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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岚山到达宋祁连的办公室时,有人已经先他一步到了,宋祁连的前夫刘明放,两人不知谈什么谈崩了,刘明放正以一手扭着宋祁连的手腕,另一手高高扬起,要搧她耳光。
谢岚山毫不犹豫地伸手掏枪,轻呵一声:“放开她。”
刘明放被突如其来的一个声音唬了一跳,扭过头,看清谢岚山与他手里的枪,仍粗博扭捏着宋祁连不放,恶狠狠道:“我管教老婆,关你屁事。”
懒得纠正对方已经离婚了,谢岚山拿枪指着刘明放,笑笑:“你看新闻了吧,我干掉过一个喜欢‘管教老婆’的王八蛋,不介意再干掉一个。”
“你敢吗?上回那事儿捅出的篓子你忘了?”刘明放吃定了谢岚山只是诈唬自己,不肯示弱,反倒愈加凶狠,“就凭你现在冲我拔枪,我就可以告你,告到你丢了饭碗为止!”
“没忘,但管他呢,我一直看你就不顺眼。”谢岚山耸耸肩膀,一脸轻松地说,“再说上回是那屠户的老婆临场倒戈,这次你猜猜,祁连会站在谁这一边?”
刘明放不用向宋祁连确认,他太清楚她会选择站在哪边。他们共同生活了六年,这个女人永远眉眼怏怏,喜欢拿捏着一个木雕的人像枯坐把玩,跟她说话,她听不见,也不回答。刘明放知道这人像是谁送的,为此他感到十分难堪,继而恼羞成怒。
一段关系,一个维系得毫无章法,一个根本没有维系的意图,终于积重难返,彻底锈蚀了。
因为父辈那点交情,刘明放也打小就认识谢岚山,没少跟陶龙跃一起找他麻烦。谢岚山从不计较,说不上是怯懦还是无所谓,反正就是一个不会把这些琐碎搁在心上的人。但眼前这个谢岚山,半张脸正巧落在灯光暗处,以至完全捉摸不透他的脸色,只觉得他的眼神很冷,很疯,很与过往不同。
谢岚山嘴角轻勾,眼神更暗,手指微微扣下扳机:“向宋小姐道歉,然后滚出去。”
刘明放犟着不肯道歉,但到底松了手,气咻咻地往门外走。经过谢岚山跟前,谢岚山一伸脚,看似无意识地绊了他一下,刘明放一时失察,狠狠栽下一跟头。见自己衣冠楚楚的前夫以个狗啃泥的不雅姿势跌在地上,宋祁连也忍不住,噗嗤笑了。
“你等着!”刘明放狼狈地爬起来,撂下一句空洞的狠话,摔门走了。
刘明放怒火冲天,没意识自己的包里摔出一个东西,很不起眼的小东西,掉在桌角边。
谢岚山弯腰将那东西拾起来,一看,一个时间继电器,半个手掌大小,非常便于携带。
这东西经过了改装,可以制造定时的短路,谢岚山拿着继电器把玩着,陷入思考中,出于一个警察的职业敏感,他认为刘明放要利用这东西做些不可告人的事情。
宋祁连见谢岚山出神,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那把配枪上,提醒他:“你不把枪收起来吗?”
