太监之间排挤欺负,也能要人命。”
岚琪听得头头是道,感慨道:“我和皇上似乎都没想到这一点,在皇上看来大概也是太子的错,他固然有错,可错到要逼死人,未必是他愿意的。”
环春叹息:“没想到太子人前人后会有这么大的差别,一直瞧着温文儒雅的人。反倒是大阿哥,都说瞧着毛毛躁躁的,可在府里头对福晋百依百顺,对下人也温和。”
“咱们就说到这儿,再不要提了,大阿哥也好太子也好,咱们屋子里的人不能议论,你也去警醒底下的人,别让他们在外头听了回来又嚼舌根子。”岚琪揉了揉额头纾解疲乏,又多嘱咐一句,“瑞景轩里的规矩要更严谨些,园子里比不得紫禁城森严,你费心看管几个月,这一次怕是住不久的。”
果然隔天就有圣旨下,拟定四月初十和五月十五两日,四月初十太子侧福晋入宫,五月十五是大公主下嫁。大公主被册封为和硕纯禧公主,指婚给了蒙古科尔沁部台吉博尔济吉特氏班第,很快要嫁去太皇太后和太后的故乡。
喜讯一出,端嫔那里宾客盈门,连在宫里的惠妃都与其他宫嫔一同派人送来贺礼,热热闹闹了两天。大公主快二十岁了,情感上免去许多舍不得的悲伤,她跟着端嫔大大方方地接受贺喜,来给皇祖母磕头时才露出几分娇羞。
太后因欢喜孙女要嫁去自己的故乡,话语间难免又勾起思乡之情和对太皇太后的思念,众人安抚劝说,好一阵才又欢喜起来,待之后散了,便留下岚琪单独说话。
太后没别的事,一是说元宵的聚会免了,让她省点精力操持后头的大事,一娶一嫁少说要一两个月来准备,就不麻烦她再为自己张罗晚宴。二则是对岚琪感慨:“纯禧嫁出去多高兴的事,大家热热闹闹的,可太子要纳侧福晋,却没有人敢提起来,没有娘的孩子可怜,旁人送贺礼都不知该往哪儿塞,也没有人能教导他将来成了家该如何过日子。每次他来请安,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我想亲近都不成,也不知道这些话从何说起。可你瞧大阿哥来,总是亲亲热热的,就是讨人喜欢啊。”
岚琪也知这里头的区别,太子从小没娘亲呵护,哪怕有个养母也好,毓庆宫里的乳母嬷嬷们,都是给皇帝办差的,规规矩矩不敢多嘴半句,伺候储君和伺候一般的阿哥很不一样,谁敢在太子跟前说道理,而父亲对他总是严肃得很,连四阿哥都还会撒个娇,太子却不能。
“岚琪啊,我知道你也难做,太子的事你不好插手,但你能对皇帝说说,我心里有个主意。”太后一向菩萨心肠,虽然近来种种传言说太子不好,她还是可怜太子无母,吩咐岚琪道,“你去和皇上说说,不如让裕亲王福晋来教教太子,她是大伯母,是有身份地位的长辈,或许比你们几个后宫妃嫔更合适些,她们也给自己的儿女操持过嫁娶的事,会明白的。”
“您这个主意臣妾觉得好,就看皇上什么意思了。臣妾也担心宫里找不出合适的人去指导太子。”岚琪认同太后的想法,她还真没想到几位福晋可以派上用场,大概平日里妯娌间总是客客气气没有太亲近的往来,她本意是不想麻烦人家的。
