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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会洗去所有牺牲者的鲜血,阳光会照进每一个阴暗的角落。
此世的命运不会因为一场噩梦而发生任何改变,破晓到来之后,人们终会从噩梦之中醒来,面对也并不是那么美好的新一天。
【一】
梦醒的时候,徐玉成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张有些熟悉的床上。
脑中似乎还留存着顾柳言那毫不留情的一脚的残痛,他勉强扶着缠满了绷带的脑袋靠着床被坐下,正准备观察周围时,却发现身边的病床上,一条腿被高高吊起的周之恒正在闭目养神,而他的右臂也被夹板固定、缠上了绷带。
“醒了,玉成?”
似乎是听到徐玉成起身时的动静,一旁闭目的周之恒突然问道,声音格外低沉。
“……嗯。”刚刚苏醒的徐玉成尚处于困惑之中,对于周之恒突然的问话,反应还有些迟钝的他只是答应了一声,随后不禁问道,“之恒哥,这里是哪儿?其他人呢?”
“这里是971部队内的军医院,不觉得熟悉吗?”直到周之恒出言提醒,徐玉成才想起为何的一切似曾相识——早在“落天行动”前,顾柳言因追击铆山内奸而不慎溺水时,根据计划潜入行动部队行事的他们二人曾在这里探望顾柳言。
“‘破晓行动’结束了,‘幽灵’和他的人都死了。”周之恒继续平静地叙说着,声音之中丝毫没有胜利的喜悦,“你被小顾那一脚踢得颅骨有些骨裂,再加上脑震荡,躺了快一周了,好在性命无碍——我只是有些伤筋动骨而已,并无大碍,只是做了些简单处理。”
“但……”
“怎么了,之恒哥?”见周之恒忽然叹了口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徐玉成刚刚沉下去的心又被提了起来,隐隐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唉,小顾她……在最后关头被前来解救人质的行动部队误伤,现在还在医院里抢救,生死未卜。”
“什么?!!”
听到周之恒的话,徐玉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尽管那一夜亲眼目睹了顾柳言的疯狂的他依旧对其嗜血的模样心怀畏惧,但现在,面对平日里一直备受他们四人关照保护的顾柳言命悬一线的噩耗,显然,徐玉成并不能接受如此残酷的现实。
“而且……董小姐和陈先生……”周之恒继续说道,“他们……在带人质撤离工厂的过程中,与‘幽灵’正面遭遇……董小姐与‘幽灵’缠斗许久,身负重伤;陈先生的情况更不容乐观,听说他的眼睛也……唉,伤亡惨重啊……”
“这……怎么会这样……”
如此惊人的伤亡,对于初出茅庐的“伍”来说,也是第一次面对。不仅仅是此刻听得有些混乱的徐玉成,就连身为总负责人的周之恒直到现在也无法接受。三人负伤、两人生死难测,这样的结局对于刚刚取得了“落天行动”圆满胜利的五人而言实在是太过突然,也无法想象。
病房之中顿时又一次陷入了沉默——提及伤心事的周之恒又一次闭上了眼睛,长叹一声,不再多说一句话。被伤亡消息震惊到的徐玉成隐隐感觉头又一次痛了起来,扶着脑袋靠在床背上,不愿接受眼前残酷的现实。
病房内的气氛忽然变得无比凝重,令二人喘不过气来。相比较徐玉成此刻单纯的震惊与对现状的无法接受,周之恒的内心,其实还隐藏着另一件心事——现在闭目沉默的他,正在思考要不要这个本就令人难过的时刻向本就备受打击的徐玉成提出自己的怀疑。
“玉成,我想问你一件事情……”
犹豫许久过后,最终,周之恒还是打破了沉默,将最后的疑问在这个并不是很好的时机提了出来。
“……怎么了,之恒哥?”似乎依旧无法接受现实的徐玉成听见周之恒的声音,两眼无神地看向他。
“嗯……在那个南洋女人为你解除蛊毒之前,我们阻拦小顾的时候,你的刀……是不是挥向了我?”