“就算是警察,也不能没事配枪上街的。”谢岚山一笑,将手中的枪递给宋祁连,宋祁连还不敢接,他便用眼神鼓励她,“没关系,你摸摸看。”
宋祁连接过去,这才发现这枪是仿真塑料的,外观足以乱真,实际上很轻,里头连那种有点杀伤力的BB弹都没装,纯是给小孩子玩的。
“送你儿子的。”诈了刘明放一局,谢岚山心情愉快,主动躺倒在椅子上,不知真假地来了一句,“他再欺负你,老子就弄死他。”
他闭眼作势要睡,嘴角弯着腿翘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惬意模样,身后是渐渐降临的城市夜幕,千门万户,华灯普照。宋祁连想到以前的谢岚山,那个眼里心里只有人间大爱的谢岚山——听着像骂人的,但却是真的。她由衷地说:“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这话从宋祁连嘴里说出来,对谢岚山而言,多少算是个触动。
关于那个时常出现在自己梦境里的白衣女人,谢岚山也有一些自己的猜测,他曾在笔记本搜索栏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敲下了“心因性失忆”,联系卧底六年的刀光血影,瞎一掂量,愈发不确信了。
上回小梁让他去找沈流飞,他就有事没事地老惦记着对方,可越惦记越生疑,越生疑越慌张,好像真就心有所虚,以至先前沈流飞要送他,他都没敢接招。
谢岚山打从心底里排斥接触心理医生,唯独宋祁连是个例外。
窗外有遥远的灯火,时明时灭,像火苗一般跳跃。宋祁连认真倾听,她完全按隋弘关照的,不把自己当专业的心理医生,只当是谢岚山熟识多年的一个朋友。谢岚山的叙述很平静,不带任何自夸的感情,毒贩的角色何等难演,卧底的见闻多么惨烈,一次次枪林弹雨出生入死又是怎样凶险,都是宋祁连自己琢磨出来的。
“我经历过枪战,也杀过人,我一直坚信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制止犯罪,哪怕万不得已,我也没有错杀过一个好人,但是……”一番恳切的倾诉之后,他终于向宋祁连坦白,说出自己的隐忧,“我现在担心事实并不是这样,我很可能在缉毒卧底的时候杀过一个人,我是说,一个好人,一个无辜的人。”
宋祁连微吃一惊:“你怎么会这么想?”
“击毙那个当街行凶的男人后,我总在梦里看见一个女人,我看见我杀了她,将她溺毙在了浴缸里……起初她的脸很模糊,直到上回出了车祸,我才看清了她的脸,我确信她是真实存在的。”谢岚山看着宋祁连,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说下去,“有没有……有没有可能我杀了她又忘了她,这是一种心因式失忆?”
宋祁连问:“所以,你认为是自己接受不了自己杀了一个无辜女人的强刺激,选择性地逃避了这段记忆?”
谢岚山苦笑:“没有这个可能吗?”
“有这个可能,但你一定不会。”宋祁连斩钉截铁,“我所有见过的人里,你有最温和善良的心肠,也有最坚强有力的肩膀,即使遭受痛苦打击,即使面对非人待遇,你也不会容许自己退缩逃避。所以你大可以放心去寻求这个答案,去找出梦里那个女人到底是谁,她一定跟你想象的不一样。”
谢岚山此时已经站了起来,默立着,长久地望着宋祁连,他慢慢说:“这个答案我一个人可能找不到。”
宋祁连深情地说:“那就找一个人陪你一起,这个人,你信任她、她也信任你,你们相识多年,对彼此有着超乎寻常的默契与感觉……”
谢岚山眼神温柔,款款走向宋祁连。宋祁连面带含泪的微笑,已经做好了对方向自己一诉衷肠的准备——她当然认为“这个人”就是她自己。
没想到谢岚山突然上前,在她脸颊旁欢快又用劲地啄了一下,说了声“谢谢”。
不待宋祁连反应过来,谢岚山扭头就走了,喊都喊不住。
人走以后,宋祁连为自己的自作多情笑了笑,返回办公桌后坐下,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木雕的人像。那天她在婚礼的休息室里补妆,伴娘悄悄把它塞进她的手里,说来了一个英俊又落拓的青年,非要把这个送给她。
木像上血迹斑斑,像生了一层锈,时间太久了,已经擦不掉了。其实这个木像的五官跟她不太像,但偏偏就能让人一眼认出是她来。
宋祁连一边摩挲手里的木像,一边回忆十多年前的谢岚山,那时的刘明放、陶龙跃都是学校里喜欢仗势欺人的坏胚子,他们都跟谢岚山不对付。他们在谢岚山值日的时候故意往地上撒纸屑,在他上黑板前答题的时候拿揉皱的纸团扔他的后脑勺,甚至拿他牺牲的英雄父亲做文章,说些阴阳怪气恶毒刻薄的话。但谢岚山无动于衷,纸屑撒了就扫掉,题答不出来也不胡写一气,回头直接跟老师说对不起。
旁观的宋祁连难咽这口气,不止一次对谢岚山说,你应该反击,狠狠反击。她知道谢岚山闲来就练格斗,一扫腿就能踢断这俩王八羔子的肋骨,让他们再不敢生事。
然而拿谢岚山自己的话来说,我不生气,为什么要反击呢?
