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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隐约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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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月,大荒上的春狩开始了。

    “春狩”就是春日的第一次狩猎。对大多数部族而言,好容易捱过了苦寒的隆冬,库存的食物也已经所剩无几,这时候,从冬眠中苏醒而外出觅食的动物就是最新鲜、最诱人的食物。

    而在许多强大的妖兽眼中,人类也同样是一种食物。

    每一年,从春狩开始,万物在大荒上的生存之战便正式开启。

    裴沐过去在子燕部时,是由她和妫蝉主要负责组织春狩。她们会探测好鹿群、羊群等容易捕猎的动物的出没地,有时也会去捕猎野猪,还有其他弱小一些的妖兽。

    现在到了扶桑部,温饱早已不是问题,春狩便更多成为一种提升部族士气、为接下来的战争而预备的演习。提前好几天,各处就热闹起来,小孩子们也不会被要求干活儿了,而是快乐地跑来跑去,连部族中的诸多奴隶也能松快许多。

    由于气氛如此欢快,故而在扶桑,人们都称春狩的七天为“春狩节”。

    妫蝉尚且需要筹划春狩,因为将军之间会相互攀比春狩的成绩。至于裴沐,她根本不被考虑为春狩的成员之一。

    毕竟,作为副祭司,她最大的作用就是跟着大祭司转来转去、给神木浇水,再装模作样地望着星空掐算半天,这就足够忙碌、足够使其他族人感到敬畏了。

    她自己当然是坐不住的。

    当一个人总是吃不饱饭,哪怕饿不死,她也坐不住。

    春狩前夜,裴沐就溜下山,跑回子燕氏的居住地玩耍。她挨个和族人们嬉闹,确认他们在扶桑都过得安好,这才心满意足地扑进了妫蝉所在的屋子。

    “阿蝉,我一定要猎一整头野猪……不,猎十头野猪回来!”她信誓旦旦地说,“全部做成肉干,然后挂在神木的枝干,我什么时候想吃了,就咬一口!”

    妫蝉坐在一旁,慢悠悠地擦拭她的铁枪,心不在焉地回答:“十头野猪?你怎么拿回来?就算真拿回来了,大祭司也必定不许你挂在神木上。”

    “……你管他做什么。”裴沐哼哼一声,分明有些心虚,却还是昂首说漂亮话,“是他要我做副祭司,如果他不准,我就不干了!”

    妫蝉噗嗤一笑,放下手里被擦拭得闪闪发亮的新武器。她扭过头来,深棕色的、小花豹一样活泼的眼睛也同样闪闪发亮。

    “阿沐,你似乎十分喜爱大祭司。”她说。

    裴沐吓了一跳。她本来坐在妫蝉的床上,现下一个后仰,差点跌进厚实暖和的兽皮被褥中。

    “怎么可能……”

    她自己都觉得声音虚弱,便闭了嘴。

    副祭司大人坐在床上,有些生气地瞪着好友。这是个小孩子闹脾气似的生气,毫无杀伤力,反而由于她凌乱的卷曲长发、睁圆的清澈的双眼,而令她更多了一分天真与可爱。

    “阿沐……你呀,有时候还是很像女子的。”妫蝉更是笑起来。但很快,她脸上的笑意就如傍晚的阳光消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点感伤而无奈。

    室内火光跳跃,照亮片刻沉默。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分明是同样的纤细,却也同样的挺直。

    “阿沐,对不起。”过了一会儿,妫蝉低声说,“我过去本想着,等找到了新祭司,一定想法子让阿沐撤下伪装。谁知道,现在却是,却是骑虎难下……”

    裴沐奇道:“骑虎难下?好有意思的词儿,是谁教你的么?”

    “阿沐,别打岔。”妫蝉捶了一下地面,颇有首领气势。她一脸严肃:“这问题我想了许久。现下大祭司尚未发现……是我们运气好。你的外表是巫术做过伪装的,侥幸瞒过大祭司,又能瞒过多久?他的力量,实在……”

    她面上出现了一种敬畏之情。

    妫蝉身在烈山下,与扶桑部其他人一同生活,能够更深刻地体会到人们对大祭司的敬畏。

    裴沐想说什么,却又垂下目光,抿起了嘴唇。她想,大祭司还不一定能活几年呢,与其担心她自己身份暴露,还不如担心大祭司明年这时候还在不在。

    可这话说不得,她只有沉默。

    “我有办法,你别担心。”裴沐含糊过去。害怕妫蝉继续询问,她赶快又找个新鲜话来说:“光说我,那你呢?阿蝉,你同扶桑首领还是走得很近,你是不是……”

    谁知道,妫蝉很大方地点头,毫不犹豫地说:“不错,我心悦姚森。他对我也很好。跟他在一起,无论做什么,我都很开心。”

    裴沐惊讶地抬起头。她盯着好友,发觉当她说起姚森的时候,整个人都像在发光。

    “你竟承认了……”她既惊讶,又感到不乐意,“可我听说,姚森的女奴都给他生了好几个孩子,你喜欢他做什么?”