对于周之恒这看起来十分过分的怀疑,此刻心情五味杂陈的徐玉成却并没有反驳——凭你关心而论,周之恒其实此刻心中也没有底。若是此刻徐玉成否认了他的怀疑,或者粗暴地对他莫名的质疑表示愤怒,他都可以理解与相信。但周之恒隐隐感觉到,他将这份对二人关系看似十分不利的怀疑在这个不恰当的时刻抛出来,并不仅仅是消除自己内心的疑虑,对于眼前正陷入彷徨之中的徐玉成,或许是一个挣脱迷惘的机会。
“……没错。”
沉默许久后,徐玉成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他很清楚,这种时刻只需要故作被莫名怀疑的愤怒,或是直接否认,眼前话语之中已经带着些试探与谨慎的周之恒就不会再对自己产生疑虑,自己亦可以摆脱那一刻那个罪恶的念头带给自己的沉重的包袱。但面对自己最敬重的之恒哥,犹豫许久的徐玉成最终还是选择了道出实情,冒着与周之恒决裂的风险。
没错,那一刻的阿染没有看错——当时身中蛊毒的徐玉成挥出的那一刀,就是奔着周之恒的后背去的。但是,对此早有察觉的周之恒并没有选择闪躲——哪怕是在生死一念之间,他依旧会选择相信徐玉成。
“虽然是受那该死的蛊毒所迷惑,但我不得不承认,蛊毒只是放大了我心底的黑暗而已。”话已至此,徐玉成索性一咬牙,将心底隐藏许久的话一吐为快,“之恒哥,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哪怕是加入了‘伍’之后。我们从小便一起在雁城长大,无论是学习还是玩耍,成功还是失败,在我们所经历的每一件事中,你总是会挡在我的面前,保护我,替我承担所有的过错与风险。”
“对,你是雁城的‘龙首’,我只是‘龙鳞’而已。当见到真龙时,世人的目光往往只会集中于那华美震撼的龙首,而龙鳞的使命,并不在于吸引世人的目光,而是在龙遇到危险之时,拼尽全力保护龙的身躯而已。一想到这儿……说实话,之恒哥,我就会觉得……自己为什么注定只是‘龙鳞’,无论怎样展露自己的光辉,都无法超越‘龙首’的威严。渐渐地,我强迫自己成熟些,我告诉自己,这就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责任,身为雁城未来的‘龙鳞’,我自然应当在平日里敛却锋芒,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但没想到,在生死攸关之际,一经外力蛊惑,我的所有努力都是泡影,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落差依旧存在——抱歉,好像说的有些小家子气了,但之恒哥,我问过自己的内心,遗憾的是,他的回应的确如此。”
“我只是庆幸……幸好,龙首是你——若你与我之间并没有如此深厚的友谊,那一夜,我那一刀……方向恐怕是不会变的。那样的话,我恐怕就是整个雁城的罪人了……”
“唉……玉成,”听到徐玉成艰难地肯定了自己的怀疑,周之恒心中没有丝毫的恼怒,反倒是暗暗松了口气,“你还记得当初刚加入‘伍’的时候,徐叔在邀请函上对你的期待吗?”
