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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午, 骄阳炎炎,万里蓝天。
高处长风烈烈,吹走流云聚散。
裴沐踩着剑,剑光如飞, 划破长天, 留下徐徐云气迤逦。
她身边黑风似魅, 如影随形。
而在她腰间……
裴沐保持微笑,镇定地、一字一字地说:“琦姐, 你要勒死我了——”
话音未落,腰间那双手臂更加用力,简直要把裴沐的腰生生勒细三分。
妘琦站在她背后, 死死抱住她的腰,脸埋在她背上, 颤声说:“我真的怕高啊……啊啊啊……你们这些修士, 为什么一定要飞啊……啊啊啊……”
她都抖成了一团。
旁边的黑风还时不时去撞她一下, 像是恨不得将她从裴沐的剑上撞下去。
“姜月章, 你不要跟琦姐赌气……”裴沐无奈又好笑,再去安慰妘琦,“烈山在上洛以东, 现在又不似古代, 可以身随意动、倏忽万里之遥。若无传送法阵, 又想赶路,便只能御空而行。”
“我还以为……”妘琦虚弱地说,“你们会坐马车……”
“那太慢了。”黑风中, 传出姜月章冰冷的声音。
他是怨魂复苏,只能存在九十九日。而今,距离他苏醒, 已经过去了二月有余,剩下的时间不到二十日。
妘琦呜咽几声,不顾黑风的阻挠,将裴沐抱得更紧。
下方时而山脊起伏,时而原野千里。强烈的阳光铺陈在大地上,云影在地面飞速流动;越往东去,空中水汽愈浓,大地绿意越盛。人类的城镇四下散落,荒野中偶见妖兽出没。
小半时辰后,他们开始降落。
妘琦已经僵硬到抖不动了。不过,她还是勉强维持住了守陵人一系的尊严;尚未彻底落下,她便拿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黄铜罗盘。
她先掐指测算大致方位,又对着罗盘凝神调整。
等裴沐御剑落下,妘琦又抓着她的手,示意她放在罗盘中心:“来,对准勾陈的位置……对,就是这样。”
裴沐侧头观察环境。他们已经离开了陆地,此时正在一座海岛上。不过,从这里已然能瞧见陆地的轮廓。
海面风平浪静,碧蓝深邃,翻起白浪如碎玉,不时跳起几条妖力缠绕的鱼。
她们在测定方位时,姜月章负手而立,阴风流散,为他查探四周。
“……此处并无异常,不过,灵力的气息略有一丝不对劲。”他忽地蹙眉,似被什么东西轻轻扎了一下似的。
“怎么了?”裴沐立即问。
“无事,不过……有一丝古怪的刺痛感。”姜月章抬手按了按额心,等他再放下手,苍白的指尖赫然有一点暗色凝血点。
“这是……”
“那应当是古时残留下来的巫力。”妘琦抬起头,隐隐有点幸灾乐祸,“烈山封印多年,大祭司夫妇的力量还恋栈不去,那可是传说中半人半神的力量,天然是怨魂一类的克星,哼哼……”
“琦姐,”裴沐不忍心上人被嘲笑,赶紧打断,“巫力与灵力还有区别?”
“自然有。”妘琦看破了她的心思,撇了撇嘴,倒也不多说,“传说中,盘古大神自混沌中生出,又劈开混沌,清气上升是为天,浊气下沉是为地。清浊二分,方有天地。不过,这是个缓慢的过程,至今,清气与浊气都还在人间混杂,并未全然区分。”
“过去,残留在人间的清气更多,因此祭司们使用的巫力,其实更接近清气。而我们使用的灵力,清浊则更加平衡。而姜公子么……他乃是彻彻底底的浊气凝结,岂不正好被巫力克制?”
妘琦到底止不住那分幸灾乐祸,微笑起来:“进去烈山后,可别走不了多远,姜公子便化成灰啦。”
姜月章瞥她一眼,神色冷冷,没有半分动容。他只拉起裴沐,淡淡道:“阿沐,离这女人远些。似她这般实力低微,还不懂收敛之人,迟早落个惨淡收场。”
他自己倒是忘了,他刚遇见裴沐时,她那笑眯眯又恶劣的劲儿,比之妘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裴沐就心想,琦姐说得不无道理。她干咳两声,正色道:“阿姜别怕,我会保护你。”
姜月章一愣,神色古怪起来:“阿姜……?”
