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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11月26-27日
周锐没想到,铁路局的工作人员这么快帮他把行李寄回来,这险些开始让他,人们对相信国字头机构的办事效率是不是有些过度偏见了。
他把行李箱放到酒店床上打开,里面的东西按照原样排布着,完好无损。其实,他只关心箱子里的那架手风琴。为此,他特别在箱子内部做了减震装置,减轻手风琴在路途上的颠簸。他取下挂在门口简易衣架上的军大衣,时间尚早,他打算碰碰运气,去派出所看看。
自那天将余岚说姜小问没什么问题的话转给老姜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他。
入夜之后,狗叫声在镇子上此起彼伏,镇上的很多家庭都在家中庭院喂养了藏獒或狼狗一类的大型犬。
几天来,周锐看到那些大型犬随着主人的摩托车一道在郊野间狂奔时,总是早早地就躲到一边。与其说他担心那些大型犬,不如说他疑虑那些喂养他们的主人是否对其有着足够的控制能力,可以在千钧一发之际及时将未栓绳索的大型犬及时拦住,避免伤及无辜。
派出所没人,他只好抱着大衣往回返。路上,他遇上了杨羽钟。杨羽钟主打和他打招呼,说自己要去吃饭,问他要不要一起。这个人一如既往地带有热情,会让你觉察到他所说的话绝对不是客套。
和杨羽钟坐在小酒馆里,他感到异常的放松,行李取回来了,这意味着他的流浪生涯可以再度开始了。他竟然莫名有一股强烈的冲动,要把这件事告诉给杨羽钟。但他很快遏制住这股冲动。
和杨羽钟说话时,周锐注意到他总能显露出特别真挚的热情。他会告诉你,清远哪里可以去钓到很大只的鲶鱼,告诉湖上芦苇荡风景很不错,方向感不好的人只要钻进去还会迷失其中,这里的家庭大多又是以什么为生。
周锐还注意到,杨羽钟说话时,几乎很少带有什么价值判断,比如,他会告诉你沿街边的一家水煮鱼店家总会给顾客缺斤短两,但也会如实相告,那家店的水煮鱼也确实是镇子上最好吃的。
一句话,你从他的口中听不出他喜欢或者憎恶具体的个人的行为,仿佛这里的一切在他看来,都是合理的存在,并且他还能不带任何歧视的色彩的全部包容起来。
“我觉得你真的很适合当老师。你的性格能够做到包容异类,这在很多老师身上是很难得的。”
杨羽钟用手往后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似乎觉得这样的褒奖言过其实:“可能是我比较幸运吧,我从小没有生活在很刻薄的家庭环境里。
你要知道,在镇上的很多和我同龄的人,他们小的时候过得并不好,有的人甚至可以说是凄惨的。所以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起来,他们现在有的是一点就着的暴脾气,有的人过于斤斤计较,有的人成天喝酒麻痹自己。”
“可是太强的同理心,对所有人一视同仁的热情,不会很累吗?”
杨羽钟将左手扶在下巴上,似乎在认真思考周锐提的问题,之后便不再说什么。话题似乎很自然地转到了余岚的身上,“前天我去找的那位余老师,跟你似乎完全就是两种人,她看起来似乎有点……冷冰冰。”
“余老师那只是内敛而已,她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你知道,镇上和她认识的人总是开口劝她不要出来工作,因为她男人是我们镇上新开的化工厂的总经理,生活无忧,你知道在这种地方,多少女人一旦有了这样一个丈夫,就应该在家相夫教子了,但是她却一直坚持在学校里做老师。”
“余老师算是本地人?”