徐玉成沉默了——此刻将心中暗面和盘托出的他认为自己不具有任何反驳的资格,只是默默地听着周之恒的话语。
“……他一直希望你找到自我——这也是为什么我提议让你加入‘伍’的原因。”
“玉成,无论是‘龙首’,还是‘龙鳞’,我们都只是雁城这条巨龙的一部分。‘龙首’自然是要引导雁城的整体导向,但也仅此而已。你啊,还是把引导者看得太重了——不过,也不能怪你。毕竟此世之人多时如此之想。”
“我是周家的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再加上母亲早逝,父亲很早便让我与雁城中的三家同辈来往。罗瑜春大哥,徐卿念姐姐,还有罗家小妹……你们都像是我的家人一样。只是长大之后,雁城后辈也各自走上了各自的道路。罗大哥与罗小妹都入了行伍之中,你的姐姐也远嫁R国,负责起了徐家的海外贸易。如今与我一同担起雁城重业的,只有你了。”
“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把你当作我的亲弟弟。我不希望自己的家人与朋友受到任何伤害——不得不承认,对于一个经常要掌握全局的人而言,这实在是一个太过致命的缺陷。但我并不打算改掉这个心理弱点——如果有一天,我不再在意我身边的亲人与挚友的安全与心情,那我与我即将要面对的真正的敌人也没有区别了。”
“所以,玉成,哪怕你的那一刀没有改变方向,我也不会躲的。能与你一同走到现在,能与这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一同完成如此多的壮举,是我周之恒此生最大的荣幸。但我希望,不论以后的日子将要发生什么,玉成,你要成为你自己。”
“你可是独当一面的‘玄武’,你的能力,其实不会输给我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当然,肯定包括我。我当然是你的朋友,但也仅仅是你的朋友。能够左右你命运的,只有你的选择——对于你而言,在决定自己的未来时,不要太在意你身边之人的感受。放心,无论你做出怎样的选择,至少,我都会支持你的。”
“所以,忘记那些毫无必要的愧疚与自责吧——噩梦已经醒了,我们得面对现实。虽然现实也未必让人轻松,但至少,我会站在你身边。”
“之恒哥……我……我实在没办法这么轻易地原谅自己……抱歉……”
听着周之恒发自肺腑的劝言,徐玉成的声音甚至有些哽咽——他本就是个敏感的人,对于自己在意的人与事,他的情感很容易受到其影响而产生波动。周之恒的谅解与劝宥让他一时间有些无所适从,心中的自责又平添了几分。
“没关系,经年累月的习惯,不是我这一番话就能劝过来的,”看到徐玉成为难的模样,周之恒连忙出言慰藉道,“我们都还有时间,玉成。你得学会原谅自己的无心之失,无论后果是多么严重——这样,你才能正视自己的错误,并且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尽最大的努力去弥补。我想,这才是最重要的。”
“毕竟,我们都还活着,还得面对接下来的事情,不是吗?”
正在周徐二人交心之时,病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了——面色凝重的钱宇谦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入房间之中,看着已经苏醒的周之恒与徐玉成,不由得叹了口气。
“钱将军,小顾他们怎么样了?有消息吗?”
见钱宇谦神情肃穆,周之恒与徐玉成的心里不禁感到些许不安。眼前的情形实在是过于不妙,对于尚且蒙在鼓里的二人来说,他们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董司慧与陈正昊已经转院继续治疗了——他们的确伤得很重,但好在抢救及时,应该不会危及生命。”
钱宇谦的第一句话让周徐二人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暂时落了底——两人的安全得到了保证,这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但小言那丫头……唉,”想起生死未卜的顾柳言,钱宇谦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沉重起来,“她的伤情有些出乎预料,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一听到顾柳言尚未脱离危险,周徐二人刚刚放下去的心又提了起来,眉头间的愁绪又不禁多了几分。
“对了,周之恒,”钱宇谦忽地想起了什么,对着周之恒说道,“有个小姑娘来看望你——既然你没事了,我就让她进来了。”
还没等周之恒反应过来,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便向他的病床飞扑过来,在钱宇谦与徐玉成的注视下,将他紧紧抱在怀中,眼中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之恒,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吓死我了……”
“钎城?!你怎么突然回国了?!”