之后岚琪与荣妃商议,荣妃也觉得妥当,因不是要紧的事,岚琪推荣妃去找皇帝开口,她自然是好意想给荣姐姐在玄烨面前留个好,荣妃也领情,待到清溪书屋一说,玄烨果然很赞成。
原来所有人都在烦恼到底让谁去教导太子好,若非太后提起来,谁也没想到还能有这个法子。
转眼已是正月十四,高高兴兴的时节里,偏偏有个坏消息,大阿哥府里那个侍妾小产了,打下来还是个男娃,那侍妾身子受了很大的伤害,往后还不知会怎么样。
惠妃本就对侍妾产子不看好,她急着想要皇长孙,却很看重孩子的出身,不然早就想法儿给胤禔多弄些女人在身边,可即便她讨厌儿媳妇,也不得不耐心等儿媳妇生出儿子来,嫡子的皇长孙,才最最金贵。
“没了就没了,明日过节去畅春园,给你阿玛说时别悲戚戚的,你可知道你有多少兄弟姐妹没见过天日?有什么稀奇的。”惠妃很冷漠,更叮嘱儿子说,“你媳妇身子养得不错了,你该盼着她给你生养才好。”
大阿哥应了,他渐渐学会了在妻子面前和在母亲面前要不同的态度才能两处相安,如今母亲说什么他都答应,回了家里凡事能与妻子商量,妻子虽非绝色美人,可伺候他极好,里里外外都十分细致,他如今对妻子的依赖,已经渐渐胜过对母亲,如此少不得常常有些事面对惠妃时,多半是敷衍的态度。
这会儿燕竹奉茶水点心来,却被主子示意退下去,屋子里再无第三个人,惠妃拉了儿子轻声道:“畅春园里太子那些事,你可也知道了?”
大阿哥戏谑地笑着:“都说那两个宫女肯定是被太子睡过了,太子也是大人了嘛,额娘别瞎紧张。”
听见儿子毫无顾忌地说出“睡过了”这样的话,倒是让空守闺房多年的惠妃脸上一红,骂了句没正经,便又继续道:“太子近来表现都不好,你皇阿玛那个人,脸上越是平静,心里头越是翻江倒海,不定对太子怎么失望呢。这个时候,你可千万别去他面前显摆你多能干多优秀,皇阿玛找你,你就去说说话,不找你的时候,你就安安分分地办差,这时候去冒头,他会恨你的。”
大阿哥撇撇嘴道:“真麻烦,说起来,儿子每天除了念书外,几乎闲着没什么正经事的,皇阿玛没让我做要紧的事。”
“你才几岁,那些大臣熬了十几年才到皇帝跟前,还要束手束尾不能施展抱负,几时轮得到你这个毛头小子指手画脚?”惠妃嗔怪,但旋即又笑道,“你舅舅前几日给我送消息,眼下漠北吃紧,沙俄挑唆噶尔丹跟大清过不去,你皇阿玛不动声色地跑去畅春园住着,看着悠闲自在,暗地里却已经在布置军需,恐怕今年是要和准噶尔部打一仗的。”
大阿哥听得精神振奋,惠妃最了解儿子的脾气,按着他说:“到时候朝廷选人带兵,你舅舅他们会想法子让你跟着去,你没有上过战场,去就是学个样的,额娘不担心你的安危。但你也别傻乎乎地跑去乱出主意,你要谦虚,你就是去看看打仗是个什么样,到时候打了胜仗,庆功酒你总能分一杯,将来说起来,大阿哥就是打过胜仗的皇子,你明白吗?”