裴沐促狭地捅捅他:“不是很可爱么?”
姜月章沉默片刻,断然拒绝:“不要。”
裴沐眼睛一眨,去看他腰间那只蓝色的小陶猪:“也好,那我就给你的小陶猪起名,就叫‘阿姜’啦!”
“……”
姜月章盯着她,目光下移,到了她的那只小陶猪上。
“阿沐。”他盯着那只猪,果断地说出这个名字。
虽然只有两个字,可其意昭然若揭。
他们对视片刻。
噗嗤一笑,裴沐笑出了声,而且越笑越厉害:“姜月章,你好像小孩子啊!”
而且是那种被人用泥巴团丢了一下,就一定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回去的、很记仇的小孩子。
姜月章:……
他眉眼依旧冷淡,却隐约滑过一丝懊恼。
妘琦在一旁木着脸:“打情骂俏到此为止,好了,可以了。”
她手一挥,罗盘便向着海上某个方位飞出。忽然,一股无形之力生出,将罗盘束缚于半空;紧接着,一道青绿色的光线投来,正没入裴沐的掌心——那嵌了桃花的树叶图腾!
姜月章本能地就要去阻挠,却听妘琦说:“别动!”
片刻后,天上地下,忽然响起了一阵隆隆之声。那声音时远时近、时高时低,令人想起无尽的空间、无涯的时间,想起亘古也想起未来。
阳光似乎都暗了下去。
转瞬之间,一座身披重重草木的高山……出现在了海面上。
它半实半虚、缥缈无定,微微扭曲,如隔了腾腾水汽。
“这就是……烈山……”
一时间,三人都仰着头,无言地看着这巍巍高山。
妘琦喃喃道:“原来烈山长这模样……好强的幽寂之感。传说,自烈山隐世,大祭司与燕女的名姓也都被隐藏在了星空之中。他们的命轨无人能见,灵魂永不溃散。我有时会想,不知道他们是否也在轮回中煎熬……”
她面上有一丝狂热。妘琦既然自愿选择了担任守陵人,自然是因为对传说、星空与命运格外沉迷。
她平复下急促的呼吸,喘气道:“这是通往烈山的入口。我灵力不足,罗盘撑不了多久。阿沐,你走前面,你身上的信物会为你指出道路。”
裴沐点点头,拉起姜月章,自己走在了前面。
在她身后,那阴冷而俊丽的青年垂下眼睫,毫无血色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他神色沉沉不动,如迷雾结冰。
海浪涌动,却自有一层奇异的力量隔绝了空间。
青绿色的幽光时隐时现,相互联结;很快,一枚巨大的树叶图腾就在海面铺开,如一个指引,又如一次无声的凝视。
姜月章伸着手,抓着那人温暖的指尖。他一直垂着眼,不去看她的背影。
当他走过图腾中心时,他看见了那朵细巧的桃花,而那桃花也像在柔柔地看着他、
而后,他一脚踩上了虚幻的花影,漠然地走了过去。
……
层层的光,像层层的浪。
裴沐忍不住闭了闭眼。
再次睁开时,她看见了……
一枚悠悠飘荡的树叶,乘风而落,擦着她的鼻尖,又继续往下落。
裴沐伸出手,接住了树叶。这是一片榆木的叶子,大半枯黄,中心留着一点绿。
冷风卷过,掀起一阵干燥的“沙沙”声。四周寂寂,山道上堆满落叶,简陋的石子路残缺不全,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路边倒着几句白骨,像鹿;在烈山巫力的浸润下,这些白骨如玉似的闪闪发亮。
“冬天……这是冬天的烈山?”裴沐抬起头,看见遥远的山顶。那里有断续的白色,像是积雪,也可能是冻结的泉河。
她再四下看看,又试探着放出灵力,感应片刻,沉吟道:“周围都是森林,没有建筑的痕迹……阿姜,你有发现么?对了,这里巫力更浓,你有没有事?”