看到自己此刻应当尚在曼德莱的未婚妻——叶钎城时,周之恒的脸上写满了惊讶与诧异。但看着自己被佳人拥入怀中,此刻的周之恒心中还是感觉到幸福的。
“黄老跟我说‘伍’一组出事了,你和其他人伤重住院,我便和文森特先生请了特别假,赶回国来看你们。”叶钎城拭干了眼角的余泪,看着精神状态尚好的周之恒,露出了放心的笑容,“看到你和玉成都没事,我的心便放下一半了。”
“多谢嫂子关心……”见叶钎城提到自己,礼貌的徐玉成立刻回谢道。
“嗯……不过,之恒,”确认了自己的丈夫与徐玉成的安全后,心中安缓不少的叶钎城语气之中忽然带着些许为难,“文森特先生……并不是无条件放我回来的。”
“怎么了?”叶钎城此话一出,不仅是周之恒与徐玉成,就连一旁先前并不知情的钱宇谦都不禁皱起了眉头,产生了警惕。
“他向我详细询问了你们五人的伤势,经过黄老同意后,我便如实向他说了。”叶钎城继续说道,“提到陈正昊先生的眼睛失明时,文森特先生突然对我说,请求我亲自去征求一下陈先生的意见……”
“文森特先生他……有办法让陈正昊先生重见光明。”
【二】
几分钟后,971部队附属军医院的另一处。
将探望完周徐二人的叶钎城送走后,钱宇谦马不停蹄地奔向了抢救室的门外。还不等气喘吁吁的他站住脚、询问此刻尚在抢救之中的顾柳言的情况,一个此刻他最不想见到的人怒气冲天地迎了上来,毫不客气地给这位在部队中说一不二的京域少将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几乎站不稳。
安静的走廊中,这记耳光的响声格外刺耳,更是让所有在场的医护人员目瞪口呆——他们从未想到顶头领导会在自己的部队里遭到一个陌生人的侮辱。更令所有不明真相的人感觉到不可思议的是,面对如此挑衅与羞辱,一向强势的钱宇谦竟然一言不发,扑通一声,直直地跪在了那个给予他一记耳光的人面前,头都不敢抬起来。
他知道,无论怎么说,眼前的这个人,是最有此刻最有理由给自己这一耳光的人——不,以她的性格,就算杀了自己,也不足为奇,不足为过。
他更知道,这的确是他的错,是他辜负了曾许给面前这位过去一同出生入死的朋友的承诺。
面对跪倒在她面前的钱宇谦,已经哭肿了双眼的柳雅辛心中的怒火依旧没有消散——自己最疼的女儿此刻正在抢救室内命在旦夕,而在钱宇谦战战兢兢地向她与顾秋回报这一噩耗时,身为母亲的她甚至还以为刚刚从“落天行动”中安然走出的女儿只是去京域与朋友相聚游玩。
悲戚与愤怒让她再一次向钱宇谦扬起了手,却迟迟没有挥下去——柳雅辛只是无助地恸哭着。她很清楚,这是女儿自己的选择,死亡也是女儿做出选择时可能会承担的风险之一。当初年轻时,柳雅辛闯荡江湖十余年,大大小小的生死危机经历无数,她从未畏惧过。但当这残酷的一切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女儿身上时,她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感到了空前的无助与绝望。而这一切又转变为对命运残酷的无名怒火,化作一记耳光,响在钱宇谦的脸上。但此刻,稍稍回复了些理智的她面对下跪认罪、低头沉默的钱宇谦,竟感到了些许迷茫,也不知道该向谁去宣泄这些复杂而入洪流般的感情。
“好了,雅辛。”
