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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的春狩,始于一个云霞清爽的日子。朝霞既不过分浓郁,也不流于疏淡,恰如女子裙摆上一抹淡雅的色彩。
朝阳照耀神木厅,令新生的翠色更加浓郁。
裴沐坐在神木上,扒着树干,眼睛紧紧贴在上面,正仔细搜索着什么。
大祭司抱着一筒蓍草站在树下,不时摇动一下竹筒,令其中被晒干的、写好卜辞的蓍草草茎相互碰撞。
他本该专心致志,却忍不住抬头去看树上。如是重复了好几次,他变得越来越心神不定,最后有点烦躁地放下竹筒,干脆彻底抬起头。
“你在做什么?”他终于忍不住问出这句话。明明更多是好奇,可那冷淡的声音听上去却像严厉的斥责。
好在,副祭司早已习惯了,一点不在意。
“……没看什么。”裴沐恋恋不舍地离开那条树缝,含糊道,“我听见有声音,许是什么小鸟?”
大祭司看了神木一眼,神情微动,最后淡淡道:“胡思乱想。未经准许,任何生灵不得进入神木厅。”
“那便是我看错了。”裴沐并不分辩,笑眯眯地认了下来。
可大祭司盯着她,反而微不可察地蹙眉,隐约像在烦恼什么。不过他倒也没再多说,就是又看了一眼方才吸引裴沐注意力的树缝。
裴沐没注意他的神情变幻;她已经凑到他边上,低头去瞅他捧着的蓍草筒 ,还想用手去抽一根。
“别闹。”大祭司回转目光,举起双手,不让她抽。
“……小气。”裴沐撇嘴,不死心地踮脚去够,“让我抽一根,问问今日春狩收获如何嘛。”
蓍草问卜是最古老的占卜方式之一,据传源自天帝。使用方法也很简单,只需要采下一把蓍草,晾干后再写上卦辞,之后按照祭司自己算出的时间,抽取问卜,就能得到答案。
不过,就是因为很简单,就是普通人也能装个样子,所以真正能用蓍草占卜的人反而显不出来了。
裴沐不知道别人行不行,但她知道自己肯定不行,而大祭司肯定行。
看他占卜,她就想蹭个便利。
她左摇右摆地想去抢蓍草,可总也抢不到。等她反应过来,她已经快整个扑到大祭司怀里,而他垂首看她,俊美苍白、面无表情的脸离得极近,近得她几乎能数清他眼中每一丝星光。
此时,他目光微垂,深灰色的眼睛里满是专注之色。也不知道是专注地在躲她,还是在专注地看别的什么。
他的声音和气息也过分接近:“裴沐,别闹。祭司之间不轻易问卜,你该知道的。”
裴沐的心思在别处,慢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没错,是有这个说法。
祭司都是能窥测天意之人,占卜问卦已是夺天之运,因此务必要恪守诸多顾忌。其中之一就是,祭司不得轻易卜算另一位祭司的命运,否则便会折寿。
而若是双方力量差距太大,被占卜的祭司就会被夺去寿命,用以平息天怒。
她听他说话,却和没听见也差不了多少;她仍举着手、抬着头,也仍看着他,就像他的目光也凝聚在她脸上一样。
初春的风从悬崖外吹来,若无其事地嵌入他们之间并不多的缝隙。裴沐的耳朵在发烫,但她竭力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同你开个玩笑。”她这才收回手,退了一步,语气轻快得太多,就隐隐透出点慌张。
她逞强说:“不算就不算,反正我一定能猎回十头野猪,然后把肉干全部挂在神木上。”
山风吹来阳光,吹来远方的青草香气。它们混合在一起,衬托着大祭司的身形。
在高远的天地之间,在这一刻,在她注视的前方不远处,他仿佛微微露出了点笑。如春阳,似薄雾,又像深邃的海面闪现一点转瞬即逝的温柔波光。
“你不是说要参加春狩?快去吧。”他的语气也似柔和了不少,“第一场狩猎即将开始,再不去就晚了。我也将登台祝祷,祈求接下来的七日晴好无忧。”
“好……又祝祷?”裴沐才要笑,却又笑不出来了。她尚还存了些方才的恍惚,心里却已经像被条细细的线捆了起来,莫名难受:“你上回不是才祝祷了?现在又……那你的身体……”
她皱眉说:“你更重视自己一些,不好么?”
