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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对得起那个人的教导吗?”陈红烛气。
“与他人何干。”宋潜机疑惑反问。
他觉得对误会了。
一来, 他并不知门派世家里送琴有何典故讲究,哪张最轻买哪张。在他眼中当铺的琴都很普通,只要按照这个模样、漆这种颜料、用这类木材, 不管谁做,做来的琴都能叫“绿漪台”。无论标价多少灵石, 都不过是样子货。
只有“九霄环佩”“枯木龙吟”“太古遗音”那般具有斫琴者功力加持, 天上地下独一张的, 才配称名琴。
二来, 旧剑于他已是无用之物, 平日放屋里,不仅积灰, 占地。
他用一件自己最没用的东, 换了自己最心爱的菜地不受损失、重回清净。
怎么看都很划算。
陈红烛急:“倘若我有你这样的机遇, 绝不会浪费。”
宋潜机更加疑惑:“又与你何干?”
陈红烛跺脚,气跑了。
她终于发现, 每次与宋潜机见面, 不管开局如何, 总以生气告终。
“那个人”兴致上头, 随教导他,难就看中他惹人生气的本事天赋异禀?
毕竟有种法:师父收徒,是想在徒弟身上找寻年轻的自己。
何青青担忧地看着小径尽头,红裙翩飞消失处。
宋潜机将琴匣塞给她:“快回去吧。”
“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她也不敢收。
宋潜机一惊。别搞我啊,那我这一晚上不是白折腾?
何青青只听那少年轻声叹气, 好似无奈:“他们今天原想吓唬我,才带你过来,后来气不过,又迁怒于你。你这场无妄之灾, 皆我一时戏言而起。此琴赠你,算是赔罪,收下吧。”
赔罪?从来没有人对她赔过罪。好像她遭受的一切都是活该。年累月,就连她自己也这样想。
何青青抬眼看去。月光勾勒少年俊美侧颜,柔化了他锐利的棱角,又给他镀上一层淡淡银辉,像一尊悲天悯人的佛。
人们都青崖书院有一尊。院监子夜文殊永远面无表,永远公正无私,冰冷无不可攀,看见他就想起世上一切森严规矩。
何青青亲眼见过,只觉得那法太夸张。子夜师兄确实少私寡欲,但在人间。
眼前的少年更像真。看上去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快回去练琴吧,祝你登闻雅会技惊四座,前程似锦。”
宋潜机完,没听见回音,直觉不对劲,仔细一看……
坏了,怎么又哭了?!
何青青的眼泪无声地涌来:“就算有了琴,我也去不了登闻雅会。师兄快拿琴回当铺,把你的剑换回来吧!”
“为什么?”
“我不能弹妙烟仙子的曲子。命里注定我不配这么好的琴。但宋师兄对我的恩,我永远记在心中,来世愿为黄雀,衔环以报,愿作牛马……”
“等等。”宋潜机断她,有些纳闷,“这跟妙烟又有什么关系?”
怎么哪儿都有她的事?
“只要我报妙烟仙子的曲子,报名弟子就不肯登我名字。我这样的人,敢弹奏仙子的曲子,是对她不敬。”
如今流行的琴曲,几乎为妙烟仙子所谱。何青青买不起琴谱,却对音律过耳不忘,听别人弹过一遍,就能弹一模一样的。但她只听人弹过妙烟的曲子。
宋潜机想了想:“倒也不是难事。我给你写一首,未必比她写的差。”
“宋师兄,你会懂音律?”
“会一点吧。”
宋潜机今晚已动过笔墨,却只写了两个字、一张符。下笔的手仍在,甚至有些手痒。
前世妙烟与他订婚后,不再自己作曲。所弹奏的谱子,一半是他探秘上古遗迹,以身犯险谋得,另一半来自他寻访凡间乐师。无论宫廷教坊乐师,或市井卖艺人,他都不拘身份,折节下交。
这个过程中,宋潜机自然也学会了弹琴,且对音攻之术独有见解,更区别于仙音门的传统功法。
但妙烟他杀心太重,抚琴易伤琴之灵,他很少弹。
宋潜机本想随写一首。
起笔是霸王卸甲的旋律,稍顿了顿。
举目见月,忽觉今夜月光格外寒凉,桃花瓣簌簌飘飞,似落了一场雪。
就像他逃亡路上,生命最后那一场。
他一生遇到过很多场大雪,竟都不如那场冷彻心扉。
心意由笔端,流泻纸上,水到渠成,收笔时曲调已变了。
幸好不是糟糕的变化。宋潜机在心中默弹一遍,稍满意。
“你拿去登闻大会,别是我写的,省得麻烦。”
他将墨迹未干的纸送给对,却怕这小姑娘哪天遇到别的事,又来他门哭。
就算他受得了,院门两块菜地也受不了。
于是他:“我不要你报答,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何青青没想到宋潜机刚要作曲,提笔成章,接过琴谱,犹不可置信。
“只要我能做到,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再掉眼泪了。”宋潜机。
“啊?”
“就这一件,倒不用你赴汤蹈火。”
宋潜机完,清气爽地关上门。
没有哀切哭声的夜晚,伴着花香虫鸣,一觉好梦到天亮。
明天又是充实耕种的一天。
何青青抱着琴,独自赶夜路。
她抄了近。石阶崎岖,一侧是绝壁,一侧是深渊。
月色被夜雾遮蔽,只听得水声轰鸣,兽吼回荡。
大风呼啸刮过,吹起她单薄白裙,仿佛要将她瘦弱身体吹落万丈深渊。
但她走得不慢,并且每一步都很稳,脊背笔挺如青松。
好像正走在康庄大上,目不斜视地走过万人中央。
我再也不要掉眼泪了。她想。
人一生的眼泪或许有定数,我的泪已流完了。到了别人流泪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