一只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柳雅辛抬起的手腕,随后,默默走上前来的顾秋将情绪失控的柳雅辛搂入怀中——有所依靠的柳雅辛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悲痛与心疼,躲在顾秋的怀里嚎啕大哭,悲泣之声令在场之人无不心碎。顾秋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拍打着柳雅辛的后背,眼神之中一片黯淡,毫无光彩——他也不是什么乐天派,但在如此重大的打击面前,身为一个男人,他必须为已经不堪重负的妻子撑起最后一片可以宣泄情绪的避风港,哪怕只是强行撑起。
柳雅辛的恸哭之声回荡在抢救室前的走廊内,哀叹不绝。钱宇谦也一直跪在原地,听着柳雅辛渐渐止息的哭泣,不敢起身——身为引顾柳言加入“伍”的推荐人,他不得不承认,在“落天行动”圆满结束后,先前他对顾柳言的暗中保护的确松懈了许多。在后来对人质的询问之中,他得知了顾柳言被“幽灵”设下毒计、压抑的心魔反噬神智、对着队友与人质横刀相向、最终被不明情况的铆山方面行动部队擅自开枪击中的全部过程。对于那一夜顾柳言身上所发生的一切悲剧,钱宇谦一直感到深深的自责。
“钱将军,起来吧——雅辛睡着了,我们到远处聊聊。”
钱宇谦忽然感觉自己被人拉起神来,抬头一看,正是刚刚安抚完情绪失控的柳雅辛并让她暂时安定下来的顾秋。看着顾秋若有所失的眼神,心有愧疚的钱宇谦只得起身,随着顾秋走到了走廊远处的窗户,看着窗外京域一如寻常的风景,心中五味杂陈。
“……孩子的事,的确是我的责任。”良久之后,钱宇谦还是先打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诚恳地道歉道,“柳姐就算是将我杀了,我也毫无怨言。”
“雅辛是不会杀你的,钱将军。”顾秋扶了扶眼镜,语气有些虚弱,“她只是……有些无所适从而已——为人父母,难免之事。几十年夫妻了,我知道,雅辛终究是理智的。哪怕此刻更糟糕的情况发生,她也不会对你下死手的。”
“只有我会。”
听到平日里一向文弱儒雅的顾秋这突然带有杀气的平淡话语,就算是见惯杀伐的钱宇谦也不禁冒了一身冷汗——他不禁看向顾秋的面庞,依旧平静如水,仿佛只是日常的聊天一般。说实话,自从他与顾柳夫妇相识以来,他从未在顾秋身上感受到此刻如此强烈的杀意。
“我不太会恰当地表露自己的感情——直到现在,也是如此。”顾秋摘下了眼睛,从胸前的口袋之中取出一块布,轻轻地擦拭着,“但现在,小言随时可能永远地离开我……这样的现实,我不会接受的。”
“所以,在这个关头,有些话,我必须和你说明白,钱将军——”
“小言身上的毛病,从来不是什么意外——至少,在她出生之时,我们顾家就已经有所准备。”
“你说什么?!”
顾秋的话让钱宇谦大为吃惊——在他的印象之中,顾柳言的心病来源一直是个谜。就算他在推荐顾柳言加入“伍”时几番暗中调查,也未曾查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如今顾秋的坦白更是远远超出钱宇谦的想象——按照顾秋的意思,顾柳言的心病……竟然是家族遗传?