说到这事,大祭司的神情便冷淡下来。也可能他的神情一直都这样冷淡,其余种种,不过春阳带来的幻觉。
“无碍。”
他说得简单直接,而后就转过身,面对天地、背对裴沐。这是一个拒绝的标志,也像某种无言的象征。
裴沐盯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恼怒:“大祭司,请多少也保重自己。别人会担心你……我会担心你的。”
但那个冷硬的背影没有任何动摇,反而冷冷道:“多事。男人如此磨磨蹭蹭,算什么样子?够了,快去罢。”
他的声音里藏着一点突如其来的怒气。方才的柔和,果然都是春阳光影的幻觉罢了。
裴沐完全不知道他在气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也真有点火了。
“磨磨蹭蹭也比逞强要好得多。算了,大祭司自己的身体,反正不归别人操心。我是不是担心,总也不叫你在乎!”
她扔下这句话,一敲青藤杖,便有清风流转,拥着她飞离而去。
一转眼,副祭司就成了风中的黑影,轻灵敏捷如归来太早的燕子。
大祭司抿着唇,无声地望着那个背影。他紧握乌木杖,发白的指节似乎透露出微妙的懊恼。
“……说了无碍。”他对着空气低声重复了一句。
就像不肯认输似地,他迫使自己移开目光,去看气势磅礴的阔大天地,去想他心中伟岸的计划。每当这时,他就会忘记其余一切。
但渐渐地,他却发起呆来。因为他看见山腰上有一对雎鸠。
它们不知何时在那里做了窝,此刻正伸着脖子晒太阳,更不时交颈亲热一番,彼此发出愉悦的鸣叫。
春回大地,万物苏生,这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幕。
但大祭司却紧紧盯着它们。他几乎是震惊地、魂不守舍地发现,那对亲密的雎鸠……竟都是雄性。
不错,他向来知道,虽说阴阳和合方有万物演化、男女和合方有人类百代,但有时候也会出现同性相吸的事。所谓天衍四九,剩下的一就是变数。这是正常的,他向来是知道的。
男子之间也会发生种种,种种……不错,他向来是知道的。
仿佛有无形的力量施加在他身上,让他的思绪一片混乱——前所未有的混乱。他一时像在延续自己清醒的、冷静的思考,一时像沉浸于杂乱的过去和梦境,一时又像见到了不可知的、迷惘的未来。
他不确定自己究竟是在回忆中听见,还是真的山下有人唱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唰啦!
大祭司忽然重重一甩袖。
疾风如刃,削去大块山石;乌木杖发出低低嗡鸣,带着他的身影如幻梦消失。
他不见了。像一只震惊太过而溃败逃窜的鸟。
当山石跌落悬崖,连最后一点碎响也听不见后,神木厅便重新恢复了寂静。
再过片刻,一双怯怯的眼睛在神木树干后睁开。
它探出头,看了看副祭司的气息远去的地方,又看了看大祭司的气息远去的地方。
片刻犹豫过后,它展开翅膀,追着裴沐的方向而去了。
……
裴沐很生气。
通常来说,她不会为这种小事而生气,但她这次就是莫名不痛快。
可不痛快归不痛快。她在空中使劲翻滚了几圈之后,还是怒气冲冲去了狩猎场,打算依照原先的计划,去探探那几个有内鬼嫌疑的人。
她生气大祭司是她自己的事,可既然她说过会为他处理好这一切,叫他继续当他的大祭司,她当然就会这么去做。
她这个人最大的问题就是为人太好、太正直了,真是无法可想!
