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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画市场是一条街,外头看是毫不起眼的窄巷,走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有摊也有店,摊子上、店铺里,玉器、石器、古钱币、古籍善本应有尽有,家家门可罗雀,但这些店家看来也不为生计着急,坐在店门口慢笃笃地摇蒲扇,很是乐得偷闲。
唐小茉正在做生意。她站在古韵盎然的古玩店门口,四边是镶红木的木框,头顶上方一块黑底金字的门头,而她的身后,正中墙上,挂着一幅民国花鸟玻璃画,与她那一头五颜六色的辫子两相辉映,都显得对方特别扎眼。
四方柜前站着一个买画的人,西装革履,大腹便便,一副发了福的款爷模样,似乎还戴着顶假发用以掩盖自己中年秃瓢的事实。唐小茉神神秘秘地拿出一幅作品,展开之后,对方眼睛都直了。
两人站在一棵老树的阴影下,离唐小茉不远不近,也不易被她发现,谢岚山眯眼一瞧,不识这画,靠近了沈流飞问:“这是谁的作品?”
沈流飞看了那画一眼,淡淡说:“吴昌硕的红梅图,可惜是仿的,还仿得很不高明。”
谢岚山问:“不高明在哪儿?”
沈流飞答:“他画的梅花几乎可以乱真于吴昌硕,用笔流畅,一气呵成,但你看这幅画右下角处的枝干处,明显有来回改墨的痕迹。”
外行也就凑个热闹,不说他注意不到,细细一看,确实多抹了一笔。那老板模样的男人当然看不出来,掏出一只鼓囊囊的黑包来,不刷手机,只付现金,给了唐小茉整整五沓人民币,问她说:“这画我要送人的,看不出来是仿的吧?”
唐小茉把胸脯拍得梆梆响,吧嗒吧嗒开始点钱验钞。
“一幅假画,这是不是给太多了?”谢岚山微一皱眉,问沈流飞,“沈老师不去拦一下?”
“愿打愿挨,送画的是奸商,收画的是贪官,让他们各自得一个教训,不是很好么?”沈流飞瞥了谢岚山一眼,“再说我是画家,又不是警察,没有这个劝说的义务。”
这话倒也没错,谢岚山跟着沈流飞在附近几家店铺转上一圈,找了个做仿制画生意的老板打听情况,这人看上去与沈流飞是相熟的,客客气气接待了他们,知无不答。
唐小茉店里的男人拿了红梅图,好像拿了什么了不得的宝物,昂首挺胸二五八万地走了。店老板望着他的背影耸肩膀,啧啧道,“吴昌硕的真迹在拍行里少说也得七位数吧,这位肯定是又想送人拍马屁,又不舍得花这个钱。”
谢岚山挺好奇:“真迹还是赝品,难道辨认不出来吗?”
“高明的赝作能以假乱真,但他那幅不行,也就值个七八百吧,”店老板也是个一眼就能瞧出真假好赖的行家,朝沈流飞努努嘴巴,“沈老师是大画家,也研究书画收藏,一看就懂了。”
沈流飞替谢岚山释疑:“现在做仿制画的基本分为两种,一种是依葫芦画瓢,临摹仿造,一种是利用高科技的打印技术,直接复制。前者很考验画家的功力,但有个好处,可以画与名家风格一致但内容不同的作品,没有原作对比,很难被识破。”
店老板点着头:“对对对,比如你仿个齐白石或者吴昌硕,他们作品多,书里记载过又失传的也多,清末的宣纸这儿都备着,找个有功底的画家,能给你当场画出来,拿去拍行拍卖都不一定能被认出来。”
沈流飞继续说下去:“后者的精确度更高,不借助放大镜看很难发现差别,但前提是你得拿到原作。”
沈流飞说话时,店老板就一边点头,一边冲谢岚山意味深长地挤眼睛。他的弦外之音是他也能找着门道,不管是偷来的还是仿造的,都能帮你卖出去,甚至还能送到国外的拍行里去。谢岚山听出来,这地方提供的是制假、售假、贩假一条龙服务,难怪沈流飞会带他到这儿来找线索,如今看来,是真来对了。
谢岚山还有问题想请教店老板,扭头一看,看见唐小茉从她的店里出来了。她可能是替人看店的,还没到打烊的时候就准备走了。唐小茉也遥遥看见了谢岚山,做出瞪眼张嘴的夸张表情,然后拔腿就跑。
谢岚山从店老板迎客的果盘里抓了一把糖果,就迈开长腿追了上去。
沈流飞不用他招呼,也疾步而出,轰起摩托引擎,从古玩街的另一头堵了过去。
唐小茉跟受惊的兔子似的跑得飞快,但前路被沈流飞和他的摩托车堵住了,后头的谢岚山又已经追了上来。
谢岚山看着轻飘飘地拽了唐小茉一下,也没往狠里拉她,唐小茉挣脱之后,立马故技重施,要扒衣服喊非礼。
谢岚山像是早知道对方要唱这出戏,还没等唐小茉喊出来就一展长胳膊,冲路人亮出了警察证:“警察办案,扫黄打非。”
路人看唐小茉这一头彩发、衣衫不整的样子,都受刻板印象煽惑,撇嘴摇头,信了,走了。
唐小茉很生气:“你骂我是小姐?!”