“‘平度城中顾家门,三针妙手可回春。女负血债堕修罗,男入杏林济苍生。’”
对于钱宇谦的惊讶,早有预料的顾秋只是信口念出一句不知来源的民谣,神情复杂地看向窗外。
“这是‘回春针’顾家世代相传的秘密,几乎没有外人知晓。简单来说,顾家的后辈对于血液有着超乎常人的感觉。若是以西医之道解释,这大概是由某段附着于性染色体上的基因序列所决定的。对于顾家的男人而言,这份天赋能让他们面对常人难以接受的血腥场面时保持镇定与冷静,从而更好地判断患者的病况并予以适时的治疗;而对于顾家的女子而言……这就是一个挥之不去的梦魇,一种对血液本能的渴望。”
“因此,尽管顾家世代多名医,但皆为男性族人——并非顾家重男轻女,实在是有此难言之隐。按顾家祖训,若是顾家之中有女婴诞生,那都是要秘密处理掉的——唉,这的确太过残忍,但在顾家的历史上,凡是因父母一时心慈手软没有处理掉的女性族人,都是各自时代声名显赫的杀人恶魔,数百年以来,竟然毫无例外。”
听到这里,钱宇谦已经不禁流了一身冷汗——他从没有想过作为杏林名门的顾家背后竟然如此累世的诅咒与黑暗的秘密。
“然后,例外就出现了——就是我和雅辛的小言。”
提起自己的女儿时,顾秋的面庞上闪过一缕欣慰的笑意,但转瞬即逝。
“我从未将那条黑暗的祖训告诉雅辛——她的脾气,钱将军,你也很清楚。当小言出生时,第一次当父亲的我最终没有忍心对她下毒手——我不知道那么多祖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处理掉自己初生的女儿的。我只知道,看着她那可爱的小脸,我下不了手。”
“于是,趁着雅辛产后照顾女儿之时,我回到家中议事厅,跪在父亲与族中长辈面前,哀求他们放过小言——我跪了整整一夜。直到天将破晓时,当时尚为族长的父亲长叹一声,走到我身边,和我一起跪在了其他长辈面前,带着我咬破手指立下血誓,一定要让小言打破族中女子的诅咒,成为顾家第一位女医。”
“族长与未来族长的血誓还是有些用的——尽管长辈们依旧有疑虑,但最终还是摇着头同意了我和父亲的请求。此后,尽管小言不出意外地展现了她嗜血的本性,但在我、父亲、雅辛以及所有关心着小言的长辈的努力下,她真的做到了——我无法想象小言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克服了那困扰顾家女子世世代代的心魔,但我知道,现在的她,不仅是我和雅辛的骄傲,更是整个顾家的骄傲。”
“但看到战胜心魔的小言,雅辛并不是那么高兴——她的心思一直比我细腻得多。她对我说,小言只是苦苦压制着心魔,她活得并不高兴。她需要能够理解她的朋友。”
“于是,当你提出希望小言加入‘伍’时,雅辛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尽管你当初还在以什么‘社会实践’的可笑幌子蒙骗我们,但我们并非对此毫无察觉。我和雅辛的想法是一样的——哪怕对小言而言,这会给她的未来带来危险,我们也不希望她将在与自己的心魔孤独的抗争之中郁郁而终。”
“现在看来……呵,我和雅辛还是没有对小言可能遇到的危险做好心理准备……”
讲到这里,顾秋重又戴上了眼镜,无奈地摇头苦笑着。
“……你打算怎么做?”
听完顾秋这如同临别赠言般的叙说,钱宇谦心中隐隐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心中有些没底的他依旧不动声色,出言试探道。
“若是小言平安躲过此劫,那就罢了。至于她是否继续留在‘伍’中,我们会尊重她的意见。”迂回良久,顾秋终于讲明了自己的打算,“若是小言有所不测……”
“来之前,我大概了解了一番这次戕害小言的敌人——南洋的雇佣兵,对吧?”
顾秋的话音之中依旧是波澜不惊,但钱宇谦已经感觉到了惊人的杀意。
“我会安顿好顾家的事务,然后与雅辛一起去南洋——罪魁祸首伏法,不代表那些依旧为非作歹的喽啰们可以逃过一劫……”
“等等!顾秋,你不会是想……?”听到这里,钱宇谦已经忍不住了——作为夫妻二人的朋友,他不可能坐观已经过了少壮之年的顾秋与柳雅辛前往南洋送死。
“小言若是走了,我和雅辛在此世也就没什么挂念了。这一去,我们也没有打算回来。”对于钱宇谦的焦虑,顾秋只是释然地一笑,“放心,我们不会给你添麻烦——只要你别挡在我们面前就行……”
“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看着你们去送死……”
正当钱宇谦对顾秋与柳雅辛二人轻率的决定感到诧异与恼火之时,走廊尽头抢救室的门打开了。正欲争论的两个男人对视了一眼,随即飞奔向敞开的抢救的门——与此同时,坐在门前、万念俱灰的柳雅辛也突然惊醒、迅速起身,惶恐不安地站在门前,靠在匆匆赶来的顾秋身边,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一名戴着口罩的医生从门内走出,看着眼前焦急万分的顾柳夫妇与面色紧张的首长,敬了个军礼后,低声向顾柳夫妇问道:“两位是顾柳言的家属?”