裴沐怒气冲冲地表扬自己。
当她降落在旷野上时,第一场狩猎的号角声已经吹响。
战士们赤礻果上身、抡着鼓槌,在声嘶力竭的鼓声中变得汗流浃背。他们的发辫贴在皮肤上,一个个都在阳光下嘶吼、发光。
将军们纵马狂奔,呼哨四起。扶桑部豢养的妖犬被饿了半天,此时长啸而去,冲向原野中的猎物。
子燕氏因为人少,不足以单独成一军,便归在朱雀祭司的大部下。此刻,妫蝉已是与其他将军一起,跟在朱雀祭司身后,欢呼着在大地上纵横来去,拖出滚滚尘烟。
他们竖着战旗,上面绣着象征扶桑联盟的牛角、神木,现在又加上了象征子燕部的燕子图案。
裴沐隐去身形,站在一旁。她发现,朱雀祭司领着大队人奔向西侧,而扶桑首领姚森则领着人马袭向北面。
至于青龙祭司……
裴沐看向后方高台。
用木头搭建的临时祭台上,站着长发束起的青龙祭司。他衣袍当风,神情肃穆,面上微垂的皮肉、些许的皱纹,都只令他显得更加威严。
春狩是开年最重要的日子,当有祭司主持,祝福全体战士丰收而归。
这本该是由第一祭司,也就是扶桑大祭司来主持的仪式,却被交给了青龙祭司。而大祭司本人,反而只在暗地中祝祷,不被人瞧见。
裴沐眯眼瞧着青龙祭司。她想起来,青龙祭司还代了玄武祭司的职责,因而他麾下实则有两支军队,被分别交给了青龙的长子和次子。
这样一位手握大权的祭司,唯一阻止他更进一步的……就是大祭司。
青龙祭司,朱雀祭司,扶桑首领……裴沐暗自沉思:这三个人中,究竟谁最有可能是想杀死大祭司的内鬼?
如果从动机来看,这三人都有可能是内鬼。
青龙祭司一直被大祭司压了一头,而且在七年前的战争中失去了长女。他除了怨恨姚森,也可能怨恨坐镇后方的大祭司。
而假如这一怨恨成立,那么作为未婚夫的朱雀祭司也有可能去害大祭司。
姚森更不必说,他与大祭司之间有杀父之仇,更是被大祭司架空权力。他也是裴沐最警惕的对象。
那么,现在她应该去跟踪哪一个人?
朱雀祭司那里有妫蝉帮她注意,可以暂时不理。
而姚森和青龙祭司……
打量中,青龙祭司已经完成祷词,走下高台。两侧的族民弯腰行礼,奴隶们战栗伏地,这是会让任何具有权力欲望之人战栗兴奋的场面,但青龙祭司看上去并没有特别的感受。
他只是快步走到另一边。
“……阿父!”