姜月章顿了顿,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对她淡淡一笑。
“无碍。”
他也抬头去望积雪的山顶,若有所思:“也许是因为托庇了信物之力,我并未感受到之前的压力。”
“那就好。”裴沐松了口气,也忍不住回他个笑容。
她正想上前去清理山道,但才抽手,就被他拉住。她回过头,就见他走来她身边,反过来带着她去走了另一条路。
“我们去山顶,这里更近。”他边走边说,“根据古籍传说,烈山山顶有星渊堂,是当年祭司们的集会之所。若大祭司在山中修建陵寝,根据古时的习惯,入口应当就在山顶。”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裴沐惊讶,任由他领路。
“……不知道。”
“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了解烈山,就像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了解。”他声音本就有一丝飘忽的鬼气,现在语气略带迷茫,就显得更加飘忽,“似乎我有很重要的事物丢在了这里,但那本是绝不能丢失的。”
裴沐想了想,迟疑道:“或许是修士的灵觉,让你冥冥之中预感到了这场生死劫。”
说着,她突然眼睛一亮,语气上扬:“阿姜,这么说的话,你肯定能顺利拿到乌木灵骨,重获新生。你绝不能丢失的重要之物,一定就是你的人生了!”
姜月章忽然停下脚步。他略回过头,比常人更高一些的眉骨、鼻梁,在他雪白的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灰寂的长睫如山顶的乌云,遮掩了独属于他的本色。
“一定可以么……”他沉默了,一副情绪不高的样子。
“裴沐。”
他突然用力一握她的手,握得她手指微疼,然后又松开来,转身正面面对她。他略弯下腰,双手按着她的肩,表情有些僵硬,眼睛里翻滚着无穷复杂的情绪——太复杂,所以她反而一样都分辨不清。
“裴沐,你希望我活过来?”他声音里似乎隐忍着什么——什么就要喷薄而出的情绪,“你果然希望我活过来?”
他们离得很近。
裴沐按住他的手,再将之拉下去。她揽住他的脖子,吻上了他的嘴唇。在这个轻轻的、不带任何欲念的、单纯亲近的吻里,她温柔地说:“你是有些近乡情怯?别担心,都走到这里了,不会出意外的。无论我们之后会遇到什么,我都会保护你。”
他僵硬地站着,而后缓慢地拥住了她。他没有回应这个吻,只是阖上眼,像在仔细地感受什么、整理什么。
“……好,我相信你。”他的声音一点点软化,温柔的笑意也一点点漫出,可这声音这样轻,轻得太幽缈,好似下一刻他就要化为雾气而去。
忽然,他扣紧她的腰,撬开她的唇舌,深深地、近乎掠夺一样地吻她,纠缠到激烈处,几乎不容许她呼吸。
“谁让……”
他在深吻中轻笑,温柔至极地轻笑。
“谁让我实力不如你,便只能如此了。”
这叹息般的话语,终于似晨雾融化,消失无影。
……
山道寂静。
不时有些动物骨骸,都被巫力蒸得化去,只剩了最精华的部分被提炼而出。看上头附着的妖力,想必这些动物生前也颇有实力。
另外还有些破损的牛角面具、散落蒙尘的宝石、快变得光秃秃的灰暗羽毛……
“都是扶桑建立之前,部族祭司用的东西。”
姜月章一路为她讲解:“那时,祭司是唯一拥有力量的群体。他们不仅要担负保护部族的责任,还要占星、观命,为部族谋划出路。”
“占星……我连星宿都分不大清。”裴沐听得津津有味,感叹说,“若我去当祭司,观星时肯定会睡着。”
一声气音。
裴沐呆了呆,才发觉是姜月章笑了。
他侧过头,明显在忍笑。
“你笑什么?”她莫名有点不满。
“没什么。”他回过头,霜雪冷淡的眉眼还有笑意的残留,“就是觉得……若是阿沐,必然是如此了。”
“我就是随口一说,也不定我会很厉害呢?星海无尽,都在我掌控之中!”裴沐不服气。
“嗯,好,阿沐厉害。”他摸了摸她的头,又去看她腰间的小猪,“就和小猪一样厉害。”
裴沐对他做了个鬼脸。
他唇边的笑意再次漾开。但不待这个笑意彻底出现,他忽然神情一冷,猛地别过头,陷入了沉默。
这沉默无疑是反常的,可裴沐并未注意。因为她沉溺在温柔的心意、轻软的甜蜜中,开心得像在云端漫步。
她正在心中,充满喜悦地思索着自己的计划:
该等到什么时候,再揭露自己的身份?现在……不,还是再等一等吧?到山顶的路还长,她还可以再看看他温柔的样子。
还有,应该如何揭露身份?自己说出来,似乎有点太刻意了。要不然……假装偷袭?装成是敌人一直潜伏在他身边,这样很逼真……可是,对他来说是不是太过残忍?