“医生……我女儿她……”顾秋问话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行,他身旁的柳雅辛更是直接紧张得闭上了眼睛。
“嗯……这个情况,首长,二位家属,我们的确已经尽力了,你们要对结果做好心理准备……”医生的第一句话便让眼前的三人心底一沉,顾秋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柳雅辛已经忍不住哭出了声——最要命的还是冷汗直流的钱宇谦,紧张的眼睛不住地瞥向了一旁的顾柳夫妇,生怕他们做出什么应激的行为。
“额……那个,三位,可能你们误会了……”看到眼前不对劲的气氛,医生连忙解释道,“孩子这会儿已经醒了——也真是老天保佑,子弹离击中心脏就差几公分,再加上孩子的身体素质相当不错,我们采取了相对保守且安全的抢救方案,手术耗时长了些,让各位担心了……”
听到女儿平安无事的消息,柳雅辛心中的郁结终于解开了许多,化作滚烫的热泪从已经红肿的眼角不住地流淌。热泪盈眶的顾秋更是带着自己的妻子当面给医生下跪致谢——不擅长表达感情的他此刻也只有用这种方式表达医生的救女之恩。而他们身后的钱宇谦也终于是长舒了一口气——幸亏顾柳言命大,逃过一劫,否则要是这丫头有什么三长两短,且不说自己要背着愧疚过完后半辈子,光是拦下已经陷入疯狂的顾柳夫妇,就够他好好喝上一壶了。
“诶……不敢当不敢当!两位快快请起!”见患者的家属一下子跪在自己面前流着泪拜谢,极少见到如此场面的医生手忙脚乱地扶起顾秋与柳雅辛,顿时也有些语无伦次起来——直到二人的情绪渐渐平复,医生才整理了一下思路,继续说道,“但……在孩子醒了之后,我们发现了一些异常情况——二位要做好心理准备……”
“怎么回事?”听到顾柳言有所异常,不等顾柳夫妇二人相问,一旁本已松懈下来的钱宇谦顿时又紧张起来,抢一步上前质问道。
“首……首长,”被钱宇谦严肃的语气有些吓到的医生说话也变得有些结巴起来,断断续续地继续道,“虽然现在孩子的安全已经没有问题,健康恢复也可以提上日程,但……孩子的精神状态……有些不对劲……”
“我并非精神科的专职,不敢妄言……但我觉得……她可能存在相当严重的应激障碍……具体表现啊……”
“哦,孩子已经从抢救室转移出来了——二位,患者刚刚醒来不久,还需要休息,看望时还请注意控制情绪……”
一辆推车抢救室被几名医护人员推出,已经醒来的顾柳言安静地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凝视着院内走廊的天花板,面色惨白,一言不发。
“小言!小言,你怎么样?爸爸妈妈都在这儿,别怕,没事儿了,没事儿了啊……”
看到自己的女儿已经苏醒,顾柳夫妇显然并没有听进去医生的嘱托,急忙跑向推车,眼带热泪地询问着女儿的情况。
然而,顾柳言的回答却让他们当场愣在了原地,再也没有前进一步——直到看着顾柳言被送入病房,面如死灰的柳雅辛又一次跪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捂着脸庞,无声地哭泣着。而一旁的顾秋则依旧是一脸不敢置信,他不能接受眼前更为残忍的现实。
“爸爸……妈妈……是谁?”
“你们……是谁?我……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