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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仿佛吹箫月夜闻
那一丝丝儿的柳枝儿,牵扯着一寸寸儿的夏风,遮了一半半儿的月儿脸,又随着一星星儿蛙鸣,摇曳生姿。夜像晶莹的玉。二更天,段云嶂从宫外回来,想起轩罗殿里满案的奏折和奏折里的攻讦谩骂,心中泛起淡淡的烦躁。瞧着墨蓝墨蓝的天上圆圆的月亮脸,那一丝烦躁便在心头牵扯得更甚。段云嶂觉得,似乎从来没有一日像这一日这般疲惫。可是细细回想,前头的每一个日日夜夜,其实都是一样的疲惫。
“小孙子,朕去御花园走走,你不必跟来“呃?皇上,天色这么晚了……”“朕只是想去走走,你只管回轩罗殿,不许跟来
眼见皇帝陛下不知又哪根神经错了位,小孙子无法,只得拜首告退。
段云嶂沿着太液池边一路走进御花园去,一眼便看见月影在池上荡漾得很是妩媚。低头看见池边的栅栏,不由得唇边一软,笑了出来。这栅栏是小黑胖落水后的第二年,御花园整修时她特地命人装上的,说是免得宫人们失足落水。可以想象,那次落水的经验对她而言多么难以忘怀。停了一会儿,段云嶂便往园中的黍微亭走过去,那里视野最好。这个时候的御花园其实是最美的,常常能够给他一种幻觉,这一切的外头并没有宫墙环绕,而他也不过是水边居住的普通人。段云嶂负手立在亭边,轻轻闭上眼睛,享受这难得的清平心境。再睁开眼睛时,眼角的余光瞥到亭下有什么光芒闪烁了一下。段云嶂微微吃惊。这个时候,御花园中除了偶尔巡逻经过的侍卫,应该没有什么人的。他走下亭侧的台阶,绕过一丛万年青,穿过两三片黄篱,在小径上走了几步,便看到一盏宫灯挂在对面的篱笆上,宫灯下有一个人,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两手在泥土里翻找着什么。那丰满圆润的小旁若无人地晃来晃去,熟悉得紧。
“黑胖?”段云嶂下意识地唤。那身影一僵,而后响亮地应了一声。段云嶂默然片刻。“你在这里做什么?”金凤起立转身,搓着手上的泥土,神情自若:“臣妾来找东西
“找东西?”段云嶂挑眉。“可不是。臣妾昨天戴的一个金指环丢了。方才臣妾忽然想起,或许是和云岩来看绿豆花的时候丢在园子里了
“所以你就一个人来找?香罗殿的宫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声音沉了下来。金凤呵呵笑了两声:“臣妾原想明天再命人来找的,可是躺在床上,脑子里却翻来覆去都是那指环。实在睡不着,索性就出来了。至于风月她们么,是臣妾不许她们跟着的
“为什么?”“整天有人跟着,累段云嶂沉默了。半晌,他把金凤拨到一边,自己蹲下:“朕来看看
金凤有些讶异,倒也没有劝阻,笑盈盈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皇上也一个人?”“嗯“不想回宫?”“嗯
金凤没有再说话。两人一起默默地翻着泥土。上一次,两人这样说话,是多久以前了?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了吧?多年前的那个上元灯夜之后,许多事情便不一样了。如今回首,竟若隔世。翻了一会儿,段云嶂有些泄气,便停了动作。这时金凤在一旁道:“不知道皇上和云重谈的怎么样了。他心里那个姑娘,究竟是谁?”
段云嶂转脸来打量着她的神情,道:“朕没有问他那姑娘是谁“嗯?”
“他不想娶妻,就先别娶了。太后和太妃那边,你也去说说吧,别逼他逼得太急。皇家子弟,难得有这一点自由
“皇上不觉得,云重自由得太过了?”金凤歪头。段云嶂莞尔:“他这两年已收敛了许多,也知道操心一些国家大事
金凤也笑。两人间又静默下来。良久,金凤轻轻叹气:“只是徐太妃那里,不好劝啊段云嶂闻言,低头沉思一阵,道:“黑胖,有些事情,你还不知道“呃?”