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叫他不要太伤心,又不会生出疑窦?
裴沐思来想去,觉得这个不妥,那个也不妥,渐渐居然发起愁来。
啊,要不然……
……有哪里不对。
裴沐忽然停了下来。
姜月章走在她前面一步,也停了下来。
前面视野忽然开阔,是靠近山顶处的一个石台。边缘破碎、花纹模糊的圆形祭台静静伫立。
在这古老的祭台上,残存的强大巫力吹成了风,拂在姜月章身上,也拂在裴沐身上。
他们都像僵硬了,成了两尊石像。
而后,姜月章松开了她的手。
他一步步往前走,走上去,站在祭台之上。最后,他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血煞匍匐在他脚边,烈山之巅在他背后伫立。
恍惚间,他静默的身影与古时那些冷酷而神秘的祭司……重叠了。
裴沐站得笔直,一动不动——还是不敢动?
然后,她缓缓抬手,指尖颤了好几下,才按在了左眼眼角。
虚幻的冬日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得她细腻白皙的肌肤如同透明。极黑的发与极黑的睫毛,衬着她乌黑清亮的眼睛。而在她指尖,那颗原本该如鲜血燃烧般的朱砂痣……
已经不见了踪影。
那颗朱砂痣——那个一直掩盖了她的身形、血脉的术法,被祭台上残存的强大巫力一冲,竟然自行消解了。
而一旦术法不在……关于她的最大的秘密,也就一瞬暴露无遗。
“裴沐。”姜月章的声音缥缈轻柔,却在刹那间便收走了所有的温情——所有的,干干净净、一点不剩。
他漠然地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我,我……”
裴沐僵硬地站在原地,站在姜月章对面,站在古老的烈山与古老的阳光中。
阳光中——她乌黑的、微卷的秀发高束着,又蓬松地垂落下来;在绀色的贴身劲装下,是修长的四肢、微微起伏的胸脯,还有纤细的腰身。
任谁来看,都能看出这是一名男装的女性。他们至多会认错她的年龄,因为她纤秀单薄与十余岁少女无异,肌肤白腻无瑕,容貌秀丽绝伦而又藏了一丝锋锐凛然。
只是现在,她的锋锐凛然摇摇欲坠,整个人像在风中颤抖的树叶,飘飘荡荡不知该往何处去。
她刚才分明还在仔仔细细地考虑,如何暴露自己的身份而不至于让他生疑。可突然之间,当她所计划的事情真正发生,她才发现自己大脑一片空白,像生了锈、缺了口的剑,挥不动也刺不动,只能可悲地僵在原地。
“我,我是……”
姜月章伸出手。
他的掌心悬浮着一颗血球。其上无数血丝翻涌,而每一根都指向了她。
血眼术——以申屠遐残留的一点点血为依托,他可以轻易分辨申屠家的血脉。他能轻易知道,谁与申屠遐血脉相连、又在什么程度上血脉相连。
指向她的血丝越多,就说明她与申屠遐的血脉越近。
“女人。”他托着血球,面无表情,幽冷的声音平静无澜,却又令人从心底里发凉。他就那么盯着她,缓缓重复道:“女人,而且是申屠遐的至亲。”
“至亲,还拥有不逊于申屠遐的力量。传闻申屠嫡系都死绝了,那么,你又是其中的哪一位?”
他高高地站在那里,冷得可怕,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姜月章看上去……就和他刚刚从墓中苏醒时一样。
“我……”裴沐声音干涩,神情恍惚。
她有些茫然地想:她该说什么?