大阿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听说要打仗,真真两眼放光,他从小就擅长骑射,谙达们都说他将来必定是要做将军的,如今终于长大终于碰上战事,他巴不得明天就策马扬鞭提枪上阵。
“眼下还是秘密,可千万不能对别人说,你媳妇也不成。”惠妃睨了儿子一眼,自己生的自己明白,儿子现在多向着妻子,对自己多少有些敷衍,但要紧的事马虎不得,拉着手再三叮嘱,“额娘现在告诉你,是要你留心注意这些日子的表现,你阿玛都冷眼看着呢。可这事儿是朝廷机密,千万不能透露出去,若惹恼了你阿玛,他一辈子都不会再给你机会。”
母亲危言耸听,大阿哥却信了,这些年开始在朝堂上行走,看着大小官员们如何应付皇帝,他渐渐明白自己身为皇子并没有太多优势,对于皇帝来说,他就是个办差的,承欢膝下天伦之乐,有的是弟弟妹妹去满足父亲,父亲不会在自己身上寻找这种安慰。
“额娘,你放心,我一定会争气,让所有人都看看皇长子的威风。”大阿哥意气风发,与母亲道,“额娘,那个位置,我还是要争一争的。”
翌日元宵,宫里园子里都无庆祝,只有几位亲王福晋进园子给太后请安,大阿哥自然也跟着来,他府里那个坏消息多少叫人感慨,而且还是个男孩子,好容易能盼到的皇长孙没有了,众人面上对太后道安慰,私底下却不知要怎么嘲讽长春宫希望又落空。
男眷们请过安就去皇帝跟前,女眷们陪太后用了午膳,因天气极好,太后就让她们去园子里散散,岚琪算是尽地主之谊,陪同几位福晋夫人往园子里来,一路说说笑笑很是热闹,不知不觉走到湖畔,岚琪才驻足说:“阿哥们都住在那里,咱们不方便再过去,先头宜妃说她院子里的春梅开了,不如去她屋子里喝茶赏花。”
可话音才落,一行人正要转去宜妃的院落,却见几个男孩子从前头过来,大阿哥领着兄弟几个,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都在,个个儿脸上都笑眯眯的,不知为了什么事欢喜。
两处既然见了,这边都是伯母婶娘是长辈,孩子们自然要上前行礼,岚琪笑悠悠地站在一旁看着男孩子们,但听有人笑道:“阿哥们真是长大了,从前见到还是一群小孩子,现在都这么高了。”
岚琪含笑听着,忽然觉得身后有风,发髻上悬的流苏被吹乱了,她抬手抚摸,转身想看看风向,却见一道黑影从树丛里蹿出来,不等她回过神,自己已经被重重地扑倒在了地上。
白森森的獠牙、血腥的热气,还有令人毛骨悚然的低吼和尖锐的利爪,岚琪感觉到肩颈被利齿重重咬住一口,对于生的绝望迅速盘踞在脑海,那一瞬占据她脑海的,竟然不是嗷嗷待哺的孩子们,而是玄烨。
一头黑狼扑在了德妃娘娘身上,福晋宫女们尖叫着散开,太监们也都吓蒙了,性命攸关时,却见大阿哥冲上前,双手扯住狼耳朵把它从德妃身上拖下来,畜生一挣扎从他手里蹿出去,但这一下被激怒,呼呼发出嘶吼声,血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大阿哥这边。
“大哥,给你刀。”三哥突然跑上来,从腰上解下小刀,拔了刀鞘就塞给哥哥,大阿哥转头抓刀的瞬间,那头黑狼就冲了上来,一口咬住了胤禔的肩膀。
三阿哥被兄长推了一把摔滚出去,只见黑狼和大阿哥缠斗在一起,他一手扳着畜生的脖子一手握着刀就插了进去。一刀见血,畜生哀嚎一声,朝边上滚开抽搐起来,大阿哥扑上去又是一刀,直插在畜生的脑门上。
一场激烈的缠斗,畜生毙命的一刻,周边几声尖叫,竟是有胆小的女眷吓昏过去了。
此时有侍卫和越来越多的太监赶来,畜生已经被制伏,大阿哥肩膀上的棉袍被撕破,嫣红的血沁出来,他被畜生咬伤了。
宫女们围住了倒在地上的德妃娘娘,她意识还很清醒,环春扒开她的衣领,摸到湿润润被黑狼口水沾湿的地方,冰凉的感觉让她心惊胆战,幸好扯开大氅和衣领,只看到点点血丝,再抬头看大阿哥肩头一片鲜血,直吓得她浑身哆嗦,若非主子穿得厚实,脖子里又戴了早晨太后赏赐的一串极粗的金链子,后果不堪设想。
“娘娘,那头畜生死了,没事了,您脖子上伤口不大。”环春说着要搀扶主子,岚琪却虚弱地发出声:“别动,我的腰不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