    大荒的部族之间多有交战,战败方要么被杀死,要么成为胜利者的奴隶。男人干活,女人则大多被当作发泄的工具。

    裴沐讨厌这种事。她所在的子燕部虽然也有奴隶,但从先首领开始,就禁止男人们欺负女奴,所以部族总体相处融洽,颇有人情味。

    但在大多数地方,奴隶不过是个玩意儿。而扶桑部这种强盛部族,又天然需要大量奴隶耕田除草、繁衍后代。像姚森这般高位之人,身边女奴服侍,再有五六个女奴生下的孩子,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如大祭司那样,生活清苦苛刻,天天形单影只,这才是稀罕事。

    裴沐一说到这事,妫蝉的目光便黯淡下来。但这反而令她的表情显得倔强又骄傲。

    她说:“我知道,可那又如何?我又不要嫁给姚森,做他的妻子,更不想和他生儿育女。我是子燕的妫蝉,和这姚姓扶桑部一样,我们的血脉也源自轩辕人皇,哪里比他们低贱,凭什么是我当妻子,不是他当我妻子?所以,我同他在一起开心,这样便好,其余他休想再要求更多!”

    裴沐听住了。

    “在一起开心就好么……”

    她出神了片刻。等她回神,面前已经是妫蝉笑嘻嘻一张脸。

    “阿沐,怎样,你果然是喜欢大祭司吧?”妫蝉自信地说,“那别有顾虑,尽管去喜欢好了!你们都这样好看,又成天相处,对着个喜欢的人总归更开心许多。”

    妫蝉总是这样直爽又无所顾虑,裴沐最喜欢她这点。

    她想了想,也想开了,笑道:“好!”

    妫蝉顿时乐了:“所以你还是承认啦?”

    “……一点点。”裴沐嘴硬地比划了一下,“只喜欢他这么一点点。”

    妫蝉哈哈大笑,又伸手来拥抱裴沐。两人打闹成一团,最后达成一致:她们的喜欢是自己的事,和男人没半点关系。

    裴沐笑了一阵,却又想起,姚森不光是扶桑首领,更有内鬼嫌疑……她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说;“不过阿蝉,姚森这人不大可信,你还是多留心些,别太着急和他走太近。”

    妫蝉看她两眼,忽然问:“他有什么问题?”

    两人自幼相伴,彼此一个眼神就能猜到一二。裴沐的异样,自然瞒不过妫蝉。

    “他……”

    ——咚咚。

    有人敲门。

    两人立即默契地中止了话题。

    妫蝉走去开门:“这么晚了,谁?”

    “——是花!”

    门一开,就有孩子的笑声伴随清爽的夜色而来。

    只见几个十一二岁的孩子站在门口,满怀都是花花草草编的手环。其中为首的是个女孩子;她清秀可爱、衣着华贵,笑容乖巧灿烂。

    “明日开始春狩,我们来给各位将军送上祝福的花环。”女孩子举起一只五彩缤纷的花环,“这个给妫蝉将军。还有……”

    她小心地往屋里看了一眼,眼睛闪亮:“我们听说,副祭司大人来啦!”

    妫蝉高高兴兴接了花环,她很喜欢小孩子。现在看孩子们都一脸期待,她不禁笑出来,逗他们说;“原来不是看我,是来看副祭司大人的?”

    孩子们便闹哄起来,你推推我、我拉拉你,都不好意思一阵,可还是期待地望着她。

    有小一些的孩子天真地说:“副祭司大人很好看呀,和大祭司大人一样好看。”

    这时候,突然裴沐从妫蝉身后蹦出来,做着鬼脸大大“哇”了一声!

    “……呜哇!!”

    孩子们吓得后退好几步,个个惊魂未定,花了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

    他们瞪大眼,这才瞧清门口那得意大笑的漂亮哥哥,正是他们心心念念的副祭司。

    “……副祭司大人欺负人!!”

    裴沐毫无和孩子斗气的自觉,反而深以为豪:“这是个惊喜!”

    “副祭司大人!”

    为首的女孩子高高兴兴,一点不恼,反而蹦了起来,朝裴沐跑去。

    “副祭司大人还记得我么?”她问,“我送过您桃木手链。”

    裴沐弯下腰,笑眯眯地摸摸小姑娘的头:“我记得你是姚榆,你父亲是青龙祭司,是不是?”

    “嗯!”小姑娘的眼睛一下眯成了月牙。

    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软乎乎的,比青龙祭司可爱多了。

    后头其余几个孩子面面相觑,然后“呼啦”一下拥上来,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相说话,叽叽咕咕地,转眼就把子燕氏的居住地变成了闹市。

    其他人被吵得推开窗,看清发生的事情后,又纷纷露出无奈而包容的笑。

    ——是祭司大人啊。

    ——祭司大人总是跟小孩子一样。

    ——这才是祭司大人啊。

    闹了一会儿,孩子们才心满意足,又准备着去给下一个将军送祝福了。

    裴沐倚在门口,对他们挥手,然后又看向一旁。

    夜色中,一直有个青年守在火光下。他的目光一直放在小姑娘姚榆身上,现在姚榆他们要走了,他也准备离开。

    “朱雀祭司也在?”裴沐一挑眉,“你跟着姚榆来的?”