一个小姑娘跳起来,喜悦地向他伸出双手。
那是姚榆,青龙祭司的幼女。从刚才开始,她就在边上和另一个姑娘说话、嬉笑、玩耍。接着,裴沐注意到,姚榆的玩伴比她年长两三岁,而且是奴隶打扮。
见到青龙祭司来到,那年轻的女奴陡然紧张起来。她拜倒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姚榆回过头,显出了片刻的吃惊,而后就是难过和不知所措。
“阿父……”她犹豫地仰望着青龙祭司,想要说什么。
青龙祭司笑了。他揉了揉女儿的头,又温声对女奴说了几句话,大意是说可以让她到姚榆身边服侍,饮食温饱都不必担心。
姚榆立即高兴起来,那女奴也惊喜地抬起目光,又带着猛然涌出的眼泪,重重磕了几个响头。
裴沐收回目光。
她对青龙祭司的怀疑减弱了。因为一个挂念家人、愿意善待奴隶的祭司,除非脑子坏了,否则,他无论是否想要夺得权力,都不会去破坏神木之心,让家人落入险境。
何况他既要待在后方,众目睽睽之下,便是有鬼也不会做出什么来。
裴沐心中有了主意。
清风再起,带着副祭司往姚森的方向而去。
后方,一无所知的青龙祭司仍在笑呵呵地与小女儿说话。
只有一双好奇又紧张的眼睛,目不暇接地看了半天,又赶快去盯紧了消失的副祭司大人。
……
裴沐追着姚森而去。
整个狩猎场背靠烈山,往西方敞开。
扶桑部的四支人马中,往北而去的只有姚森所带领的一支。
身为扶桑首领,他带领的人却是最少的。不过,至少从面上看不出他有失落或不满。反而,这位容貌俊郎的青年笑容豪迈、举止洒脱,与部下相处融洽,气度十分不凡。
他记得每个人的名字,会大笑着拍他们的肩,也会毫无顾忌地与部下分享同一壶水。人人都用充满信赖的目光看着他,那发自内心的亲近不可能作伪。
相较大祭司而言,姚森显然是一位更加有亲和力的首领——裴沐一路尾随,渐渐产生了这样的印象。
她隐藏在暗处,暗想:要么姚森本性爽朗热情,要么他就是所图甚大。她心中更加警惕,默不作声地继续跟踪下去。
扶桑西部多为平原,也有低缓的山丘。姚森带领部队一路追寻猎物,连妖兽都收获了好几头,气势十分昂扬。渐渐地,他们翻过山丘,往更北方而去了。
“停——”
姚森勒住马,站在山丘顶上,遥望北方辽阔平原。
“再往前就要进入其他部族的势力范围了。”他回头笑道,“虽说我们迟早要挺入北方,将野蛮的无怀联盟给收拾了,不过今天是春狩第一天,还是高兴最重要!”
“便以此为界,尔等散去,自行歇息、捕猎,两个时辰后,再来此处汇合。”
“诺!”
众人齐声应下,很快便散进林中。剩下几个像是姚森的心腹属下,但在他笑着劝说后,他们也散去歇息了。
姚森望着他们的身影。等他确定他们都离开了,才将自己的马拴在一旁的树上,又拿出贴身携带的巫术符纸,布置了几个简单的迷踪阵,防止别人偷窥他的行踪。
接着,这位扶桑首领收起爽朗笑容,沉下神色,悄然无声地往北而去。
他越过山丘,往北进入了其他部族的势力范围。也就是说,他终于摆脱了扶桑大祭司那无处不在的力量。
裴沐也神不知鬼不觉地乘风跟上。虽说姚森布置了迷踪阵,但那不过一些便利的符纸,对真正精通巫术的人而言,看破迷障不过轻而易举。
姚森并未察觉她的跟踪。
他足够小心谨慎,曲折前行,一直到了某处山丘背阴地。此处气息混乱、阴风森然,难以被人探查。
青年再布置下两个遮掩用的障眼法阵,这才小心翼翼地掏出一面巴掌大的、薄薄的银镜。
他松开双手,那镜子竟然直接就悬浮立在了半空。他又拿出一把特制的匕首,眼看就要划开自己的手掌。
血液是许多巫术的施展媒介,譬如——远程沟通的巫术。
裴沐清晰地看见,那银镜和匕首上,都刻有一条狰狞的食尸蜈蚣——北方无怀部的图腾。
这下她再无犹豫,欺身而上,一杖牵引风雷,狠狠往姚森身上劈了下去!
青年身经百战,电光火石间已是扭身想躲。可他躲无可躲,只得仓促以手中匕首应战。
滋啦——!
一捧幽绿火光爆射而出!
裴沐冷哼道:“内鬼果然是你!”
姚森仰着头,瞪大眼看她,面上狠辣转为错愕。
他忽然收手,狼狈地往边上一滚,口中疾呼:“副祭司大人且慢……我此行此举,皆出自大祭司大人的授意!”
风雷交缠的青藤杖——陡然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