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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桂带着两个骡夫,牵着四头骡子往溪水那边走去。他一边走,一边向两旁的树林打着唿哨,很快他的爱犬便响应了他的召唤,从树林里冲了出来,围绕着他的身体转着圈,阿桂高兴的用手抚摸着爱犬背上油光发亮的皮毛,而狗则亲热的舔着他的手。人和狗行走在落叶和松果之上,脚步显得格外的轻快。
可是当阿桂带着汲水的骡队重新回到围墙时,他的爱犬又不肯进去了,它小心翼翼的跑到石墙前嗅嗅岩石的缝隙,接着就忙不迭向后退却,仿佛有什么让它很不喜欢的气味一样。阿桂不得不用力抓住颈子上的皮索,想要将其硬拖进矮墙之内,但这根本做不到——阿桂的这个四足兄弟的肩膀几乎有他的大腿根部那么高,体重和他差不多,而力气无疑要大得多。
“安答,你这是怎么了?“阿桂惊讶的看着自己的狗,那双略带一丝绿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自己,最终阿桂只得放弃这一努力,他从狗脖子上解下皮索,拍了拍对方的肩背:”好吧,你自己在林子里面吧,等回大凌河堡的时候你再和我汇合!“当阿桂转身走进石墙时,那条大黑狗一直站在原地,那双黑色的眼睛死死的盯着主人的背影。
“在围墙里面应该很安全!“阿桂对自己说,他居高临下,附近的地区都在他的视野之中,牛角丘的北面、东面、西面都十分陡峭,唯有南面稍微舒缓。虽然如此,但随着太阳逐渐落下地平线,一种的不安的情绪却在他的心里油然而生。北面就是东虏呀,他告诉自己,这些年来有多少明军的名将大臣被那些蛮子打败,死在这片土地上的明军将士又有多少呀!
“够了,别胡思乱想了!”阿桂告诉自己,他爬上堆叠的石墙,望向已经有一半落入地平线的太阳。在他的左手方向,大凌河蜿蜒的向东南方向流去,河面上闪烁着金黄色的光,就好像融化的金液。在河流的上游,陆地变得更加崎岖不平,到处都是浓密的森林,在更远的地方,森林被石丘上的灌木丛所取代。这些石丘肆无忌惮的高高耸立,并向北面和西面延伸,直到阿桂视线的尽头。
在近处,四周到处是树木的天下,自从天启二年的广宁之战后,这一代的居民不是随着明军迁回辽西,就是被后金军队强自迁走,这儿就变成了一片无人区,各种树木在这儿疯狂的生长着,灌木丛、小乔木已经与南面和东面更加辽阔、盘根错节的原始森林连成了一片,只有偶尔看到的房檐和红黄色的高粱穗才能让人辨认出一丝昔日田园的痕迹。北风吹过,阿桂听见那些远比他本人年迈的树木在**叹息,千百片枝叶集体舞蹈,一时间,森林似乎化为一片绿色的海洋,随风流转,永不停息、如日月同恒,无法揣度其尽头。
“看来我和安答还是不同的,它属于这儿,而我属于这些石堡、农田!”阿桂想道,他站在石墙上,知道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下,周围被黑影笼罩。
“阿桂,别看了下来吃饭吧,上边风大!”一个士兵喊道。
“诶!”阿桂应了一声,跳下围墙。这时明军士兵们已经在围墙内部搭起了几顶帐篷,并在石墙后面点起了篝火,铁锅里沸腾的热汤散发出有人的香气,阿桂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看到阿桂走近了,火堆旁的士兵们给他让出了一个位置,他一屁股坐了下来,脱下靴子,将脚伸到火堆旁,发出舒服的**声。
“来一口暖暖身子!”旁边伸过来一只杯子,阿桂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一股酸涩粘稠的液体流入他的口腔,全身上下立即就暖和了起来,是马奶酒!阿桂立即兴奋了起来,还没等他喝第二口,杯子就被抢了回去。