对眼前的情形,她觉得自己理当有所准备——难道这不是她梦寐以求的情形?只要她承认,一切之后的事就顺理成章。她可以大笑,可以讽刺他太过好骗,可以出手假装要杀他,最后却被他杀死,将心头血给他。
她总算可以毫无破绽地将命还给他,她难道不该开心?
可是,她却觉得浑身发冷、头脑一片木然。她像个毫无准备的、衣衫单薄的人,被猛一下从盛夏烈日中拉了出来,丢进风雪咆哮的万里冰原。
她冷得简直瑟瑟发抖。
这苍白的默然、发着抖的虚弱,无疑是一种无言的承认。
而这种承认,也陡然加剧了姜月章的怒火。
他倏然握紧了手,将那颗申屠血脉凝成的血球攥得死紧,直至它猛地破碎四散!唯有一滴血液在他指间挣扎——那是他用无数稀薄的申屠血脉提炼出的一滴精血。
裴沐瞪大眼。她眼睁睁看着,姜月章露出嘲讽的冷笑,甩手便将那辛辛苦苦、费尽心思才凝成的精血扔了出去!
血煞沸腾、阴风席卷,瞬间将那滴他原本小心保存的血液吞噬殆尽。
这个举动……让裴沐明白了。
她完全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姜月章原本说,要试试以这精血为引,引动乌木灵骨的药力,从而令他复生。
但现在,他自己毁了那精血。
而没了那精血,他若要复活,唯一的方法便是……
裴沐眼中倏然有了泪,但她竭力忍住。一部分的她在喃喃自语,说这岂非很好?他决意要杀她了,这正是她所求的。
可另一部分的她在软弱地哭泣,伤心至极地、一遍遍地想:他恨她了,他恨她了,他恨得要杀她而后快了。
她闭了闭眼,露出一点自嘲的微笑。
她这个人,为什么总是这样不合时宜?当年在申屠家,人们教她杀人如麻,可她偏偏要哭闹反抗;现在在这里,需要她冷静自持、从容自若,可她偏偏要伤心难过。
像个软弱愚蠢的小姑娘。啊,申屠遐说得对,她是个天真软弱的蠢孩子,一直以来都是如此。
“裴沐……还是说,我该叫你申屠女公子?”
姜月章冰冷轻柔的声音唤醒了她。
裴沐睁开眼。
隔着不长的距离,隔着并不高的落差,她能望见他。
可就是这不长、不高的距离,却像无法跨越的天堑。她只能看见他,却不能走到他身边。
姜月章站在祭台上,负手而立。深灰色的碎发拂过他苍白的额头,掩着那隐隐重现的黑色咒术花纹。
——那个花纹,正是她的双生姐姐犯下罪孽的证明。
裴沐有些茫然地想,或许她就是为了还这沉重的债,今日才会站在这里。因为太沉重,不可以将她一剑杀了了事,所以命运要让她尝一尝这心痛难忍、却又不得不忍的滋味。
“我是……”她忽然顿住了。她想,说自己是申屠遥,有什么意义?告诉他,她当年“背叛”了他一次,现在又不怀好意地潜伏在他身边,背叛第二次?
他会很难过吧。两次都爱同一个人,两次都爱错了人。
何必。
“申屠……是,我的确出身申屠嫡系。”她试图让自己显得冷静、得意洋洋一些,可她失败了,她根本是木然地站着,眼睛微红、带着哭腔地跟他说话。
她还在费力地、茫然地想:嗯,现在她承认自己是申屠家的人了。然后呢?然后她该“暴露真面目”,大笑说要和他抢乌木灵骨,不让他复活。
好……
原本,她应该顺水推舟地承认,再顺水推舟地往下演。
可她望着姜月章。她望着他身后沸腾的血煞,望着他冷酷异常的眼神,望着他那无边无际的怨气和憎恨——
她突然就崩溃了。
……他会恨她。
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说过喜欢她、爱她,说等到他复活就和她成亲,说会保护她的人……
姜月章会恨她。
就在这一瞬间,她才真正意识到这个事实,也就在这一瞬间……裴沐被这个事实击垮了。
她忽然忘记了一切。她忘记了理智,忘记了原本的计划,忘记了那些冷静和镇定。她忍不住呜咽起来。
“姜月章,我、我没有想要害你……”
呜咽很快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哭声。裴沐拼命忍,却忍不住,所以只能狼狈地哭、狼狈地说着断断续续的辩解。
“申屠遐确实是我姐姐,可是,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那些不听话的泪水汹涌而下,打湿了烈山荒芜的地面,“姜月章,对、对不起……我真的没有想害你……”
“你难道认不出我身上的咒术?你难道分辨不出,我是被哪一家的术士杀死又封印的?”