谢岚山表情严肃,跟她说:“我只是想请你回去调查,你肯定已经看了新闻,《洛神赋图》被盗了,带《洛神赋图》回国的那位老藏家也死了。”
“你要有证据抓我盗窃那就抓呗,不过现在人随身都不带多少现金,最多也就拘留十五天,”唐小茉还懂点法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摆明了不配合调查,“十五天以后,我就出来了。”
“嗯,”谢岚山点头,“盗窃是判不了多久,但藏毒贩毒就不一样了。”
唐小茉莫名其妙:“什么意思?”
谢岚山朝她的上衣口袋一努嘴,笑了笑:“你看看那里。”
唐小茉掏了掏口袋,摸出花花绿绿一小袋子药丸,她愣住了,刚才谢岚山跟她接触那一下子,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东西塞进了她的衣兜里。
“这个分量,差不多判七年吧。”谢岚山摇摇头,掏出兜里的手铐晃了晃,“你最好自己跟我走,不然我只能铐你走了。”
“警察没你这么狡猾的。”事到如今只能乖乖听话,唐小茉对自己挺没信心的。毕竟她平日里小偷小摸没少干,又是各大酒吧夜场里常混的,兜里搜出一包毒品,实在非同小可。
“要逮一只狐狸,只有比她更像狐狸。”谢岚山又晃晃手里的手铐,“现在我问你答,上回你来报案,为什么你说那幅《洛神赋图》是你朋友的作品,它都还没正式回国展出呢。”
“我在外网上看见图片了,那画上有一个特殊印迹,是我留下的。”
沈流飞也走过来了,他听见了谢岚山与唐小茉的对话,脸色微微异样:“你的朋友叫什么?”
“我说了你们也不信啊,上回你们陶队长就骂我报假案,说再有下次要拘留我。”
“他是木鱼脑袋,我比他灵活一点,你可以跟我说说看。”谢岚山试着鼓励对方。
唐小茉犹豫再三,吞吐几番,终于还是说出了口:“那幅《洛神赋图》是我爷爷画的,他以前在张闻礼的手下任职管理员,他在六年前坠山失踪了。”
谢岚山与沈流飞对视一眼,他们同觉惊讶与不可思议,倘若唐小茉说的是真的,这案子背后必然诸多牵扯,没他们刚才分析得那么简单。
“我知道的都说了,”唐小茉把兜里的那包花花绿绿的药丸递给谢岚山,跟急于甩脱烫手山芋似的跺了跺脚,“赶紧把你的摇头丸拿走!”
谢岚山瞪着眼睛看对方,满脸无辜,好像根本听不懂她说什么。差不多十来秒堪比影帝的表演之后,他忽然笑了,从那袋药丸里倒出两粒,抬手一抛的同时仰起头来,让它们轻松落进自己的嘴里。
然后他对瞠目结舌的唐小茉扩大笑容,释放电力:“这是水果糖。”
“你……你怎么这样啊?!”唐小茉都惊呆了,惊到望着明明不跟自己站一边的沈流飞,语无伦次道,“他他……他怎么这样啊?!”
沈流飞也没想到谢岚山有这么一招,微微一怔之后,嘴角不由自主地翘了起来。这小子满腹坏水,比泥鳅滑手,比狐狸狡诈。
“我哪样了啊,我说什么了?”谢岚山居然还板下脸,一本正经地教育起对方来,“咱们公安人员是有纪律的,怎么可以弄虚作假,罗织构陷呢?”