“只许喝一口,多了误事!”冯敬时将杯子递给另外一名亲兵,这个火堆旁的都是这支小军队里地位较高的军官和士兵,他们传递着杯子,喝着千总腰上那袋马奶酒,很快,火堆旁的气氛就活跃起来。
“阿桂,你觉得还要往北走吗?”冯敬时沉声问道,虽然阿桂在这支小部队里面职务并不高,但过往经历和出色的能力给予了他很高的发言权,即使是指挥官也非常重视他的意见。
阿桂并没有立即回答冯敬时的问题,他随手折断一根小树枝在地上三下两下画出一副粗略的地图来,同时口中解说道:“这里是锦州、这里是中左所(即大凌河堡)、这里是大凌河,我们现在应该在这儿,再往北就是十三山驿,那儿有东虏的屯堡,这一带时常有游骑出没,其实我们说不定已经被发现了。“
“嗯!“冯敬时点了点头:”你的意思是再往前走遇到东虏探骑的可能性会很大?“
“嗯!“阿桂点了点头:”记得咱们过来的时候吗,锦州路两边地里的粮食刚刚开镰,割完了庄稼就是田猎的时候,按说东虏的游骑会多起来。但他们地比咱们北,应该粮食开镰的日子也要往后推好几天,说不定他们庄稼还没割完,咱们遇到游骑的可能性应该会小不少!“
“你的意思是如果要继续前行就要赶快,要么就干脆就到这儿了?”冯敬时问道。
“是的!”
冯敬时低头沉吟了起来,原来后金当时的军事制度下,除去巴喇牙兵等少数精锐,绝大部分八旗将士都没有军饷的,地里的庄稼是他们重要甚至是主要的收入来源。因此在春耕和秋收季节,八旗军队的动员率都会急剧下降,原因很简单,即使八旗士兵有农奴替他耕种田地,但在这个节骨眼上主人也必须在田间地头督促农奴加紧播种和收割,以免贻误农时,这可是关系到一家老小生死存亡的问题,即使是皇太极与各旗旗主也无法违背这一法则。
“那这样吧,阿桂挑几个骑术好的,每个人带两匹马,一起往前面探一探,若是没事就回来!“冯敬时做出了决定:“被挑中的几个今天晚上就不用值夜了,好生休息,明天一大早起来赶路!”
很快,疲惫的士兵们就吃完了简单的晚饭,除去几个值夜的倒霉鬼,其余的人都在火堆旁烤着火,阿桂正准备回去休息,却被冯敬时叫住了:“阿桂,来我的帐篷里,还有点事情和你说。”
作为本队的指挥官,冯敬时单独享受一顶帐篷,走进帐篷后他拿起一只口袋,将杯子倒满,递给阿桂说:“来,再喝点,我知道刚才你没过瘾!”
“可是——”阿桂有些尴尬的接过酒杯,口中想说些什么。冯敬时摆了摆手:“我知道你的酒量,这一口袋全喝光也才降降过过瘾头,反正今晚你也不当值。“
既然如此,阿桂也不推辞,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冯敬时又找出只盘子,装了点路上摘得坚果作为下酒菜,两人便共用一只杯子,你一口我一口的喝了起来。酒过三巡,冯敬时突然问道:“ 阿桂,你有没有觉得这次出来一路上静的出奇?“
“静的出奇?“阿桂闻言一愣,旋即才领会冯敬时的意思:”你是说没遇上东虏的游骑?“
“不错!按说咱们也这一次也算的是深入敌境了,虽说可能是庄稼要开镰了,东虏在家里收拾庄稼,可我总是觉得有哪些不对,可是又说不清是为啥。”
阿桂点了点头,他很明白冯敬时说的是什么,像他们这种身经百战的老兵对于危险已经形成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觉,要拿出什么根据来他们做不到,但事实却往往验证这些预感是对的。对于冯敬时所说的那些,阿桂也有同感,如果硬要说两人有所不同,那就是阿桂的那种不详的预感更加强烈,更加直接。
“你也这么觉得?那定然是没错了!”冯敬时的脸色变得越发严肃起来:“依我看,这里的地形非常好,所以我们要加紧准备,设好刺钉和陷坑,墙壁的缺口要重新修补,修好女墙和射孔,这次有带虎蹲炮和碗口铳来,火药也有不少。最要紧的是水,明天一早就让弟兄们挖蓄水坑,弟兄们会骂我瞎折腾,但到时候这能救大伙的命!”