“他们已经在这里三年了,算是半个本地人了吧。”杨羽钟正要解释,店家冲着他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咱们得走了,人家要闭店了。”杨羽钟离柜台近,立马转过身就要去结账,任凭周锐怎么阻拦也无济于事。
两人走出小酒馆来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天气阴冷,开口冒着白气,有关余岚的话题也已经中断。
杨羽钟跟周锐指了指,他的家就在他住的酒店的不远处。到了深夜,街边的路灯也已经大多熄灭了,借着仅有的一盏灯的微光,两个人慢慢前行。杨羽钟突然问周锐回酒店以后就睡吗?周锐告诉他肯定睡不着的,他习惯后半夜才睡觉。
杨羽钟就问他要不要和他一起去看碟片,前两天他去市里培训,刚买下的一张碟片,叫《蝴蝶效应》。
“不知道你听过没,好像是一个时间穿越故事,看报纸上的影评似乎不错的。”周锐其实不太想去,但看到杨羽钟越说越兴奋的样子,加上自己今天心情好,答应了他一起去。
进门时,杨羽钟自言自语道房间里的灯怎么开着呢。他快速从庭院跑了两步,进去,周锐紧跟着,发现一个身材低矮,却分外壮硕的人正坐在屋子里的沙发上,已经是冬天了,他却手持一把水墨画折扇,不住地扇风。他的腿翘起来,肆意而傲慢。
“哥,你怎么在这里?”杨羽钟推门时问道。随后他就将周锐介绍给他,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自我介绍是杨羽钟的哥哥,周锐看一眼名片,抬头上写的是杨氏化工厂的总经理杨羽庆。
周锐握了握他那肥硕而红润的手,感到对方手充满了野蛮的力量。他想起刚才在小酒馆时,杨羽钟告诉他余岚的丈夫就是化工厂的经理,难道余岚的丈夫就是面前这男人?可随即又感到不对劲,如果这样,那杨羽钟在介绍余岚的时候断然不会以“余老师”相称。杨羽庆表现得很客气,他跟周锐解释说是找老弟问点事情,耽误他们几分钟。
周锐自觉地往客厅里靠近角落的沙发椅上走去,杨羽庆则拉着他去门口说话。
杨羽钟的家客厅是宽敞的正方形,里面除了一套组合沙发、一套家庭音响、一个简单的茶几外,便什么都没有了,可谓是极度的简约派风格。
即便隔着四五米的距离,周锐仍然能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看来杨羽庆和老弟的交谈并没有堤防他的意思。
杨羽庆想让老弟去问问警察陈自力目前的情况,杨羽钟反问哥哥陈自力怎么了,“没听说嘛,刚才,他砸了秦源化工厂的设备,被当场抓了,那的员工狠狠打了他,现在被警察给关起来了。”
杨羽钟反问他哥问这个干嘛,杨羽庆只说拜托他去问问,他不愿意出面问这些事情,“你正好和所里的的安腾是朋友嘛,你明早问两句,看看陈自力的情况怎么样了。你也知道,自力跑运输前,在我的厂干过,又是同镇的,我关心关心,也应该的。”杨羽钟为难地撇了撇嘴,还是答应了老哥的请求。“记得按时吃药。”哥哥临走前又嘱咐弟弟。“知道了,知道了。”杨羽钟几乎是推搡着把老哥赶了出去。杨羽庆合上折扇,冲着客厅另一头暗中仔细听他们说话的周锐摆摆手,“兄弟,你们玩,我回家睡觉了。”周锐站起来招手,目送他离开。
“你……病了?”等杨羽庆一离开,周锐问。“是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定期药物维持。”被问起自己的病,杨羽钟丝毫没有避讳什么,坦然说道。
等杨羽钟拆封《蝴蝶效应》DVD时,周锐故意不经意地说,刚才他哥作自我介绍时候,他差点以为他就是余老师的丈夫。杨羽钟听完哈哈大笑,然后向他解释:“镇里一共两家化工厂,余老师的老公秦源的化工厂刚刚运行了半年时间,那是一家大型化工厂在清远的一个分部,是秦源一手打造起来的。我哥呢,这顶多算是个私人小作坊,不能跟秦总那家比的。”
“那你和余老师之间岂不是有竞争关系了?”
“是秦总和我哥之间的关系,我和余老师又不是化工厂的员工,算的上什么竞争?再说了,你说我哥和秦总之间有竞争关系,那也是高看我哥了,他这些年都是小本买卖,我一直跟他说一定要注意设备的检修,不要出事,如果环保的政策一旦严格执行,他就得关张大吉了。”
看完电影,已经接近凌晨一点。周锐打了个哈欠,起身说要回去休息了,此时的街边早已黑成一片。
杨羽钟从里屋拿出一个圆筒手电,让周锐照明。周锐打着手电筒,走在漆黑无人的街边,他每每途径一户人家的院墙,那户人家的狗叫声便会使出全力狂叫着。他厌恶这叫声,快步走回酒店。
第二天一大早,在酒店吃完自助早餐,周锐就去所里找了老姜。
“安警官呢,怎么没看见他?”周锐把军大衣给老姜挂到衣柜时,问老姜。老姜正欲答话,翁红月急匆匆地推开派出所嘎吱作响的玻璃门。
老姜趁她还没走近他们的时候,悄悄跟周锐介绍,老姜并不知道早在杨羽钟的办公室里,他就见过翁红月了,但他还是表露出一副认真听介绍的样子,“上次你见过她妈了,那个老太婆。”翁红月看到周锐在这里,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差异,只是点头示意,看来对他还有些简单的印象。周锐正想着老姜有客人,他是不是该找借口离开,但翁红月似乎未表现出什么介意,直接向老姜表明他的来意。
“姜警官,自力……你们打算怎么处理啊?”
“他的伤都是外伤,没大问题,今天晚上我们要先把他从医院带回来。至于怎么处理,还得等审讯结束后了。”
“姜警官,我看要不干脆就别审了吧,您也知道,他就是个醉鬼,砸化工厂设备的事情就是撒酒疯,我还是不希望这事情闹得太大的。”
“你有点奇怪啊。”老姜将一撮茶叶放进杯里,提起热水瓶往杯中加满水,“前两天你妈来找我,还希望我把陈自力最好赶快弄进去,说你都害怕成那样了。今天这是怎么了,变天了?”