    秀丽却刺人的朱雀瞥来一眼,有些酸酸地哼道:“她倒是很喜欢你!”

    “我比你好看,人家不喜欢我,难道喜欢你?”裴沐理所当然地说。

    朱雀磨了磨牙,却没再说什么。他转过身,追姚榆他们去了。

    等他们的笑闹又在下一处地方想起,裴沐才关上门。

    室内火光摇曳依旧,妫蝉正倚在一边,手里把玩着那个花环。

    裴沐若有所思:“没想到,朱雀与姚榆的关系很好。他们莫不是亲戚?”

    “不是。”妫蝉已经将扶桑高层的关系摸得清清楚楚,此时便仔细解释,“姚榆是青龙祭司第五个女儿。青龙祭司还有个长女,只比朱雀祭司小两岁,我听说他们两人订过婚,差点就是夫妻。”

    “差点?”

    “七年前,那姑娘随军外出征战,结果中了敌人的埋伏,战死了。”妫蝉说,“那次,姚森也领军在外。当时他本可以去救援那支军队,但他选择去救另一支军队。也因为这件事,青龙祭司与姚森关系冷淡,朱雀祭司也颇为怨恨他。”

    裴沐心中一动。

    青龙祭司的长女,朱雀祭司的未婚妻,姚森的选择……

    她问:“为什么姚森要去救另一支军队?”

    “听他说,那支军队人数更多,而且大部分都来自盟友部族。七年前扶桑部崛起不久,需要稳固联盟关系。”

    妫蝉迟疑片刻,叹了口气:“也有一种说法,说姚森是故意让更强横的本族军队牺牲,好削弱大祭司的权力,帮先首领夺权……我,我是不大信的。”

    她自己却也说得颇为犹疑。

    裴沐心中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些东西。关于不久前发生过的对话,还有一些她突然想到的、隐约的联系……

    大祭司的绝对权力……

    扶桑首领父子,青龙祭司,朱雀祭司……

    七年前死亡的姑娘,隐约的怨恨……

    内鬼……

    “阿沐?”

    “……没什么。”信息还是太少,每个人似乎都有嫌疑,但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嫌疑也都像是她的多思多疑。

    面对好友担忧的目光,裴沐想了想,郑重问道:“阿蝉,你帮我个忙。今后你帮我多注意一下姚森、青龙、朱雀的动向,好么?”

    “这有什么好不好的!”妫蝉高兴起来,一巴掌拍上她的肩,豪气道,“你担心什么?我是喜欢姚森没错,可阿沐永远比任何男人都重要!交给我,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记下。”

    “阿蝉,谢谢你。”裴沐重重地拥抱她,又随口说,“这么说,明日春狩,你要跟姚森一起?”

    谁料,妫蝉摇头说:“他说临时有事,让我先自己玩。”

    “临时有事?”裴沐一怔,“他什么时候说的?”

    妫蝉左手拿起刚刚孩子们送来的花环,右手摊开,露出一枚刻了字的竹简。

    她说:“我也是才发现。这花环原来是他做了叫人送我的,竹简也绑在花环上,说是道歉。”

    裴沐接过竹简看了看。上头信息很简单,就说明日有事处理,不能一起狩猎,请阿蝉原谅。

    她想了想,说:“今晚我住你这里罢。明日一早,我想去看看姚森做什……”

    话音未落,门口却又传来“笃笃”的敲门声。

    这一回,开门的是裴沐。

    “谁……哎!”

    她捂住额头。刚才,有个什么东西轻轻往她额头戳了一下。

    再定睛一看,在门口的火光映衬下,一只用枝叶捆出的小鸟浮在她面前。

    小鸟做得活灵活现,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极为有神。刚才就是它啄了裴沐的额头。

    它一开口,传出的却是大祭司的声音。

    “夜深了。裴沐,回来。”

    裴沐瞪着这耀武扬威的小鸟。其实小鸟当然是可爱的,但一有了大祭司冷淡高傲的声音,小鸟就也变得讨人厌起来。

    “我住妫蝉这儿。”裴沐干脆拒绝,就想把门甩上。

    笃——!

    小鸟双翼后展、脖子一伸,如利箭冲来,重重将门撞开。

    “我的门!”妫蝉顿时心痛,“阿沐,你要么还是回去罢!有什么事,明早再说。”

    裴沐:……

    小鸟张口:“裴沐,回来。”

    “……知道了,知道了!”

    副祭司大人认输地垮下双肩,往外迈步,口中还嘀咕:“催那么急做什么?月亮还没完全升上中天,你这时候不都还没睡么?”

    这回,小鸟却一言不发,好似什么也没听见了。

    它只是安静地停在裴沐肩上,不时扇一下翅膀,似乎颇为愉快。

    妫蝉扶着门框,望着好友随风远去。

    她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阿沐似乎并非单相思。

    在这个初春的夜里,月光格外明亮,如水洗濯万物,令人的心情也清爽不少。

    但正如夜色依旧沉沉压着星月,在这清爽的笑意背后,仍藏着一丝无法消除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