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富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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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大祭司说无事……但她还是觉得有点奇怪。

    哪怕他看上去和往日一般无二。

    深灰色的、笼着细碎微光的长发,苍白的神脸色,还有淡漠孤高的眼神……

    还有冬日的朝阳穿过晨雾,薄薄地落在他眉眼间;那柔和朦胧的光影,好似也令他看上去柔和不少。像神像有了温度,还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在裴沐毫不遮掩的、直勾勾的目光下,“神像”再度皱眉。这也许是一个不快的标志,也许仅仅是一个不带情绪的习惯。

    “看什么。”他声音中淡淡的斥责也像一种习惯使然,“裴沐,你太放肆。”

    她立即反驳:“我什么都没说。”

    大祭司比她高一个头,目光天生就是居高临下的。他斥道:“你的眼神太放肆。”

    真是奇怪了,眼神还能做什么?裴沐暗自嘀咕,移开了目光。

    方才觉得他神色柔和……那一定都是晨光的错。大祭司根本就是一尊冷冰冰的、没有感情的石像。

    想是这么想,但裴沐自己也说不清,这后半句话究竟是不是一句十分不高兴,却并不当真的气愤之言。

    她心中一不开心,就扭身背对大祭司,活像被大人训斥了的孩子。

    偏偏这孩子还要装模作样,假作自己是在做正事,并不是闹脾气。

    比如裴沐就将手搭在神木枝干上,语气压得平平的,说:“我要开始梳理神木之力了。”

    虽然说得这么正式,其实她正竖着耳朵尖,仔细听身后的动静。

    一开始什么声音也没有,只有隐约被人注视的感觉;很快,裴沐听见了衣物窸窣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还有乌木杖击打在地面的轻响。

    她有点诧异,忍不住回头,果然看见男人正往外走。她不禁问:“大祭司要离开?”

    他并未停步。不过,似乎走得慢了些。

    “副祭司自管照料神木,我还有事要做。”

    “可是,”裴沐更加奇怪了,还有点难以置信,“大祭司竟敢放任我单独与神木待在一块儿?你就不怕……”

    不怕她暗中对神木使什么坏?

    “说不定我是个大坏人!”她严肃地警告。

    大祭司忽然略略回头,鼻梁挺秀如远处的青山。他神色似有奇异,反问:“你希望我留下?”

    “你……”裴沐话语一滞。是不是哪里有些奇怪?

    她想不大清,只能悻悻道:“这关我何事?你们扶桑部的神木,你这位扶桑大祭司很该慎重才是。”

    大祭司不咸不淡说道:“裴沐,你也是扶桑部的祭司。”

    说罢,他不再理她,顾自往外走。一边走,他一边又吩咐:“仔细照看神木,若有意外,我自有感应。届时唯你是问。”

    “……又教训人。叫你阿父好啦。”

    裴沐低声嘀咕,却见大祭司又顿了顿,像要回头。她连忙扯出个笑,高声说:“大祭司放心,大祭司走好,大祭司一路顺遂!”

    男人握住乌木杖的手指紧了紧,终究还是自己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出神木厅。

    脚步声逐渐远去。

    当那道肃穆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门口之后,裴沐才后知后觉地想:奇怪,凭大祭司的力量,他想去哪里,应当只需要动个念头吧?这么一步一步地走,也不觉得累么?

    她不怎么认真地想了想这个问题,很快就将其抛诸脑后。

    因为眼前的神木还在等着她。

    近距离地观察,扶桑部的神木更显得高耸入云。裴沐将手搭在深棕色的、粗糙不平的枝干上,抬头竭力去看树冠。

    她估算了一下,认为这株树木少说也有二十尺。

    在看似充满生机的表象背后,裴沐望见的是无数游离的枝丫、不相连的经络,还有扭曲如乱麻的神力。

    想要为这株擎天巨木梳理力量,尽可能让互相排斥的经络相互连接,并非易事。

    裴沐昨天尝试了一次,弄得自己气喘吁吁,也只勉强梳理好了一小块地方,若是按高度来看,那连一个巴掌高都没有。

    巫力在她体内静静流淌,并更多地集中在她双目上。

    裴沐仰头望着神木上的某一处地方。

    那里有一个十分明显的空洞,约有她一个拳头那么大。在空洞右侧,嵌着一块淡彩色的、透明宝石模样的光团。

    那应当就是剩下的半颗神木之心。

    它面朝空洞的一侧凹凸不平,像是被硬生生给掰去了令一半。

    神木中,所有经络都在那里交汇;然而因为空洞的存在,那些经络只有一半能相互交流,而剩下的一半则杂乱无章。

    裴沐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心脏。

    对她这样能调用神木之力的祭司而言,神木之心就像她的第二颗心脏。若是神木之心有损,那不亚于往她心上捅一刀。

    像这样被强行扯掉一半……不知道大祭司是什么感受?不痛吗?可是如果很痛,他又怎么能维持那种死水无波似的平静?