唐小茉跟着谢岚山去了汉海市局,便将知晓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都交代出来。她说她的爷爷叫唐肇中,也是一名画家,可惜混得不如意,时常被所谓的评论家喷得狗血淋头,到最后是一幅画都卖不出去了。用唐爷爷自己的话来说,这个时代蝉翼为重,千钧为轻,艺术圈文化圈娱乐圈,圈圈如此,擅逢迎、懂炒作、会勾兑的人都成了大拿,真正的匠人却没有饭吃。
后来唐肇中迫于生计,就放下了艺术家的身段,去应聘了美术馆管理员,就在那个时候认识了张闻礼。彼时张闻礼还不是鹤美术馆的执行馆长,而是省美院美术馆的副馆长。听唐小茉说,张闻礼平易近人,与唐肇中关系不错,她放学回家总能看见张闻礼跟她爷爷热聊,至于聊得什么她当时太小,听不清也记不得了。
唐肇中当上省美院美术馆管理员之后,每天接触大量前人优秀的书画作品,就从原创改为了临摹,他的画功日臻炉火纯青,画花画鸟画江山,都能跟原作毫厘不差,让那些鉴藏大家都分辨不出来。
唐小茉说:“你们看到的那幅吴昌硕的红梅图就是我爷爷画的。”
沈流飞很有礼貌,也很直接:“恕我直言,你爷爷的那幅红梅图离原作差距不小。”
唐小茉急了:“那是他故意的!他怕有人拿他临摹的画拿去扰乱市场,每次临摹的时候都会故意露出一两处败笔,让别人知道这是假画,不是真品。”
沈流飞微一颔首:“难怪。”
难怪那画里的梅花笔力老健,豪放恣意,可画到枝干部分却跟换了个人似的。他想了想,眉头微微一蹙:“我好像在哪里听过你爷爷的名字。”
唐小茉知道对方长居美国,不懂装懂地瞎点着头:“你是不是有国外的朋友买过我爷爷临摹的油画啊?我爷爷偶尔也临摹油画,玩嘛,他摹过一幅《戴珍珠耳环的少女》,脸是我的,耳环也没戴,反正这种明显的破绽都是他故意显露的。”
在哪儿听过名字倒也不打紧,沈流飞微一颔首,说下去:“书画仿制大致分为摹、临、仿、造四种,摹是以薄纸覆在原迹上描着画;临是把原迹摆在桌前,照着它写或画;仿是单单模仿原迹的笔法结构,可能眼前没有蓝本;造是凭空伪造信手就画,或者干脆仿真印刷,你说你爷爷去省美院美术馆后开始临摹名家书画,到底是哪一种?”
谢岚山不懂这千百年来中国书画造假的门道,问说:“唐老爷子造是不会的,那是临是摹还是仿,有区别吗?”
沈流飞很肯定地说:“有区别。我是问你,你爷爷仿作那些名画时,眼前有没有原作?”
十多年前的事情,那时她还小,唐小茉努力回想了一下,惊呼道:“好像是有原作的!有一回我去爷爷的书房玩儿,看见有一幅作品摆在他的桌子上,他也不知是临是摹还是兼而有之,反正一见我进来就很生气,推我出去又锁了门。”
沈流飞淡淡说:“那就是张闻礼借职务之便,让你爷爷把馆藏的名家原迹带回家去临摹了。你接着说。”
唐小茉接着说下去:“那阵子我爷爷很高兴,每天都笑呵呵的。我爷爷这人是画痴,真的是用生命喜欢画画,能画画、能被人肯定他的画,挣不挣得到钱倒无所谓了。可惜好日子总不长久,突然有一天美院美术馆发生了一场火灾,还烧死了两个人。”
陶龙跃插话道:“这新闻我看到过。七八年前的事儿了吧,好像是馆里老旧的电器设备发生短路,藏品又都是书画这样的易燃物,一下就烧起来了,好多馆藏名家书画都付之一炬,真是可惜了。”
唐小茉点点头:“张闻礼辞为这事辞职了,我爷爷也很受打击,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很长时间。有一天我听见他们两个在吵架,我爷爷特别激动说‘已经死了两个人了,我再也不能这么干了!’再后来他出去旅游散心,从此再没回来,民警跟我说他是坠山了,人虽没找着,但生还的可能性不大……”
谢岚山沉吟道:“当年引咎辞职的张闻礼摇身一变,又成了艺术圈里人人尊敬的大人物,他倒挺本事的。”
沈流飞看着唐小茉:“你确定你在外网上看见的这幅《洛神赋图》是你爷爷画的?”