“大人!”阿桂稍一犹豫,但他还是决定开口询问:“为什么要把守这儿呢?这里距离中左所有足足八十多里路,如果东虏大举进攻,这里的人一个都别想活着回去。”
“有两个原因,一、在这儿南边不远就是大凌河的渡口,无论是沿河而下还是渡河东虏都避不开这里,我们只要点燃狼烟,就能提前给祖大人发出警报。二、这里地形险峻,若是东虏进攻,我们可以大大的杀伤一批敌人,重挫皇太极的士气,打仗比的不就是士气吗?”
“你就这么想替死在辽阳的叔父报仇,要把八十个兄弟放在这个死地吗?”阿桂在心里大喊道,但他在脸上没有露出什么来,只是将杯子里的烈酒一饮而尽。
冯敬时从阿桂的举动里感觉到了什么,他叹了口气,将口袋扎紧:“今晚就到这里吧,明早你还要赶路,早点歇息!”
“是,大人!”
阿桂走出帐篷,不远处的火堆旁传来一阵说笑声,还有芦管吹奏的伤感乐曲。阿桂有点出神的看着火光下闪动的人影,那些人假如知道自己的未来还会这样笑吗?阿桂不知道,他站了一会,向自己的帐篷走去。
帐篷里,阿桂躺在牛皮垫子上,但依然可以感觉到寒气透过垫子传了上来,透进他的骨髓里,很快食物和酒带来的那点热气就荡然无存。一阵阵风声透过帐篷传了进来,看来到了第二天早上,雪就会覆盖土地,帐篷绳就会冻结僵硬。阿桂闭上眼睛,竭力让自己睡一会儿,但始终无法入睡,阻止他入睡的不是寒冷,而是内心散发出的恐惧,对未知命运的恐惧。
这时黑暗中传来一阵呼嚎,微弱而又遥远,但无疑是狼群的嚎叫。这些畜生的声音起起落落,仿佛是一首寂寥的歌谣。阿桂的汗毛竖了起来,突然他看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略带一丝绿色。他本能的从地上爬了起来,右手已经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对面传来几声熟悉的呼吸声,阿桂迟疑的将刀插回鞘,低声道:“安答,是你吗?“
阿桂的右手感觉到湿滑的舌头,他松了口气,伸手抚摸了两下爱犬的头,低声道:“安答,你终于肯进来了,外边风太大了吗?来,到牛皮垫子上来,这里会好点!”
阿桂想要与自己忠实的兄弟一起分享牛皮垫子,但安答围着自己的主人转着圈子,一会儿嗅嗅阿桂,一会儿嗅嗅空气,不得宁静,一开始阿桂以为是它饿了,从背囊里翻出两块干肉来,但安答却根本不理会,显然它想要的并不是吃的。
“难道安答叫醒我,警告我,是想要告诉我什么东西吗?”阿桂的神经一下子紧绷了起来,他问道:“安答,你是不是在山下发现了什么?”
黑狗跳开一步,停下来,又回头望着阿桂。阿桂拿起佩刀和弓箭,穿上斗篷,离开营地,朝外走去。当他逐渐走进围墙的时候,阿桂可以清晰的听到狂风吹过石墙的缝隙时所特有的尖锐唿哨声。
“什么人?”
喊话的是值夜的士兵,阿桂走到火光中,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是我,我的狗有点不对,我到围墙外面去看看。”
“围墙外面?”卫兵有些奇怪的看着阿桂和他的狗,对于阿桂和他的狗的传说他也有所耳闻,在他眼里这个一身黑衣的汉子和他的狗在夜里和传说中的巫道一般。他有些胆怯的后退了一步:“你去吧,不过小心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