    裴沐一边仔细梳理神木经络,一边忍不住思索大祭司的事。

    她不得不承认,她对大祭司产生了兴趣,而且这兴趣有增无减。

    在裴沐的记忆中,除了大荒上的风雪、烈阳、危险与机会,就是子燕部中艰苦却也充满乐趣和温馨的生活。大家互相帮助、互相温暖,没有什么严苛的处罚、板正的规矩。

    更别说她生来要比别人更散漫、更懒怠些。就像所有的精力都拿去练习巫术,别的事她才懒得管。

    只要她关心的人安好,人人开心,裴沐就觉得很好。

    而大祭司和她不同。完全不同……就像两个被刻意塑造得处处相反的人。

    大祭司对人严苛,对自己更严苛;对别人残酷,对自己也并不手软。他不苟言笑、过分律己,看着冷冰冰的,却得到了扶桑部上下的崇敬和信任,也确实全心全意地在为所有人打算。

    裴沐忍不住会想:他难道没有私心,没有自己的生活?祭司不禁女色,可也没见他有亲近的姑娘;祭司总是生活奢靡,可他就是那个例外。

    也许,她不断挑衅他、去试探他的反应,也有这一层兴味在作怪。

    想到这里,裴沐不禁又微微笑起来。

    她有点促狭地想:总归在神木厅闲着也是无聊,不若多逗逗大祭司,还有趣得多。如果能稍稍影响他一些,让他喜欢上美食和享受、学会偷懒和放松,他整个人说不准会更多平易近人一些?

    一个不再那么苛刻的大祭司,对扶桑部来说,也更好相处一些么。

    不错,她这也是为了扶桑部整体考虑。

    就这样,裴沐愉快地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大可信的理由,轻轻松松就定下了接下来的计划。

    此时,朝阳已经完全升起,整个神木厅都笼罩上了金色的光芒。青铜灯早已熄灭,在顶上浓密的枝叶背后,是淡蓝色的天空。

    裴沐收回手。

    她再次看了一眼神木之心所在的位置,若有所思。

    说来……即便没有那个促狭的小计划,她也有一个重要的、关于神木之心的新发现,需要禀告大祭司。

    裴沐拿起青藤杖,为自己的小树苗浇了水,最后看了一眼参天巨木,转身离开了。

    同大祭司一样,她没有选择乘清风而去,反而一步步朝外走;就像刻意要让身后的谁看见,她的确离开了一样。

    她走过平坦的石台,拂起洞口垂落的翠绿藤蔓,朝更远的地方走去。

    在裴沐离去之后……

    巨木上的某一根枝干,忽然晃了晃。

    一个娇小的身影,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它望着神木厅出入口的方向,谨慎地观察了一会儿,随后它终于放下心来,从栖息的枝干中飞出。

    它左右看了看,视线落在一旁的“新邻居”——那棵十分纤细的小树苗上。

    这小东西飞了下去,停在小树苗前,并伸出一只手指,好奇地戳了戳。很快,就像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新游戏,它开始围着小树苗飞来飞去,又“叽里咕噜”说个不停。

    神木厅外,某位副祭司背靠石壁,略略勾起了唇角。

    ……

    片刻后,裴沐走出了空荡荡的星渊堂。

    今天是休息日,祭司们都待在山下的家中。

    因此裴沐乘风而出时,一点都没注意前方来人,结果差点跟对方撞个人仰马翻。

    “哗啦”一声,对方满怀的竹简散落得到处都是。

    “……青龙祭司?”

    最后时刻,裴沐虽然成功侧身避过,却还是撞翻了青龙手中的东西。她连忙想去捡。

    “不要紧,副祭司大人,我来就行。”青龙祭司摆摆手,自己匆匆一抬手杖,就以巫力将竹简重新收拢起来。

    这些竹简堆了快有他半人高。如果从正面看,裴沐都要看不见他的头了。

    “这是什么?”她猜测,“是给大祭司的?”

    “正是。”青龙笑了笑,详细解释,“这些是这一月当中,我扶桑部地界中发生的要事,遵大祭司大人令,送来与大人过目。”

    “原本该送进神木厅。但五年前的叛乱之后……神木厅便禁止他人进入,因而只能将文书放在神木厅门口,以特殊禁制保存。”他又说,“不过,既然副祭司大人来了,今后大祭司大人不在时,便可由副祭司大人将文书带入。”

    这位稳重谨慎的中年祭司,用颇有些欣慰的目光望着裴沐。

    “这么多……才是一月的?”裴沐望着高高的竹简堆,咋舌不已。她不禁设想了一番若是自己被要求处理这些竹简的画面……

    懒怠的副祭司大人暗暗打了个寒颤。天神在上,希望她的预感是错误的。

    这时,青龙祭司又问:“不知副祭司大人现下要去何处?若是回子燕氏,那方才我正好瞧见,妫蝉将军与首领一齐去了岐水的方向,说要比赛捉鱼。”

    子燕部已经正式并入扶桑部,改称“氏”,按照此前惯例,妫蝉也被封为将军。

    裴沐对称呼不大在意;她在意的是青龙祭司说的话。

    “首领?”她心中蹙眉,面上带笑,“姚森首领?”