他发出一声不屑的嘲笑,讥讽道:“申屠女公子,告诉我,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才会让同你们有血海深仇的人……当你的情郎?”
“你想必十分得意?我明明被迫当你的情郎,却真的对你动心……对你温柔体贴,关怀无微不至,对你唯命是从——何其荒谬,何其可笑!”
“如此折辱我,如此——不愧是申屠家的人!你与申屠遐——简直是如出一辙的恶毒!”
阴冷的声音,利箭般的指责。
每一个字,都像锋利的小刀,使劲戳在她心上。
裴沐什么话都说不出了,所有的辩白都被堵了回去。她只能睁着朦胧的泪眼,努力想看清他的表情,却只能看见他身边阴风肆虐,像极了永不消解的怨恨。
与申屠遐一样的恶毒……
他就是……这样看她的吗?
她呆呆地、呆呆地看着他。哪怕看不清楚,她也还是用全部的心神看着他。
“那,”她感觉泪水不停地滑落,“那你想我怎么样呢……我,你不要恨我好不好,姜月章,你不要恨我,我会还你的,我真的会还你的……”
“呵,还我?你以为你能怎么还我?你能让我看重的人活过来?他们连尸骨都化成了灰。还是说……”
他的声音静默下来。这静默像毒蛇的静默,是最后一击之前的悄然蓄力。
他的语气也变得像毒蛇一样,让人格外害怕。
“申屠女公子,”他的嘲讽清晰可辨,“还是说,你打算献出自己的心头血,让我复活?”
“我,我确实是这样想的!”裴沐忍不住又呜咽一声,抬手擦掉擦不完的眼泪。她简直是泣不成声了。
“我真的,真的是这样想的……你相信我,我真的愿意……”
她忽地极其茫然。
裴沐开始想:有什么不对。不错,有什么不对。
——我若是姜月章,真是高兴得手舞足蹈!论实力,我打不过你,自然杀不死你,可谁叫你对我迷恋得很、愧疚得很?这不,何须硬拼,只消哄你几日,你这傻子就乖乖自己去送死了!
妘琦的声音,清晰地在她耳边回荡。
可是,怎么会呢?
裴沐更加茫然。她太茫然了,茫然到喃喃开口,问了一个无关的问题:“我对你是真心的。可是……姜月章,你告诉我,你对我又是不是真心呢?”
她直勾勾地看着姜月章。或许是她的错觉,可她觉得,姜月章的神色变了。他好像……不再那么怨意滔天,不再那么居高临下,而是忽然地……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
这个反应,让她的心直直往深渊沉去。
忽然地,裴沐一个激灵。她那被悲痛压垮的神智,一瞬间像是苏醒了大半。
她开始回忆:姜月章和她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
“一开始,的确是我逼着你做我三十天情郎。你不情愿,但被我逼着做这做那。”她梦呓似地说,语气迟钝得像是钝刀砍树,僵硬又乏味。
“然后在春平城,我们见到了辛秋君,之后我阻止你杀人,当时我其实就有点奇怪,你的反应有些太宽容了,和你表现出来的恨意并不相符。”她捂住额头,一点点睁大眼,“啊,辛秋君,他见到了我。他的妻子是申屠琳的母亲,我和申屠琳是有些像……”
“……申屠琳?你和申屠琳像?”姜月章的神情忽地一动。紧接着,他猛地睁大眼,似乎终于明白了一件什么事。
但这个细微的举动,已经不再能吸引裴沐的注意了。
因为她已经彻底想通了。
“春平城后,你就突然表现得很奇怪,到了三十天期限满时,你就……是了,你就突然说要我。”她短促地笑了一声,余音却仍然是茫然的,像是因为太过震惊,所以即便看穿了真相,也只能茫然。
“姜月章,你早就计划好了,是不是?你实力不如我,所以要得到我的心头血,就要采取这样的方法,让我主动给你。”她睁大了眼,却是直直地望向了天空,像是在无声地问一个为何如此。
“你看透了我……从我说,我想要一个情郎开始,你就看穿我了,是不是?”她喃喃地说。眼泪忽然又冒了出来,一滴一滴地往外涌。
“你在那天夜里亲了我,然后就一点点地改变了对待我的方式。”裴沐恍惚地说,“你真是狠,明明以为我是男子,还能……”