段云嶂叹了一口气,徐徐道来。当年,徐太妃和太后娘娘分别还是徐妃和路妃的时候,先帝久无子嗣。徐妃和路妃几乎是同时怀孕,先帝大喜,宣旨先生出来的那个,如果是男,就立为太子。两个女人于是每日祈求上苍,希望生个早产儿。上苍很明显是不太待见徐妃的。八个月后,太后娘娘就生下了段云嶂,而又过了两个月,徐太妃的肚子却还没有动静。宫里纷纷传言,说徐妃怀的是个妖怪,更有甚者,还说徐妃原本是假怀孕,如今怀的根本不是皇帝的种。在这种情况下,路妃拖着还在坐月子的身子亲自去求先帝开恩,并信誓旦旦为徐妃担保,她腹中的不仅不是妖怪,而且绝对是先帝的亲生骨肉。在路妃的恳求下,先帝命所有太医为徐妃会诊。终于,在怀胎十二个月后,徐妃生下了一个小皇子。生产那夜,因为婴儿太大,难以生产,险些送掉了徐妃一条命,也是路妃衣不解带地照看了一夜,才得徐妃母子平安。从此以后,徐妃便对路妃感恩戴德,以姐妹相称。而路妃也就母凭子贵,被封为皇后,直至成为今日的太后娘娘。这段故事一直是宫里头众口相传的佳话,其主题无非是太后娘娘多么慈悲为怀,后宫多么相亲相爱。徐妃原本是个十分大而化之的人,在教导自己的儿子的时候,却总是格外苛刻,非打即骂。尤其在太后和皇帝面前,常常把段云重骂的狗血淋头,狗屁不是。久而久之,段云重便也破罐破摔,成了一个十足的纨绔。金凤终于动容:“皇上你的意思是,徐太妃晚产的原因……”
“当时朝中利害相关者众多,其中原因,谁能说得清金凤静了一会儿:“那皇上告诉臣妾这些,是为了什么呢?”
段云嶂一怔,复而苦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告诉金凤这些。“总之,许多事情你要多用些心计才好“臣妾明白了“可是……朕又不希望你变成徐太妃那样
金凤蓦然抬头。她唇角一动,欲说什么,却又止住。她想说的是,我知道你很努力,可是我也不希望你变成我爹那样。段云嶂觑着她,似乎有些失落。过了一会儿,金凤终于鼓起勇气,张口欲言,却听到段云嶂叫了一声,越过她走到她身后,蹲下:“找到了他如获至宝地从一棵油菜花下头的泥土中拈出一只金灿灿的指环来,送到金凤面前。金凤抚了抚心口,平心静气。
“果然在这儿啊
段云嶂用指尖弹去指环上的灰尘,将金凤的手拎起来,将指环套上去。无奈从食指套到无名指,没有一根手指能套的进去,只好套到小指上去。戴小指就松动了些,难怪会弄丢。套上指环,段云嶂忽然皱了眉,又执起金凤的另一只手看了看,然后道:“朕送你的木镯呢?”
金凤一愣:“收起来了“朕记得你落水那一回还戴在手上的“后来就收起来了金凤道,见段云嶂脸色不太好,连忙又补了一句,“怕弄丢
段云嶂深深地看她一眼,叹气:“的确,收起来比较好夏末,夜风微有些凉了。段云嶂解下身上的外袍,往金凤身上胡乱一罩,道:“既然东西找到了,就快回去吧
金凤觉得他话语里带着些安抚小动物的意味,有点想反驳,话还没出口,脑袋上就被轻轻揉了一下。下一刻,人已不见,只有那人外袍披在她身上,散发出浅淡的檀香味。金凤垂下眼帘,眼风里,土上一小簇嫩黄正在悠悠舒展。啊,绿豆花儿全开了。这个夜晚的这些事,这些话,轻得仿佛没有发生过一样。