    “副首领大人见过首领了?”青龙笑道,“妫蝉将军与首领关系颇佳。”

    ……佳什么佳!裴沐气哼哼地想,等她回去,一定要再好好劝阿蝉一番,别和那位问题多多的扶桑首领往来。

    不过现在……

    “我要去寻大祭司。”她说,“青龙祭司可曾见过他?”

    “这时候么……”青龙思考片刻,很快答道,“若无意外,大祭司大人此刻应在东南山麓的田地附近。春日将近,大祭司大人每日都会去看看。”

    裴沐点点头,道了一声谢,便御风而起,往东面而去。

    来扶桑之后,她一直都是从西北上山,还没见过东南面是什么样。

    在她背后,青龙祭司忽又高声说:“副祭司大人若是有意,不妨仔细看看东南情景。假若您有什么发现——”

    “——请您记住,这一切都是大祭司大人的功劳。”

    这句话随风而起,与云气共生。

    它的尾音消失时,裴沐正好翻过山脊。

    淡淡云气流过,道道金光四射;东南的景象披着金色光雾,一览无余。

    与西北面一样,自山顶往下,先是积雪和苦寒的灰黑岩石,接着是顽强的大片青草。

    再往下……

    不一样了。

    她看见牛群与羊群在山间徜徉,在扶桑族民身边悠闲地甩着尾巴;药田与菜地交替,在山上错落成一个个齐整的大方块。

    继续往下,当空气变得更加温暖,积雪也化为潺潺瀑布,更多的作物也就出现了。甚至还有鱼塘。

    而远处——是海。

    有人在海面划船。他们撒网捞鱼,还有人直接跳进海里,不一会儿就抱起一条肥美的大鱼来。

    远处的波浪中,有海中妖兽跃出水面,似乎不怀好意;但很快,海边结阵的扶桑祭司就齐齐举起手杖,合力将妖兽驱逐出去。

    除此之外,还有桑田,有棉麻地;木头围起的院墙中,有缫丝和纺织的大型木机,连没有巫力的普通族民也能使用。

    裴沐一直知晓扶桑部的富饶。

    但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这一切。

    她能在其中找到一些其他部族的影子,就像那边的晒盐、撒种,他们子燕部也会这样做。

    但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规模。

    裴沐屏住呼吸,一直到她觉得血液被晒得有点发烫。

    她想起从青龙那里听过的话,他说大祭司是为了整个扶桑部、整个人类族群而竭心尽力……

    当时她不以为然,可现在……她不得不郑重地面对这句话了。原来他眼里是真的能看到许许多多的人,多到超乎她的想象。

    她再一次认真地告诉自己:裴沐你看,你和大祭司的确完全不同。

    他能养活这么多人,能让这么多人活得好,而她只能看见自己身边的几个人,只要能快快活活地与那几个人待在一起,她就心满意足。

    “不愧是……大祭司。”

    假如这一切真的都是因为他……

    那“大祭司”这个少有人能得到的尊称,他当之无愧。

    裴沐站在山巅,想了好久。

    忽然,她微笑起来。

    一面水镜浮现在她面前。属于她的巫力往外释放、流淌,肆无忌惮地探寻着眼前的土地。

    很快,真正统治这片土地的人发现了这一无礼的窥探,并立即反过来控制了水镜。

    水面波动,出现了大祭司的脸。

    见到裴沐,他眼中警色一滞,面上寒霜似有缓和。不过,那对深灰色的、锋利又不乏秀丽的眉毛,却反而深深地皱了起来。

    大祭司神态冰冷,很是不快地问:“裴沐,你又犯禁?”

    见状,裴沐却反而笑得更开怀了些。

    “我有事要禀告大祭司。”她说。

    “何事?”

    他的眉头略松了一些。

    裴沐看他脸色冰寒,不禁促狭之心又起。她仓促间也没多想,就抱着十足玩笑的意思,装模作样地柔声道:

    “我想你了。”

    “……”

    假如水镜能完完全全地还原一个人的样子。

    假如水镜能彻彻底底地传达一个人的声音。

    假如每一丝细微的神态变化、颜色改变,都能被准确无误地反映。

    那么,裴沐惊讶地发现,在那仓促的瞬间……

    大祭司那俊美又苍白的脸上,除了震惊之外,还有一丝晕红闪过,如飞鸟的影子匆匆掠过封冻的江面。

    她忽然后悔起来。她觉得自己玩笑开得太过,实在不应该,尤其她分明刚才还决定要更尊重大祭司一些……

    但接着,她又松了一口气。

    因为大祭司正皱眉看着她,还是威严淡漠又沉静,连不快都是淡淡的。

    那飞鸟掠去般的红晕,连带那带着局促的震惊,必定都是她的错觉。

    “勿要胡言。”他说,“若是要事不便说起,便直接过来。”

    不等裴沐说什么,他乌木杖一顿,整个身影便从水镜中消失。

    裴沐面前的水镜更“哗”一声破碎,又回归缭绕的云气。

    她站在风中,讪讪低头。

    “……对,对不住。”她对着空气嘟哝,“下回我不这样开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