唐小茉重重点头:“确定。画上有一块污迹,是我那时候不懂事儿,不小心泼上去的,我手指印儿都落在上面了呢。而且我记得很清楚,我爷爷坠山前两天,这幅画才画了五分之一,他出事以后,这画也消失了。”
谢岚山警觉道:“难道说,唐老爷子并不是坠山身亡,而是被人挟持到某个地方,逼着把这幅足以滦镇的《洛神赋图》给画完?”
沈流飞说:“如果唐小姐说的是真的,那就很有可能。然而口说无凭,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要把画给找回来。”
唐小茉完全坦白,她成天混迹在盗墓贼跟文物贩子出入的地方就是想查清楚当年的事情,她也确实知道最近有个人想把几件宝贝弄到国外去,神叨叨的,听上去就是从鹤美术馆里盗出来的。
陶龙跃赶紧问:“那文物贩子住哪儿,公安上门请他配合调查,他总不能不说吧。”
“你傻啊,”唐小茉可能天生跟陶队长不对付,一听他说话就想回呛,“你上门说你是公安,人家能承认自己是盗墓贩子吗?”
陶龙跃反应也快,马上接口:“那就化妆侦查,旁敲侧击呗。”
“这倒可以!”唐小茉两眼放光,晃了晃梳着一头彩色发辫的脑袋,“我知道那人经常出入的地方,一家藏得特好特隐秘的俱乐部。”
“那就简单了!伪装买家,上俱乐部里跟他谈价钱,想办法把话套出来,他一定知道那几个劫匪藏在哪里。”陶龙跃一拍大腿,双目炯炯地望着唐小茉,“小姑娘,俱乐部具体地址在哪儿?”
“我不说。”唐小茉看看陶龙跃,又看看谢岚山与沈流飞,“我说了你们也混不进去。”
谢岚山问她:“为什么?”
唐小茉说:“不是我不配合,那是一家女性俱乐部,只对女人开放,带把的是不能进去的。”
陶龙跃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恍然大悟:“你刚才说的文物贩子是女的啊?!”
唐小茉点头如捣蒜:“是啊,不仅是女的,还是大美女。”
一直处于聆听状态的丁璃坐不住了,这是难得的机会,她来当警察又不是为了成天写报告查资料的,这跟坐写字楼有什么区别?她高高举起一只手,主动请缨:“我是女的呀,我去最合适了!”
陶龙跃看丁璃一眼,连忙摇头:“你不行,你还没转正呢,还是文职工作者,那些文物贩子太危险了。”想想又很为难,整个重案组就丁璃一个女警员。
“那俱乐部门口倒也没写着‘男人与狗不得入内’,你们真想要进去,也有办法。”唐小茉的目光越过陶龙跃,直勾勾地盯在了谢岚山脸上,“但公安这身份就别想了,只能扮公关。”
陶队长感到全体公安的男性尊严受到了挑战,跳起来嚷:“这怎么行!”
原本丁璃跃跃欲试,还想努力为自己争取,一听这话立马幸灾乐祸起来,跟着附和:“这怎么不行呢?这都什么年代了,这叫平权懂不懂?你们男人常去酒吧夜总会应酬,女人们有钱也有闲,当然也可以为自己找乐子了,又不定要干什么,跳跳舞、喝喝酒嘛。”
唐小茉俐齿伶牙,说出来的道理一套又一套:“你们看看现在刑侦题材的影视作品,男人要卧底,扮的是毒贩是强匪,最不济也是扮混混扮流氓,凭什么女警察当卧底,扮的都是什么情妇、小姐。同是为国效命,你们老爷们就高人一等呢?”
谢岚山一旁附和着点头,微笑道:“这话有点道理。”
唐小茉冷不防地在陶龙跃腰上掐了一把,一脸嫌弃:“再说也轮不到你啊,身板是壮,但线条太粗,不美型。”她再次盯着沈流飞与谢岚山,司马昭之心已昭然若揭:“他俩还差不多。”
谢岚山笑了。为免真被赶鸭子上架以美色破案,他得赶紧说话:“我有个提议,不是男女不平等,是丁璃演不了能有钱收藏文物的霸气御姐。我们重案组没人,可以向法医队借嘛,我看这次行动,苏法医挺胜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