她突然停下。
裴沐抬起手,按住手腕。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出现在她脸上,让她失语片刻后,突然笑了出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忘了,我竟然忘了……藏身术法能改变外形,却不能改变脉搏。你是高明的医者,哪怕我已经用修为掩饰,你却一定能从脉搏中摸出……是什么时候?对了,在罗家车队的时候。”
裴沐用力掐住手腕。现在只有疼痛能刺激她,能让她继续麻木地思考,继续麻木地说下去。
“原来,你从那么早的时候就开始怀疑我了。”她捂住脸,慢慢蹲在地上。她想要大口地呼吸,却又被自己给限制住了。她开始觉得头晕,觉得喘不过气,可这种窒息感反而让她清醒。
原来,所有这些痛苦和折磨……不是命运要她品尝,而是姜月章精心设计了要她品尝。
他不仅是要她的命,更是要她这个仇人至亲尝尝锥心之痛是什么滋味。
她抬起头,任由泪水汹涌。
那个人依旧高高地站在前方,身姿笔挺,似乎没有任何动容。
裴沐问:“姜月章,告诉我,你是真的……想让我去死吗?”
“这一路上,所有的相处……所有你对我说的话,所有你表现出来的喜爱,所有的、所有的……”她咬牙咽下哽咽,“都是假的吗?”
她等了好久,真是像有一生那样漫长。
然后,她等到了回答。
“……是。”他冷冷地说,“都是假的。我想让你去死。申屠家的人,全部都该受尽折磨而死!”
裴沐点点头。她的心像是空了,胸口那里一个大洞,已经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不是没有察觉的……时间太短,他的转变太突然,所有那些温柔……太过温柔、太过体贴,也就显得生硬。
她不是没有察觉的。可是,所有片刻的疑惑,都被她遗忘了。她太想要他人的温柔,太想要被爱,所以她自己忽略了那些不对劲的地方。
所有的被骗,都是因为人心甘情愿想要上当。因为想要去相信,相信那并不存在的事物真实存在,相信……即便是她这样的人,也可以得到爱,所以才一厢情愿地沉溺下去,而忘却了所有危险的预兆。
活该。是她活该。
所有一切,咎由自取,都是活该。
申屠遐如此,她也如此。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她轻轻地说。这微弱的、飘忽不定的声音,令她一瞬间更像幽魂,而非活人。
“姜月章,你知道我是申屠遥吗?”她站起来,又因为头晕而踉跄一下,“你知道……丑八怪,你知道我是谁吗?多年前,你曾经告诉我,无论如何你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
泪水已经浸湿了她脚边的一小块地面。
“而现在,”她一步步朝他走近,直到她能清楚地看见他眼神里的所有细节,“姜月章,你希望我去死了,是吗?”
他垂眼看着她。
她多年以来唯一的心上人,冷漠地看着她。
“……是。”
他如此回答。
那一丝细微的迟疑、犹豫,那潜藏太深的震惊和不知所措,全都被他深深隐藏,难以辨明。
烈山之外。
妘琦站在岸边,伸手接住一只木头做的机关小鸟。
“我的信?”她打开密封的帛书,“辛秋君的……啧,不会又要麻烦我给他夫人测算寿命吧……嗯?申屠家的事?”
“之前在春平城,见到了申屠琳……什么申屠琳?阿沐那个死了的堂姐?”妘琦困惑地嘀咕,又继续看,“她女扮男装……那不就是阿沐嘛!嗯,然后姜月章找到他,询问到了申屠琳的真实身份,似乎另有打算……”
妘琦读完了信。
她捏着帛书,愣愣地想了半天,逐渐冒出了个匪夷所思的猜测。
“不会吧……”她下意识拿出罗盘,却又想起自己算不出那两人的事。
“姜月章……不会认错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