老姜倒水时,热水瓶底座洒落在桌上几滴水,翁红月走过来拿起桌上的一块抹布直接给抹干净了。
“前几天,我是那么想过,但那就是让您给他个教训,别让他在家里为所欲为,但这次不一样,我也是懂一些法律的,说不好这次他是会被判刑的吧?要是被判上两三年,我怎么办呢?”翁红月说这话的时候,话语间已经开始有了些微的抽噎声。
老姜依旧以那种倦怠地口气劝慰着翁红月别着急,想开点,又说这件事情要是真想解决,还得看秦源的态度,如果秦源不想私了,那么她来所里找谁都没有用。老姜送走翁红月前,说他会再跟秦源说说陈自力的情况的,但并不能保证秦源一定能被他给说服。
“她啊,一定没说实话。”翁红月走后,老姜坐到椅子上,小抿了一口刚刚泡好的浓茶。不等周锐提出疑问,他就说,“如果她真希望她老公平安无事的话,昨天晚上陈自力被带到医院,她就会第一时间过去了。安腾在那看了他一宿,她根本没出现。”
“如果她想了一晚上呢,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她在衡量了得失后,还是觉得陈自力不去坐牢更好?”
“你不太了解她家的情况。陈自力不会变好,他这样子都多少年了。她今天想帮陈自力求情,我总觉得不对劲儿。”
老姜不再多说什么,周锐能看出老姜并不想沿着他刚才思考的线索调查下去,这之于老姜,更像是一场茶余饭后的闲谈而已,他并不喜欢思考,他只是不喜欢被欺骗罢了。闲谈间能赋予他身为警察的机敏与智慧,可他并没有行动下去的意愿和勇气。
周锐顺着老姜的思路,想到了昨晚杨羽庆替陈自力问话的那一幕,他想起昨晚还开玩笑说起余岚和杨羽钟是“竞争关系”,没想到今天透过老姜的这一番话,明白其实两家之间的战争其实已然在悄悄进行中了。
而他,一个外来者,此刻竟然阴差阳错般地获知了双方彼此的动向。他莫名其妙地成了双方的交点,还有什么比在一个巴掌大的小镇里获取秘密更有成就感呢?
从派出所出来,返回酒店的路上,拐了几个弯后,他突然感觉到背后骑着电动车的男人在尾随他。那个人不是火车上遇到的两人中的一个,这点他十分确定,难道为了找到他,李国明又增派了人手?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他转换了方向,可电动车还是跟着他转了方向。
他在镇子上的街道胡乱走着,最后拐到镇口通往市里的公交车站。站牌前,余岚穿着一身黑色的羽绒服,手提一个厚厚的大袋子,在站牌前等车。车来了,余岚上车时没注意到他就站在旁边,当然,依她的性格,也许只是不想和他打招呼。
等公交车停在站牌前,打开车门的时候,他才主动对着余岚招招手,说自己现在也要去市里,还主动帮余岚把手里的东西提到了车上。车子开驶后,他朝后看去,那个骑电动车的人消失了。
除了司机和售票员,车厢里只坐了一对母子,儿子在车厢里闹翻天,母亲只是在看到后视镜内司机瞪着母子时,才会假装用力地拍打一下还穿开裆裤的儿子。周锐和余岚不约而同坐到了座位的后排处。两人隔着走道,都坐到了靠窗的位置。车子在席卷起一阵巨大的沙尘后缓缓启动,行驶在颠簸的路面上。
“余老师,听杨老师说,你原来也不是本地人?”
“嗯,三年前才到这里来的。”
“为了老公的事业吧。”周锐调侃了一句,马上又意识到,余岚可能马上会想到这是杨羽钟告诉他的,“我先说一句。是我多嘴,问的杨老师,余老师别怪他。”
公车开上了平摊宽阔的柏油马路,速度加快,轰鸣声变大,似乎怕余岚听不清一样,他直接走过来,拉住车横杆上的车把手,微微俯下头。
“我已经很久没在一个地方待过超半年了。”周锐对着她感叹道。
“职业上的原因?”
他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被通缉了,得四处跑才行。”他察觉到,他不苟言笑的样子,似乎让她真的相信了这说话。他随即解释说自己是开玩笑的。
“这个地方真好,望出去茫茫无际的大平原。”他对着车窗感慨。
余岚微微抬头看着周锐:“这里并不是你想象中那么美好。你对这里的印象,会随着你留下时间变长,起变化的。不过,你也不会留在这里很久。”
“那看来,你并不喜欢这里了?”
“我说过我喜欢留在这里吗?”
到了后来,两人不再说话,周锐又坐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余岚从衣服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笔记本和一支笔,在上面信手写着什么。他猜得没错,那天在办公室看到她收到的文学杂志后,他就觉得她应该是在写作,或者说是个喜欢写作的人。
不多时,车窗外,乡间大片大片的田地已经被替换为一排排装饰一新的商铺。余岚在一个养老院附近的车站前下车,周锐坚持替他拿着那个大袋子,送她到养老院的大门口。余岚接过包,对周锐道声谢,便走进养老院内。
他坐返程路线回去前,找到了一家市里的报刊亭,从货架上取下一本杂志,那是那天在办公室第一次看到余岚时,她手里的杂志。他翻开目录,那上面确实有一篇署名为余岚的小说。
“这本我买了。”他对着报刊亭老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