宋祁连过去经常纳闷,再平静无波澜的湖面,你往里头扔石头,也总能搅乱它的波纹,听见一点响动。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过来,因为他比湖更深沉,更宽广。
他是海洋。
想到这些,一种酸溜溜又热辣辣的情绪激得宋祁连只想掉眼泪。
或者对于这个她十二岁就认识的人,她曾依赖,思念,又曾怀疑,埋怨,情绪百种千般,却唯独没有熄灭过对他的感情。她想弥补过错,她想破镜重圆。
离开心理康复医院,谢岚山就想通透了。与其说是害怕沈流飞,倒不如说他害怕自己,害怕沈流飞的画笔真揭露出什么不可思议的真相来。他把那段模糊不清的记忆比作伤口,害怕割开坏死的组织,再次面对喷涌的鲜血,然而就在与宋祁连交谈的时候,他突然醍醐灌顶了,不怕了。
天色已经向晚,谢岚山掏手机给沈流飞打了一个电话。
“小沈表哥,我是来求约会的。”谢岚山自说自话,一点没给对方商讨或拒绝的机会,“周五我请半天假,中午十二点,你开车来市局门口接我吧。”
不到两个小时前这人还表现扭捏,沈流飞的声音从电话那头平淡地传过来:“怎么突然改主意了?”
“你就当我以前口是心非,成么?”谢岚山使出激将法,上赶着编排自己,大有非强迫对方点头的意思,“我是这么小肚鸡肠忸怩作态睚眦必报的人,但小沈表哥一定不是,对不对?”
好像周五不去接他,就是小肚鸡肠忸怩作态睚眦必报,沈流飞轻笑一声,然后回了一个字:“好。”
“这就是定了?”谢岚山高兴起来,“那咱们周五见,不见不散。”
“不见不散。”沈流飞说。
收了线,谢岚山又把宋祁连那番话拿出来嚼了一遍,他与沈流飞相识不过两个月,可这份超乎寻常的默契与感觉,却是真真切切的。
“感觉……”谢岚山默念这两个字,竟从中咂出一丝甜味,然后他很快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狠狠“呸”了一声。
夕阳时分的天空色彩缤纷,好像对着光怪陆离的宝藏。他昂首阔步,起初只是大步而行,到后来索性小跑起来,此刻心生一股劲儿,激烈又振奋。还没迈进小区大门,突然间,看见一个熟悉人影从小区门口闪出来。
谢岚山喊他一声:“秦秘书。”
秦珂回头,看清喊他的人是谢岚山,露出惊讶表情:“谢警官?你住在这儿?”
谢岚山说:“老房子,胜在清净。秦秘书住哪儿?”
秦珂笑笑:“叫我秦珂吧,我住这附近的酒店。这次回国尽顾着忙了,这不后天就开展了,想来看看朋友,可惜好像找错了地方。”
出于职业习惯,谢岚山打算助人为乐:“要我帮忙吗?”
秦珂伸手去掏手机,好像来讯息了,他看了看屏幕,苦笑着摇摇头:“不用了,李老离不开我,这不又催了?他让我给他买降压药去。”
谢岚山问:“这也要你一个助理做?他太太不也跟着来中国了?”
秦珂笑笑:“来是来中国了,可一个美国人哪儿知道这些,再说她也要见朋友的,她跟那位姓刘的拍行总裁走得挺近的,经常一唱一和地劝服李老,把画卖了——”
估摸着意识到自己说了不便说的,秦珂忽然止住话音,那点带着莫名尴尬与歉意的笑容放大在唇边,他跟谢岚山告了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